今夜的處子

凌晨時分,李健強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正抱著一個女孩親熱。他隱隱覺得,女孩似曾相識。於是很想瞧清楚她的模樣,可是女孩不配合,左右扭動,他怎麼也看不見那張臉蛋。兩人漸漸扭打在一起,李健強突然被踢了一腳,滾到了床下。他忽地跳醒了。東莞正值夏天,五點半,窗外已經大亮。馬路稍顯安靜,環衛工拖著掃把從街上走過,偶爾爆發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埋怨,有人昨晚發酒瘋了,啤酒瓶碎片到處都是。李健強睜開眼睛後,再也睡不著。昨晚照例加班到十一點,不過精神不錯,沒有睏意。他繼續躺著,回味著夢境。反正起床也無事可幹,離上班還早。他一個人租住在這間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已經好多年了。典型的單身漢房間,東西不多,凌亂不堪。鞋子,電飯鍋,礦泉水瓶,雨傘,衣掛,一隻碩大的行李箱敞開著充當了衣櫥。屋裡一股濃郁的煙味和酸臭味。將將七點,他忽然間亢奮起來,索性起床。一番洗漱後,他清醒了許多。他很想抽一口。翻遍了屋子,只找到一堆菸屁股。他想起來了,昨晚煙盒就已經空了。像往常一樣,他從菸屁股中挑了五六根,並排擺在席子上,擺放的整整齊齊,然後憑著感覺,挑了其中的一根,順手又把其他的都掃落在地上。可是回過頭來,打火機也不知去處。他又滿屋子找,恍惚記得昨晚跟別人討煙時,把打火機借給了別人,卻忘記要回來。他捏著菸屁股,不知所措,沮喪的很。鬧鐘突然響起,他也就斷了抽一口的念頭。他從行李箱翻出了一件淺色的格子衫,還有一條壓在箱底,摺疊的很好,保養得當的牛仔褲。他是個粗人,對穿衣打扮之類的時尚,一點天賦也沒有。長久以來,他謹記父親的教導,將衣服的功能定義為遮體保暖,能穿就行,無所謂款式好看顏色花俏。因此他的行李箱從來就沒有一件衣服是多餘的。他總是來來回回地穿著不多的幾件衣服,衣服不是黑色就是藍色。他討厭白色,因為白色不耐髒。很多年前有個女孩曾經說過,他穿上格子衫配牛仔褲,顯得休閒得體,他也就將此作為寶貴的建議一直銘記於心。一個月之中,總有三四回,特地穿上格子衫配牛仔褲。出門前他用水打溼了頭髮,草草弄了個偏分發型。可惜沒有摩絲,而且頭髮過長,鬍鬚也幾天沒刮。雖然很仔細地收拾了一番,看起來仍然不盡人意,略顯頹廢。他出了門,一邊往樓下走,一邊想著,這兩天一定要去“最潮髮廊”體驗三十塊的洗剪吹服務。工友們推擠說那裡的造型師年輕,而且洗頭妹很熱情。他再也不會幫襯那個該死的躲在樓梯間的“打工之家”了。雖然單剪只需十塊,可是山東老女人顯然是半路出家,手藝太馬虎,永遠只會用電推子。而且太多話,說話的時候口水都噴到客人的臉上去了。李健強每次都要扭過頭,避開濃濃的大蒜味,實在太痛苦了。

他快步跑下樓,差點撞上了穿著睡衣的房東。房東眯著眼睛,側身避讓,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月底了啊。”李健強應道,“是啊,這個月過的真快。”說著,他已經到了馬路。正是上班高峰期,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打工仔,面無笑容,多有疲憊,穿著款式各異,顏色也各異的廠服,像海浪一般朝工業園一波一波地湧去。建益廠在工業園的最左邊,進了工業園大門,直走,左拐,再直走,再左拐。工廠大門前擺了一長串早餐檔,包子油條豆漿炒粉白粥,樣式不少,花上三幾塊錢就可以吃半飽。對於打工仔來說,夠實惠,又比飯堂有蟑螂味的炒粉,只有粥水沒有米粒的白粥強許多。不過對於李健強來說,不大不小也是一筆負擔。這一天,他照例沒有吃早餐。低著頭,從三三兩兩站立著吃東西的人群中擠過,直奔廠區去了。建益廠規模一般,是東莞最常見的那種工廠,工人進進出出,常年保持著四五百號人,在安智工業園名聲一般。老闆是東莞本地人,據說年輕時偷渡去了香港,回來時搖身一變成了港籍富商。他很少在工廠露面,李健強在建益廠呆了六年零八個月,還沒有正面見過真人,只遠遠望見過他鑽進寶馬的背影。這六年裡,建益廠的工人走馬觀花,換了一撥又一撥。始初,李健強還滿心期待在他們中間找到些友誼,後來,他也不再費心去問他們的名字,反正到最後他們都會離開,模糊成一團,什麼也沒剩下。這六年裡,他從懵懵懂懂的年輕人混成了不折不扣的老油條,一直都是車間的一線苦力。他熟知工廠的條條框框,該幹活時就幹活,該偷懶時就偷懶,遊刃有餘地遊走在工廠和二十平米的出租屋之間。

離打卡還有十多分鐘,李健強不著急進車間。天氣悶熱,從昨晚開始,他一直想著來一瓶冰鎮可樂。這瓶想念了整個晚上的可樂,現在就躺在飯堂旁邊小賣鋪的冰櫃裡。小賣鋪的老闆是個女人,身形已經超出了豐滿的範疇,工人們背後叫她肥婆。肥婆跟工廠老闆有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脾氣出了名的臭,整天擺著臉,瞧什麼都不順眼。她看人的眼神就像建益廠的每個工人都欠了她五百萬。她無精打采地坐在櫃檯邊,手託著下巴,一副被人打攪了美夢怒氣衝衝的模樣,漠然地看著李健強走近了。李健強是見慣了的,手隨意一指,說,來包白沙,軟盒就行,再拿個打火機。肥婆白了他一眼,彎腰取煙去了。李健強也不閒著,俯身拉開旁邊的冰櫃,在一堆礦泉水飲料冰淇淋中間翻找了一會,掏出了一瓶冰透了的可樂。透過瓶身,可以看見瓶子裡已經結冰快。他迅速擰開瓶蓋,揚起脖子就是一頓暢飲。汽水的冰涼感瞬間從舌頭傳到了腸胃,再從腸胃蔓延到四肢。他不禁打了寒顫,這感覺太爽了。肥婆臉色更難看了,啪地一聲,煙甩在櫃面上,粗聲粗氣地說,煙十二,可樂四塊,打火機一塊,一共十七塊。李健強拿過煙抓在手裡,訕訕地說,先記賬。老闆娘怒睜雙目,像要生吞活剝了他,說,每次都這樣,給現錢多好,有錢就買,沒錢就不要來。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又喝又拿又不給錢,那我關門回家睡覺算了,淨便宜你們這群王八蛋。李健強弱弱地說道,不是不給,今天不就出糧了嘛。出糧了就給。再說,我什麼時候賴過你的帳。老闆娘不依不饒,說,媽的,來賒賬的人都這麼說。上個月,有個年輕人,也像你這樣的,看著挺老實,來這裡做了多久了,四五個月總有的了。老是從我這裡賒賬,也說不會賴賬,出糧就清。哪知道,這王八蛋,上月發了工資,晚上捲鋪蓋就溜了。招呼也不打,賬上還掛著三四百多的欠數,這什麼人吶,一個月拿幾千塊,區區幾百塊也要賴賬。真是活見鬼了。李健強不做聲,悶著頭喝可樂,可樂喝完了,又撕開煙盒,點了一支。肥婆還在罵罵咧咧,他是沒心思聽了,說,你又開玩笑了,就是想唬我還錢,也用不著編這樣的故事。誰不知道你的規矩,人家要來賒賬,你背後就把他查個底朝天了。若是進廠不夠兩年的,天王老子來了,也甭想從你這裡賒賬。大家都是熟人了,用不著來這一套。我欠你的錢,別說一百兩百,就是一千兩千,也照樣還你。就這樣吧,把今天的記上。肥婆興許是被說破了,臉上掛不住,說話也軟和了些,說,我也不怕你跑了。你記住了,這個月你已經喝了十八瓶可樂,拿了九包煙,吃了六桶泡麵了。再加上今天的,就是十九瓶可樂,十包煙了。你這個混蛋,每個月都是這樣。李健強麻木地聽完,擺擺手說,就這樣了,你說多少就是多少。走出了老遠,心裡有根刺,疑心老闆娘的賬目不對,可是又不願意回頭去糾纏,心裡恨恨地罵道,真他媽的是個女人!

他打卡進到車間,正趕上開早會。組長王輝板著臉,不指名道姓發了一通牢騷。他管理著二十多號人,手下似乎總喜歡跟他抬槓對著幹。李健強跟他資歷相仿,職位差別甚大。王輝會耍手段,三兩下就爬上了組長的位置。李健強成了包裝組的萬金油,哪裡缺人手,就去哪裡江湖救急。似乎沒有他不能做的事,不過乾的都是賣力氣的活,跟技術一點也不沾邊。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很多年前他就認定打工仔的命運早已註定。不論什麼工種都是給老闆打工,只不過有的人坐辦公室吹空調動動嘴巴動動腦筋輕鬆些,有的人在車間揮汗如雨辛苦些。但只要來了東莞,進了廠,不是遇到好的老闆就是壞的老闆,而判斷老闆的良心是紅的還是黑的,往往只要看能不能準時出糧就夠了。此刻在他心裡想的也是這回事。因為今天就是八月最後一天,按慣例也是工廠出糧的最後期限。散會前,王輝說今天早上來了兩個四十尺貨櫃,車子要趕在中午下班前離開。他安排了八個人裝車。工廠沒有裝貨平臺,沒有叉車,貨從倉庫三樓通過電梯轉運到一樓,再裝上貨櫃,全部靠人力完成。有人曾建議安裝一條傳送帶,直接從三樓把貨送進集裝箱尾部,為此還研究過相關方案。但方案在廠長辦公室擱了一段時日,然後不了了之。八個人分工明確,搬貨,裝車,碼貨。李健強負責在集裝箱內碼放紙箱。集裝箱在陽光炙烤下像烤爐一般悶熱,氣流滾燙,令人窒息。他臉上,手臂都是汗,每個毛孔都拼了命地往外冒汗。衣服早就溼透,黏黏糊糊地披在身上,非常難受。趁著紙箱轉運的空隙,李健強說要上廁所,跳下車就奔一樓車間去。廁所在一樓車間的盡頭,散發著嗆人的尿騷味。女人來了,恨不得踮著腳跟,早早完事離開。對於男子來說,卻是無人監管的天堂。廠房是老式廠房,廁所也是老式廁所,三個蹲便器,一條長坑便池。李健強走到最裡邊,拉開褲鏈,掏出傢伙,舒舒服服地拉了一泡尿,彷彿卸下了萬斤重擔。廠區嚴禁吸菸,廁所卻是另外。到了廁所,解手是其次,重頭是抽菸解乏。李健強摸出一支菸點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就從他嘴角,從鼻孔緩緩溢出。又進來一個男子,卻是認識的。不但認識,而且交情還不錯,他叫棟哥。李健強等他拉上了褲鏈,搭訕說,媽的,這煙越來越淡,只怕不是什麼好貨。說著把自個煙盒遞了過去。棟哥接過煙,掃了一眼,輕輕地嗤了一聲,說,十來塊錢的煙,你還想抽出中華的味道來。李健強說,中華我沒抽過。那東西太貴,哪裡是我們這種人享受得起的。我們只配買散裝菸絲,拿張廁紙捲紙煙來抽。棟哥很不屑,說,你說的倒輕巧,菸絲不用錢嗎?廁紙不用買嗎?他抽完了最後一口,扔掉了菸蒂,就要往外走。李健強一把扯住了他,說,不急,再來一根。棟哥瞥了他一眼,也不客氣,耳根上掛了一支,手指間夾了一支。李健強把煙盒塞回口袋,低著頭,有些心不在焉。廁所一直人進人出,拉尿的,抽菸的,既不拉尿也不抽菸的。李健強等了許久,漸漸失去了耐心,便鼓起勇氣,湊近棟哥耳根,聲音壓得很低,說,借我兩百,發了工資就還你。棟哥白眼一翻,似乎早有預料,揶揄道,媽的,你一開口就沒好事。我不過抽你兩根菸,你就要跟我借兩百。李健強腆著臉,聲音仍是很輕,說,好兄弟,又不是不還你,早上借,晚上就還了。棟哥很不爽,啐了一口痰說,你搞什麼鬼!下午就要出糧了,還要借錢。李健強喉嚨堵,也吐了一口痰,說,肥婆這個催命鬼非得跟我討這個月的欠數,我一看見她就來火。棟哥哼哼唧唧,說,也不知你怎麼混成這個吊樣,拿的工資可不比我少,卻總是這裡賒賬,那裡借錢。李健強最恨別人這樣數落他,臉上很不自然,說,江湖救急,你不肯就算了,當我沒說過。棟哥背過身,遮遮掩掩地掏出錢包,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抽出一張紅鈔票,說,就一張,愛要不要。李健強接了,拽在手裡喜不自勝,說,總好過沒有。棟哥說,有個條件,明天你宿舍借我半天,我女人過來。李健強點點頭,說,理解,都是男人。完事了幫忙收拾乾淨就行。棟哥拍拍他的肩膀,走了。李健強在廁所又多呆了一會,心裡不是滋味。

這一泡尿未免耗時過長,回到裝車地點,恰好王輝也在。王輝橫了他一眼,嫌棄道,媽的,一身煙味道,又抽菸去了。李健強自知理虧,沒敢吭聲,自告奮勇跑到三樓搬貨。今天裝櫃進度偏慢,半個早上過去了,第一個櫃才裝了一半。辦公室打電話過來,不由分說又數落了王輝一頓。他心裡憋著火,便跟著李健強到了二樓,嘴裡依舊不依不饒。李健強知道他的脾氣,也怨恨他這張嘴口無遮攔。縱然有心相讓,奈何王輝揭他老底,罵他不知羞恥,不自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兩人原是有矛盾的,積怨頗深。王輝此刻不過借這個機會公報私仇而已。李健強聽了許久,忍無可忍,肩膀上扛著的箱子往地上一摜,三兩步竄到王輝跟前,就要開戰。他雙手握拳,臉色鐵青。王輝情不自禁地往後倒退兩步,問,你想怎麼樣?上班時間偷懶,抽菸。現在還想來威脅我嗎?他還裝模作樣要叫保安過來。李健強對保安沒有好感,可也沒底氣跟保安糾纏。恨恨地說,大不了不幹,我還不稀罕這爛廠呢。我出了這廠,到外面分分鐘找個更好的。東莞那麼大,幾千人的大廠到處都有,誰想待在這鳥地方呢。文化我沒有,我有的是力氣,賣力氣的活我還怕找不到嗎?他媽的,用不著你來嚇唬我。王輝冷冷地笑,這些話他也聽得多了。只是從李健強嘴裡說出來,他始終相信那只是氣話,否則像別人一樣,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幹了,就收拾東西走人了。李健強的狠話倒是說了不少,也就是狠話而已。所以他自己說著說著,氣勢漸漸地弱了。王輝待他說完,才扔過來一句話:不想做就滾。李健強頂回去,你算老幾,你還能叫我滾蛋?這時上來兩個同事把兩人隔開了。王輝也就是耍耍嘴皮子,何嘗想把事情鬧大。於是仍舊到一樓監督手下裝車。李健強拉不下臉,索性也不裝車了,賴在三樓倉庫看其他同事打包封箱。倉庫都是年輕男子,天氣實在太熱,都脫了上衣,露出結實的臂膀,臂膀上還有紋了飛龍走獸的。李健強也脫了上衣,隨手一擰,竟擰出幾滴汗水,嘟囔道,他媽的,這鬼天氣。倉庫都是按工時計,員工們也不太積極。手上慢悠悠地幹活,嘴裡也扯些不鹹不淡的話。談論最多的卻是女人。他們的嘴巴,猶如外科醫生的手術刀般鋒利,剝去女人的衣服,洗掉她們的濃妝,鑽進她們的腦殼,刺穿她們的內心。據說,他們能從女人走路的步伐看出她是不是處女,是不是少婦,是外騷內冷還是外冷內騷。說到亢奮處,難免露出男人的本性:歸根到底,他們要的只是一個女人,才不管這女人氣質如何,身材如何,相貌如何呢。反正晚上燈一關,女人就只是女人了。李健強心不在焉地聽著,沒有插嘴,中間又跑了兩趟廁所,抽了兩支菸,總算熬到了中午下班。

許多人小跑著往飯堂衝去。李健強在人流中不緊不慢地走著。早上出了力氣,又沒有吃早餐,肚子早空了。只是想起飯堂的飯菜,實在提不起胃口。他也不用去看張貼在飯堂入口處的每週菜譜,也知道今天供應的是半生不熟的包菜,看著眼饞吃在嘴裡有一股羶味的豬腳肉,來歷不明的豬血旺,還有半是豆芽半是蔥段的豆芽菜。李健強最近很少在飯堂用餐了。菜式口感分量倒是其次,他實在是不放心衛生狀況。從飯菜裡吃出異物已經是家常便飯,頭髮絲,鐵線,啤酒蓋。有一次,他要了一份炒粉絲,吃了幾口,就在粉絲裡發現了一截黑不溜秋的東西,他疑心那是洗碗布。他趴在洗手池嘔吐了一陣,好幾天沒有緩過勁來。從那以後,他寧願回出租房,吃泡麵煮麵條喝白粥,總好過擔驚受怕噁心到自己。從經濟的角度來說,也符合他省錢的主張。他實在不願意把錢浪費在吃飯上。他還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花錢。不過,今天他倒是真心誠意想到飯堂吃一頓的。他打了一份套餐,兩葷兩素,舀了一大勺辣椒。他端著餐具,在飯堂裡來回走了兩趟,才在靠近電視機的一排長凳上坐下了。長凳上坐著兩個女孩,一個穿著格子衫,一個穿著粉色襯衫。格子衫女孩見到他就嗤嗤地笑,擠眉弄眼地說,你真會挑座位,那邊還有那麼多空座位。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心存不良?李健強擠出笑容,故作誇張喊道,啊,原來你們在這裡,真是巧極了。粉色衫女孩說,噁心,沒文化還學人家玩幽默。李健強苦著臉,委屈地說,那我要是直白說我就是專門找你來的,你又會罵我了。格子衫女孩笑的花枝亂顫,粉色衫女孩白了他一眼,說,找我幹什麼,我又不欠你的錢。李健強訕訕地笑,說,沒什麼,看看你也不行嗎?他放下餐具,說,我打了幾個菜,還有辣椒,你們嚐嚐。格子衫女孩說,你又不吃辣椒。李健強說,我想吃的時候就吃。他眼勾勾地看著粉色衫女孩,似乎意有所指。粉色衫女孩說,吃飯就吃飯,哪來那麼多廢話,煩死了。李健強討了個沒趣,自個扒拉了幾口飯菜,也不知是啥滋味。過了一會,說,好不容易熬到月底了,終於要出糧了。粉色衫女孩氣鼓鼓地說,還是廢話,月底肯定出糧,誰不知道這回事。格子衫女孩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看著他落寞的表情於心不忍。就問他,出糧了,你有什麼安排?李健強搖搖頭,說,無處可去,孤家寡人,就在宿舍裡睡一天。又問到,你們呢?粉色衫女孩冷冷地說道,誰知道,搞不好明天就提包走人了。李健強彷彿被人狠狠颳了一巴掌,他僵在座位上,臉色蒼白。格子衫女孩打圓場說,開玩笑的了,這裡做的好好的,怎麼會說走就走呢。李健強用筷子撥弄著飯菜,醞釀了好一陣,才說道,今晚我請你們吃燒烤。我知道中興路新開了一家,味道很好。粉色衫女孩蹭地站起來,說你又來了。我跟你說了幾百次了,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會和你去吃夜宵的,你死心了吧。李健強的臉火辣辣地疼,像在燃燒,說,夜宵而已,至於那麼大反應嗎?格子衫女孩出來打圓場,拉著粉色衫女孩走了,李健強聽見她說,不理睬他就是了,幹嘛這樣作踐人呢。他沒了心情吃飯,端著盤子走到收拾剩飯菜的飯堂工作人員面前,把盤子一扔,說,瞧瞧你們煮的什麼垃圾,豬都不吃。飯堂員工無動於衷,想必是見慣了。

他回到三樓倉庫,就在倉庫的地板上鋪了幾張紙皮,閉目休憩。幾個工友在竊竊私語,商量著明天拿了工資就自離。他默默地聽了半晌,無非是抱怨工廠伙食差,工資低。就插嘴說道,其實工廠都是這幅德性。說建益不好,去了外面找一家,說不定更差。我進建益廠前也跳了好幾個工廠,跳來跳去我就明白了,工廠都差不多,說底薪高的,可能加班就少;說伙食好的,可能工資一般般。說工資高的,說不定老闆黑心,出糧不準時。總之沒有十全十美的。一個工友附和道,這倒是真的。我上一家工廠,拖了兩個月都不發工資,工人意見大的很,熬不住的認栽自離了,捨不得兩個月工資的,還得繼續煎熬。我走流程辦手續辭職,行政的還刁難我,說什麼辭職了也沒有工資。嗬,以為我是第一天混工廠的嗎?我說不發工資就去勞動局告你們。他們還笑我,我怕什麼呢。我什麼都沒有,難道去告狀還不敢嗎?他們一看我來真的,說我太鬧騰,把我炒魷魚了。炒就炒吧,反正工資我拿到手了。這種爛廠東莞多了去,一不小心就掉坑裡了。李健強補充說,所以說找廠就像買彩票,工資高,伙食好的廠也許是有的,看運氣了。以我的經驗,大廠比較規範,就是規矩多,又要考試又要體檢。體檢費錢,有乙肝的還不要;可是考試更折騰。考試背身份證號碼,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那麼長的一串數字,誰沒事去背它幹嘛呢,純粹吃飽了撐的。

有什麼辦法,想進廠的人那麼多,誰叫我們求著人家呢。一個工友插嘴說道。另一個就說道,反正都是進廠打工,那真的要挑一家靠譜的工廠了。東莞就算了,我打算從這裡出去,就過深圳。現在深圳底薪高,加班費也高。我有好多個同鄉在沙井,他們早就叫我過去了。李健強搖搖頭,說道,深圳,是很不錯的。我也在深圳呆過。可我是不會再去的了。我老老實實呆在建益廠,一直做到它倒閉為止。他們就笑了,吐槽說,莫非你跟建益廠有恩怨?不然你跟它較勁什麼呢。李健強說,恩怨倒沒有。我只是厭倦了,不想跳來跳去了,人老了,跳不動了。他們笑他,說,男人進廠圖什麼,不就是錢和女人嘛。建益廠工資低,大家都知道的。你賴在建益,恐怕是另有所圖。既然不是為財,就是為了女人。李健強很沮喪,說,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一會跟你喜笑顏開,一會就翻臉不認人。太折磨人了。其中一個工友,就坐在他旁邊,意味深長地說,兄弟,有錢就有女人,想開點吧。李健強哼哼兩聲,這句老生常談的話,戳中了他的痛點。是啊,有錢就有女人,不單是女人,什麼都有了。他閉上眼睛,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字:錢。可是錢從哪裡來?他已經想過無數次了,在囊中羞澀的時候,在孤獨的夜裡,在走進超市時,他都會想到錢。可任憑他絞盡腦汁地想,他不偷又不搶,沒文化又沒技術,除了做普工賣力氣,還真的沒有什麼法子弄到錢。

下午上班,組長半是強調半是威脅說,下班前必須把所有成品打包,否則加班。三樓倉庫一片哀嚎。建益廠一個月只有兩天休息。雖然人人都喜歡加班,只有拿加班費,工資才會高,可是終究人不是鐵打的,總需要一些時間放鬆。每逢休息日來臨,就像過節一般值得期待。沒人願意多呆一分鐘。李健強無動於衷,他悶著頭做事,心裡已經抱定主意,下午六點整準時打卡下班。他已經想好了。他要打個電話回家。他有三個兄弟,一個妹,他們也和他一樣,散落在東莞深圳的工廠打工。家中父母尚在,他還有一個不滿五歲的兒子。那是他最大的牽掛。他每隔三兩天就打一次電話回家。他害怕在兒子眼裡,他會越來越陌生。每次在電話裡,他都會問,你知道我是誰嗎?如果兒子扭扭捏捏地不回答,他就會很失落。他會一直問下去,直到話筒的那邊傳來奶聲奶氣的叫喚:你是爸爸。啊,答對了。他開心地喊道。兒子問道,你在哪裡?李健強輕輕地說,我在東莞。兒子問,東莞在哪裡?李健強說,東莞就在東莞,離家裡很遠。等你長大了,我就把你接出來。他在話筒裡繪聲繪色地描繪,這裡的樓房跟家裡的山一樣高,這裡的人就像山上的竹林一樣密集,這裡的車跑的比什麼都快,快的眼睛都跟不上。這裡的晚上比白天還熱鬧。可惜兒子沒有耐心聽他胡扯,李健強不得不哄他說買玩具。兒子很早之前就想要一輛玩具剷車,他說其他小朋友都有剷車。李健強答應了年底回家一定給他帶上。兒子就問什麼時候才是過年。李健強說,天冷了就是過年了,摩托車響起就是爸爸回來了。總是在最後,父親不失時機地突然冒出一句,要掛了,話費貴。然後他就聽到電話的那一頭傳來母親的嘮嘮叨叨。母親已經很少問及他的工作,她一直耿耿於懷的是,兒子突然跟林雪離婚。這個思想保守像上個世紀的女人,到死也不會明白,兩個年輕人明明過的好好的,還生養了一個兒子,怎麼說離就離了呢。她是個迷信的人,越老越迷信。她翻山越嶺去找神婆,神婆告訴她,家裡不太乾淨,留不住人。她給了神婆兩百塊,神婆做了一場簡陋的法事。據她說,這場法事能把兒媳帶回家來。所以,她在電話裡閉口不談神婆和法事,但每次都會數落李健強,罵他眼高手低,罵他不懂珍惜。李健強很不耐煩,一再地說,我和林雪已經玩完了。林雪已經跟別人好了。再說, 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又不是隻有林雪。父親在電話裡怒氣衝衝,說道,那行,你再找個女人回來。不然你還想做光棍不成?李健強說,我已經有兒子了,我有後了,我什麼都不怕了。話雖如此,他還一直保留著林雪的QQ號。兩人曾經在QQ裡聊的昏天黑地,表達過海枯石爛的濃情蜜意。只是現在那個熟悉的頭像仍在,卻再也不會對他閃耀了。上一次李健強聯繫她,說兒子肺炎住院,請她方便回去看看。她推脫說,工作太忙了。李健強說,我不是在求你回來做我的女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忘記了你還有一個親生兒子。她說,那他以後要習慣沒有媽媽的日子了。李健強罵她心腸硬,冷漠無情。她反擊說,這就是我為什麼離開你。難道是我造成這一切的嗎?難道是我讓兒子沒有媽媽的嗎?都是因為你。李健強罵她顛倒是非,說,其實是你跟別的男人好,你連自己的兒子都拋棄了。林雪說,說不上誰拋棄誰,我和你根本就沒有領證,兒子就當是送給你的分手禮物了。李健強並不覺得女人有多麼了不起,他氣憤地說,天底下女人多的是,沒了你,我也不缺女人。然而,即使兩人已經分道揚鑣,他還是忍住了沒有把林雪拉黑。他訪問她的QQ空間,查看她的相冊。她仍舊使用兩人交往時的密碼。李健強也說不清她為何還要保留那些照片。不過,想起兩人曾經的點點滴滴,他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安慰。直到有一天,他在空間裡發現了另一個上了密碼的相冊。她的頭像也變更了,以前她的頭像是一張落日餘暉下的背影,現在她的頭像是兩隻緊緊抓著的手,其中的一隻還戴著白色的戒指。李健強明白,她離的越來越遠了,就像他住著一個人的出租屋,越來越孤獨一樣。

王浩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邊。他是李健強不多的朋友之一。兩人談不上知己,頂多是臭味相投。兩年前王浩來到建益廠,身無分文,每次煙癮發作,就找李健強拿煙。李健強並非大方的人,唯獨在抽菸這件事上,他樂於分享,因為他深知煙癮的厲害,據他自己說過,他曾經不得不揉碎枯死的樹葉捲成紙菸過癮。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樹葉,只知道味道苦澀獨特,有一股嗆人的辣味。他對此印象深刻,就像當初他吃了只有油沒有鹽的水煮白麵一樣。王浩笑嘻嘻地問他,下班後有什麼去處?李健強反問道,你又有什麼好介紹?王浩神秘兮兮地說,我倒是真的發現了一個好去處。大富貴你知道嗎?李健強瞪他一眼,很不喜歡他這樣的說話方式。因為這樣鬼鬼祟祟的聊天,很容易誤解他們正謀劃著見不得人的事情。事實上,的確是的。但李健強絕不想傳的沸沸揚揚。他鄙夷地說,大富貴誰不知道是有錢人的天堂,我還知道,那種地方不是我們消費得起的。一個月的工資都走不進那個門口。王浩推了他一把,說,孤陋寡聞。你只知道從大富貴前門路過,卻不知道大富貴背後的小巷子另有天地呢。李健強停下手裡的活,說,東莞的小巷子太多了,不知道也正常。王浩反倒不相信他的話了,說,你確定沒有聽說過大富貴背後的南浦街?不可能吧,你一定聽說過,而且還去過,對不對?你這個老狐狸。李健強說,我在東莞呆了六七年,沒去過的地方多了。而且像我這樣的窮鬼,就是去沃爾瑪,我也自慚形穢。我不去肯德基麥當勞,也不去鞋子衣服專賣店。我只在路邊地攤買衣服。所以,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要相信一個曾經跟你一起去鬼混的人,是沒必要跟你撒謊的。倉庫文員把王浩叫走了。王浩走之前,還對李健強擠眉弄眼。李健強望著文員的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心裡一陣迷糊。他去了廁所,把最後的兩根菸也抽完了。他默默地計算著這個月的加班時長,盤算著拿到手的工資。他讀書不多,數學不好,總疑心工廠財務計算有誤。只有到了這種時刻,他才發覺讀書的重要性。煎熬著到了下午四點半,終於等來了出糧的通知。倉庫剎那間一片歡呼雀躍。

李健強有一份藏在心裡的清單。清單上列明瞭工資到手後的開銷。包括給家裡匯款,清掉小賣鋪的欠款,交房租水電費,購買下個月的吃用等等。下班後,他出了廠門,直奔出租屋。房門反鎖,這才從褲袋裡把錢掏出來。建益廠堅持用現金髮工資,據說,現金更能刺激工人的野心,更能激起他們加班賺錢的渴望。李健強開始數錢。簽字領錢的時候已經清點過一次,不過數錢的快樂是什麼也比不了的。因此,再數一遍也不過分。他用手指頭搓起一張,同時嘴裡小聲地念一個數字。他數的很慢,有些猶豫。整百的成一疊,散鈔的單獨放一邊。總共是三千二百八十三塊。這就是九月份的工資,他上了整整二十八個白班,半天假也沒有請過,額外又加班一百十一六個小時。跟上月相比少了一百五十多。他疑心算錯了,於是他又數了一遍。沒錯,仍是三千二百八十三塊。他鬆了一口氣,心情有些失落。忙了一個月,累了一個月,盼了兩三天,到手卻是這個數,沒有一點點驚喜。他順勢躺倒,身下壓著錢但什麼感覺也沒有。他想起了剛進建益廠,那時候底薪只有八百六十塊,他每個月能拿一千九百左右。如今六年過去,他也年過三十,工資不過多了千把塊。吃著不算好也不算差的食物,住著廉價租來的房子,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這時候,他很想來一根菸。煙盒是空的。他仍舊在地上找,找到了早上來不及享用的菸頭。他點燃,舒舒服服地吸了一口。這口煙讓他暫時恢復了些許情緒。九月的傍晚,直到晚上七點仍有些光亮。現在他只想儘快把事情搞定。因為按照往常的經驗,天黑後,房東準會敲響他的房門。他把散落在床上的錢攏起來,慎重其事地又數了一遍。這才把清單從心裡拉出來。明天往家裡寄一千,這是雷打不動的。母親常常哀求說,我們還能幹活,還能養活自己,我們不需要你的錢,你自己存起來,將來起房子,娶女人,都要用大錢。李健強說,你們拿著吧。我也是為了小山。你們隔三差五給他買點好吃的,他要什麼就給他買什麼,我不想讓他難過。他點出一千塊,把其中的一張對摺起來,蓋住其他的錢,單獨放一邊。房租一百六,加上水電,預計三百塊。小賣鋪的欠數,他估摸著不會超過三百。因為精明的老闆娘很少給別人賒賬超過三百。就這三百的額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還得是經常幫襯生意的熟面孔才享有的待遇。另外,他前前後後跟人又借了三百塊應急。其實他完全可以拒絕那些應酬,反正多吃一頓夜宵少喝一瓶啤酒,也不能改變什麼。他仍舊沒有什麼朋友,因為身邊的同事走馬觀花地,也許前一天晚上還在飯桌上稱兄道弟,第二天那人就拉著行李箱滾蛋了。更過分的是,有一次,他居然會為了一個差不多素不相識的女孩過生日,花了一百塊給她買禮物。不管怎麼說,現在他覺得那錢花的真不值得。因為他手裡的鈔票又扣去了三張,剩下的握在手裡,感覺更薄了。可是清單上還有其他明細呢。他還需要拿出一百,塞進信封,藏在床板下。這一舉動完全出於憂患意識。六個月前,他曾目睹一個工友,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卻咬著牙不去醫院,因為他身無分文。李健強想起來就害怕,因為當時若換作是他,他也別無選擇。從那以後,即使工資不多,他也要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百塊,以防不測。除此以外,他還需要儲備四十斤大米,二十斤麵條。這要耗掉至少兩百塊。不過相對於在飯堂就餐,這點伙食花銷已經算節省,他很滿意。他從家裡帶了三罐鹹蘿蔔乾和幹瓜皮。這絕算不上美味佳餚,不過不論是吃飯還是吃麵,都是挺好的東西。當然,從事著一份苦力活,每週改善一次伙食仍是必須的。為此,準備了一百塊肉錢。另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預算。當他把清單都拉完後,手裡只剩下了七百。這就是說,他還有七百塊可以自由支配。當然,他不會愚蠢到做個月光族,尤其是九月過去,很快就會進入年底時期。他必須存些錢買車票。他還答應了給兒子買一輛腳踏車作為禮物。

李健強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候著房東上門。屋裡沒有開燈。窗戶緊鄰大街,街上五顏六色的霓光燈透進來,一閃一閃的。今天是月底的最後一天,街上特別熱鬧。他的心情倒是平靜,彷彿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房東來了,臉上堆滿笑容。他嗓音輕柔,像女人一般。一邊用隨身帶著的計算器計算水電費,一邊說,這年頭,混口飯吃真不容易。生意越來越難做,只要有幾間房子空著,這個月我就要喝西北風了。還不如學你進工廠,老老實實打工算了。李健強聽慣了他這個調,不冷不熱地說,那好哇,我們工廠缺人。你要是想進來,跟我說一聲。房東嘿嘿地笑,說,當真?你可別哄我。他把水電費記在一個本子上,說,不多不少,一共是兩百八十五塊,你過目。李健強擺擺手,當即把三張百人頭遞過去。他只想快點了結此事。房東找回零錢,告辭時還一臉遺憾地說,唉,一間房才兩三百塊,這麼便宜的房子,哪裡去找。別的地方都三四百了。李健強沒有理會,收拾了一番,便走出來了。先到了百佳超市前的電話亭。這裡打長途電話只要一毛五每分鐘,他已經是常客。經營電話亭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女的推著一輛三輪車在工業園區賣小吃,男的瘸腿,終日守著電話亭。他面相憨厚,常常跟李健強閒聊,說他也有個兒子像李健強那麼大了,現在在武漢讀大學。等他畢業了,我們就可以收山了,他說。李健強不知道武漢在哪裡,只知道在廣東的北邊,離廣東挺遠。大學他是知道的,能讀大學的人都是天之驕子。他羨慕他們,因為在他看來,他們有著光輝的前程,從不用擔心工作的問題。他自知此生再沒有那樣的命運,但幾年前,當他跟女友相親相愛時,兩人曾在一起憧憬過,要努力賺錢,要讓兒子讀書考大學,不要重複他們的老路。這天晚上他打電話回去也正想跟父親談論這個問題。離村裡九公里遠的村委成立了一家幼兒園,李健強認為很有必要把兒子送去就讀。父親不置可否,但也有他的難處。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即使願意每天早上傍晚推著老式單車接送孫子上學放學,他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李健強在電話裡說,等我回去過年,再做商議。不過這事不能再拖。實在不行,我明年乾脆在家裡做些散工。母親失聲喊道,你瘋了,現在村裡面什麼工作也沒有了。年輕人都往外跑了。到時候別說養兒子,就是養你自己也不可能。李健強賭氣說,大不了我種田。以前大家都種田,也沒見說有人餓死。父親輕蔑地說,你會種田嗎?你會看天氣嗎?李健強啞口無言。他在電話裡呼喚兒子的小名,兒子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張口閉口就是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李健強說,快了。早上你站在龍眼樹底下,往大路上看,就會看見爸爸了。最後,他跟父親說,明天我寄錢回去。你們買些好吃的,不要總是吃鹹菜。他掛了電話,心情抑鬱。電話亭老闆給了他一根菸。李健強沒空跟他閒扯,付了話費就離開了。他徑直回到廠裡,直奔小賣鋪。他是個守信的人,一直以此為豪。既然答應了出糧就還錢,沒理由拖到第二天。肥婆對他和顏悅色了許多,清完賬之後,還客氣地問,還需要點什麼?李健強要了一包煙。小賣鋪圍坐著十多個男子,玩鬥地主賭點小錢。李健強湊近觀看,既然輸贏與己無關,他看的也輕鬆自在。他對賭錢不感興趣。他見過運氣不好的工友,出糧的那天晚上輸了個精光,不得不靠借債救濟度日。他重新回到街上,感覺輕鬆了許多。街上人聲嘈雜,正是最多人的時候。在凌晨兩點之前,附近的兩條街一直都是那麼火爆。同事,工友,情侶,夫妻,朋友,人頭攢動。所有的旅館都爆滿了。所有的大排檔都坐滿了。李健強很享受這樣的夜晚。有人大聲地呼叫他。他循聲望過去,是他的兩個工友。他們正在燒烤攤上開懷暢飲。腳底下已經丟了十來個空瓶子。李健強來到他們跟前,並不打算坐下去。跟醉醺醺的人在一起,很容易惹來是非。他客套了幾句,就離開了。桌子上的烤串勾起了他的胃口,他很想吃一碟炒粉。碰巧他知道有一家味道不錯。然而他去的不是時候。不大的店面,已經坐了不少食客。夥計給他寫單之後,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李健強耐心地等,為了打發時間,他要了一瓶冰鎮的雪花啤酒。正喝著,又來了一個女孩,化淡妝,穿著時尚,十幾雙眼睛齊刷刷起盯著她。她似乎很享受成為焦點,嫣然一笑,就挨著李健強坐下了。李健強聞到了一陣淡淡的香水味,令人陶醉。他有些慌亂,做夢也沒想到那麼多空座位,女孩偏偏挑中了他旁邊的位置。他迅速地掃了她一眼,更加慌亂了。女孩面善,他一定在哪裡見過她。他低頭小口地喝啤酒。女孩側身坐著,夥計殷勤地問她要點什麼。她嬌滴滴地說,打包一份炒粉,青菜放多點,豆芽也放多點。李健強心頭一震,臉色霎時蒼白,那酥軟入骨的聲音,攝人心魄。他終於想起了她是誰。女孩左顧右盼,最後眼光落在同桌的李健強身上。她盯著他看,突然間嘎嘎一笑,笑的李健強心跳加速,頭冒冷汗。她說,我認得你。李健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我也認得你。女孩幽幽地說,好久沒見。李健強的手在發抖,他一口氣喝光了杯子的啤酒,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問道,你怎麼在這裡?話剛出口,他就意識不妥。問的實既不聰明,也不是時候。女孩給他一個難過的表情,惹人憐愛,說,這幾天不舒服,請假休息。李健強明白是怎麼回事。做她們這一行的,終究也要受生理週期的影響。他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重新倒了酒,一口一口地喝。那幾分鐘就像一個世紀那麼長。幸好夥計把女孩的炒粉拎上來了。她付了錢,扭著屁股離開了。她穿著高跟鞋,走路的模樣婀娜多姿,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咯噔咯噔地響,極有節奏感。李健強悵然若失,又點了一支啤酒。他酒量不好,炒粉端上來時,已經有些許醉意。而且對於炒粉的興趣轉而被女人給取代了。鄰桌突然起了糾紛,有人站起來,大喊大叫。爭吵在不到十秒鐘內就演變成鬥毆。桌子掀翻了,啤酒瓶摔在地上。許多人往外逃。李健強也跟著跑,而且再也沒有回頭,即使他知道自己還沒有付款。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逛。街上鬧哄哄的,他小心地躲避著車輛。成雙成對的戀人拉著手,摟著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親密的姿態讓他想起了他的女人。那個已經成為過去式的女人。此時此刻,她大概依偎在別的男人的懷裡,享受著愛情吧。一想起她緊閉雙眼,略帶興奮的表情,他簡直要發瘋。他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於是,他來到電話亭,沒有猶豫,就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響了很多聲才接。李健強緊張地握著話筒,一聲不吭。沉重的呼吸聲出賣了他。女人說,我知道是你。就算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是你。沒人比你更無聊更無賴的了。李健強低聲下氣地說,我想你了。對方似乎沒有料到他這麼直接這麼大膽,沉默了好一會,說,你瘋了,說這些胡話。肯定又是喝酒去了。李健強說,還是你最瞭解我。我敢說,我要是再喝多一瓶,我現在就在去找你的路上了。女人氣呼呼地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以後不要打過來了,我不想讓別人誤會。李健強說,我還會打的,只要我還沒死,我就一直打。女人說,幹嘛折磨我呢,我們都分手了。李健強說,除非你把電話給換了,從此一了百了。女人冷酷地回應,你別逼我。她迅速地掛了電話。李健強感到些許的快意,或許因為女人的氣話吧。他在街上又逛了一圈,終於自己也覺得無聊起來。

這一晚他早早就睡了。他要養精蓄銳。明天將是忙碌的一天。他要去銀行排隊寄錢,要去理髮,要去超市買下月的口糧。最重要的是,他要在天黑前趕到香港城,那時候正是女孩們化了妝坐在長椅上的時間。據他自己說,那也是女孩們一天之中最乾淨的時候,就像未出嫁的處子之身。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