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路邊野餐》看國產電影之路,一段現實與虛幻的人生尋找之旅

你走過,卻忘了,或有那麼一條路藍鬱郁般寂寥,不許未來向前捲動,所有經過都變成遙遠不可觸的背景。鏡頭回望,緊盯著老陳,他駛著機車散步,表情浸在濃霧靄靄,竟看不出情緒。唯有駛過的貴州山路推疊在畫面深處,像大腦不可見的皺摺,藏著大團糊溶溶回憶。

一抓就是一場夢,藍色山路,你走過,卻忘了...

從《路邊野餐》看國產電影之路,一段現實與虛幻的人生尋找之旅

詩意的人生

為了尋找你 / 我搬進鳥的眼睛 / 經常盯著路過的風山 / 是山的影子 / 狗 / 懶的進化 / 夏天 / 人的酶很固執 / 靈魂的酶像荷花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 重逢就是一場暗室

詩,也不應該只是燈謎,唯一作用僅是被猜出背後意蘊。若真要解析,或許都能說出個概況,可是真正明白意旨註定不可得,也沒必要

那像在多年後的湖面尋求那一瞬漣漪,結果只會是深潭仍舊存在,漫漶、安靜的躺在濃霧裡─詩藏起的秘密,註定不在文字中,所以不去探究精確地理方位,只求擁抱那一刻水花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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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告須菩提,爾所國土中,所有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悉知。

何以故,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

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金剛經》

《路邊野餐》在序場節錄了數行《金剛經》的經文,劈頭般的預示了本片的晦澀難解,見者大概不免嚇得倒退三步。但若細嚼慢嚥般地透析這段匆匆來,匆匆去的文字,也許能發覺導演畢贛的意念原來已暗藏於此。

黟黑一片,唯有字句錚錚,講述著「三際求心,不可得」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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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心不可得,因已然滅去,不復存在;現在心不可得,因瞬生瞬滅,不住停歇;未來心不可得,因猶未創生,不算實然,於是眾生心皆幻妄,無論處在何種時間狀態,所思所想皆是空。佛家宇宙定則,囊括了極其廣袤的時空尺度,也包括了《路邊野餐》裡的所有詩句

但,這樣的謎底真能讓人滿意嗎?一切都是虛假空談、所有執念都應該被放下,是不是就該是生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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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鏡裡鍾,鍾外之詩

由破碎剪輯拼湊出故事梗概:老陳是在貴州省凱里市的醫生,放心不下姪子衛衛,每每想從老歪身邊將他帶走,因為他總覺得老歪不夠愛衛衛,特別是對他吊兒啷噹的態度感冒。

老陳在一次尋找衛衛的過程中踏出凱里,搭火車往鎮遠去。在紛繁片段中讀出老陳背後也擔負著沉重憂悒,為了替老大花和尚的兒子爭一口氣.

他入獄九年,錯過了妻子張夕的最後一面,她寄給老陳的信裡盡是提到過往。過往,也緊繫在診所老奶奶的心魂,他告託老陳,要到鎮遠去時,記得給他的愛人一件衣服,一卷錄音帶,還有一種心情

於是,他帶著所有記憶線索,倚躺在奔騰列車上,竄入又鑽出洞洞隧道,踏上橫跨極大時光尺度的長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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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鐘錶,詩句,三者紛然交纏,以相異形式表達傳達的意涵,思考的是宇宙的問題,一如畢贛在訪談時提及,將它們提升到象徵高度,會分別成三道鎖─自我相處與認知、時間的真實性與否,以及文字錘鍊之後,既暗示又阻絕的人生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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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述提及,畫面凝滯是片中一貫特色,其中不少次出現鏡子此物件,或正視或倚側,總有一塊會反射出人物─例如機車後照鏡那段,鏡也不大,老歪就在其中走進走出,隨性擰了毛巾擦洗機車;

又,張夕在舞廳裡的身影,拉遠過後才發覺是左右顛倒的鏡像。

可是,鏡子裡的老奶奶、老歪,張夕,卻從來沒正眼看過自己,他們顯影,僅只是構圖物件,也沒有自溺沉浸的哲學辯證,關於「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一個個幽靈似逡巡,也不帶有任何解釋。

自然,手法可以純粹理解為實驗,表現出一致穩定的剪接節奏,不必多重角度切換攝錄;或者為了拍攝上方便,將立體空間化約成平面視野,一個方向亦能提供兩重資訊─再或者,若沒有解釋,就理解為感覺,真實與鏡中的命題就如墮五里煙中,魔幻是一種統稱與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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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和尚的兒子被人殺害,老陳為了這事尋仇而入獄。人被殺,他可以理解,恩怨不就是一債還一債麼?可是人都死了,還要將手砍下來...就因為這樣,他每晚入夢,去找他爸爸花和尚,想討一隻手錶戴,但手都沒了,能戴在哪呢?

只剩下銳利切口血淋淋呢湧著殷紅。

最後,花和尚收集了一大堆鐘錶,甚至就這麼開起鐘錶店,如同衛衛總在牆上畫上一個個莫名圓圈,待得標上數字,我們才知曉那是時間。另一幕花和尚來到老歪家中,要請衛衛到他家中看看鐘表,視角漸移,原本昏暗無光的老歪家中,突然溶進火車訇然進站的浮水片段,透著陋室擺設,既無光圈也無投影幕,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真的─時間與火車的象徵連結遂然明瞭,是畢贛一次有意為之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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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片中重要的餅乾屑,卻不如童話故事有序放置,一灑便是大把,有時平敘到能感知其流逝,有時卻如閃焰般倏忽即逝。倒不必真當個認真追跡者,因為時間在這個非線性敘述裡,另一個身份被稱作真相,知道中原標準時間,有可能就會讓刻意架構出的奇詭失去魅力。

更何況,時間是什麼?也是個未解明的大哉問。

物理世界中,時間定義自古典的河流形象逐步開展,持續穩定的從過去流向未來;以至於近代相對論推翻,稱時間與空間綁在一起,編織成無法想像的第四維模型。哲學與心理學主張過去與未來皆是不存在的幻覺,是人類為了方便、適應生活所演化出的生存本能。

實際上,讀完這段文字,上個「現在」已經消失無蹤了。時間神秘特質與即真即幻的劇情莫名合拍,因為喪失了時間定位,才需要描摹與想像所在何時─失去手錶的逝者,不斷畫鐘的衛衛,再再彰明流淌在時光序流中,那些迷失與追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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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未剪的夢境?記憶?

42分鐘的長鏡頭,無論形式還是表達內容,都是全片最精彩的一段推動。我從不認為這是畢贛在炫技。

從老陳踏上蕩麥土地開始,鏡頭跟著那臺常熄火的懶散機車,尋找吹奏苗族樂器的耆老;沒想到人已遠去,老陳搭上搞流行樂演出的貨車來到一個小鎮。

走下交通工具,攝影機開始是一個人,有步伐與脈搏,跟著芸芸眾人,捕捉他們的生活情態。

好比一開始出現那個陌生少年吧,分明喜歡著洋洋,跟著她後頭又是問候又是獻殷勤,連她要考的嚮導臺詞都背上了。

介紹貴州的臺詞迴盪在河上、飄過對岸、走到橋上,又回到此岸的樂團演出。畫面錯落,轉而跟到老陳背後,他洗完頭,在鏡前吐露了那個朋友的故事,牽起替他擰發的張夕,手電的光透過肉,他說像海豚,她不信,赧然甩開了手,走向咫尺外的爵士鼓聲,悶悶樂聲越轉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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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是老陳的舞臺了,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他走向前,對著張夕,開始唱了一首走音的《小茉莉》。一曲終結,少年領著老陳,繫著洋洋送給他的紅布條,趕緊驅車往河岸去。

在後座,老陳聽到少年說自己叫衛衛,那個猶然是兒童的衛衛竟已拉拔著這麼高了?來不及思考,鏡頭停在悠悠遠去的車影,不再前進。

旅程縈繞在現實與幻夢之際,寫下關於自我、時間與記憶的解答。現實者,在於跟拍之際,因為不可避免的搖晃與轉動,很容易讓人察知攝影機的存在與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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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無從切分視線、不存在敘事分流,便實實在在活在此時此刻,營造出另類的第一人稱,每個觀眾都在體驗這種真實:

山風浩蕩、山霧縹緲、山路迤邐、和蜿蜒更甚的心緒記憶,便跨入了虛化領域;他所見的張夕與衛衛,分明是過去與未來的存在,竟可並存於同一時空,替他洗髮、載他一程,是可碰觸的真實深影

。老陳煞時迷惘了,愣著說了“就像夢一樣 !”

是啊,就跟夢一樣,那,究竟是不是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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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觸及終極命題,關於自我、時間、與記憶。若你也蹲踞在洗髮間的角落,會發現老陳說出潛藏秘密,是對著鏡子說出的,無論是不是對眼張夕,老陳總會看見自己,對著有自己也有張夕的一方鏡。

那些「曾經」在故事述說當下,都會變成「當下」,那些浮想聯翩都會貫注毛髮血肉,更像是記憶。

夢是虛幻、不涉時間的界域,它無從掌握,夢深夢醒都不由得人,比起來夢更狂妄的像只異獸,出入自喜,也脫離時光管控。而記憶,是感知時間的器官,是隸屬於人之下的必要存在,如果失卻記憶與想像,我們就永遠只會有現在、當下、此時此刻......渴望用無盡字語表達「現在」,終究會讀到句點。那,我們就永恆活在極其狹隘的一刻,被壓扁成薄薄一片草葉,隨風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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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說時間殘酷銛利,須臾及帶走生命,但透過記憶,它亦重現出溫醇與貞定。

最末片段,在窗外有另一列火車對向疾駛而過,上頭因視覺暫留印下了逐漸倒退的時鐘,老陳在時光倒流中恬然入睡,安穩沉靜......那刻我突然相信,人真的有辦法逆轉時間,不是夢,是在回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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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奇幻之旅

再回到《路邊野餐》。

詩人陳昇也許就是一個帶有執念的人,即便他所懷有的執念,我們在前大段故事裡幾乎無從知曉,零碎的片段與對白以及他的夢境,所知線索有如斷簡殘篇。直到他前往鎮遠縣去尋人的路途上,抵達了那如夢似幻的村落──蕩麥。

在此,他遇到了一個年輕人以及兩名女子等若干村民。

畢贛以長達約四十分鐘的一鏡到底來記錄這段奇幻之旅,即便在當下觀者是無法直接意識到這趟旅程的奇幻之處(如夢,往往,我們在夢中也難以察覺自己在做夢般)。直到這顆鏡頭的尾聲,我們才能確定他所尋找的小孩子衛衛已成眼前那認不得的青年人,而理髮店老闆娘,竟是他朝思暮想的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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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莫非這一切真是一場夢嗎?但青年衛衛贈送的懷錶證明了他的遭遇皆屬真實,絕非幻夢。

只是妻子已逝,怎可能安然在眼前出現,還不能認出自己?莫非詩人回到了尚未結識妻子前的時空?

再談,衛衛明明還是個小娃,又怎可能轉眼變成個壯年人,莫非詩人穿越到了未來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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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影期間我數度猶疑這段使用長鏡頭來表現的必要性,直到最後撥雲見日,我也放寬心了。

導演畢贛顯然要弄的是非線性時序,讓過去、現在與未來結成一個鏡頭。這也使我不由得憶起一部伊朗奇片《一鏡殺到底》,該片便是一部將時序全打亂,超過兩個小時的長鏡頭大作。但相較之下,《路邊野餐》仍有更過人的膽識,畢竟那伊朗片讓不同時序的事件不斷重複接頭,觀眾尚有更多釐清劇情的機會

反觀畢導的做法可就更任性而自在許多了,他讓時空跨幅長達二十年以上,一般人也根本連自己進入幻境都不會立即有所意識,但也因為如此,才真正體現了所謂如夢如醉的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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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蘇古諾夫的《創世紀》,導演明確賦予了看著一切的旁白者一個角色。

《路邊野餐》這場戲的長鏡頭,讓攝影機像一個人,它的視角是縱觀般地遊移,嫌遠還會自行繞小徑走,運鏡手法在在暗示著攝影機代表的肯定是一個人,且是對蕩麥的地形了若執掌者,只是偏偏沒人看得見他,那也許它是一個飄蕩的幽魂,也能說根本是導演畢贛的化身。

在這部電影中,畢贛借陳昇之口吟詠自己創作的詩,到了這場長鏡頭,則是他親赴影中的行吟,他以場面調度作詩,以影中人的罣礙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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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回到開場所述的《金剛經》,畢贛所引用的篇名是《第十八品一體同觀分》。

什麼是一體同觀?原我誤以字面來斷,認為畢贛將不同時空混為一談,將過去現在、現在、未來一道觀之,視為一體同觀,但後來發現如此解讀終究是望文生義。

話說,佛陀發覺眾生皆有佛性,與自己沒有差別,原來眾生皆為同體,才有一體同觀的見解,從此起了大悲心。若以此解之,佛、你、我與畢贛皆為同一體,當觀者在電影院裡以第一人稱視角看著蕩麥時,我們都成了那全知的幽魂,也成為了彼此,也許這是一體同觀的另類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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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野人何在?

可以負責任的說,《路邊野餐》中提及的野人從未出現。

神話奇譚一般化身在收音機混雜的聲線裡,傳聞中,它突然出現在那輛車的後座,引發了一場車禍。非是譁眾取寵的噱頭,只因很清楚真正「棕色毛髮、眼睛放光」的野人絕不會出現,既如此,野人成為象徵顯得浪漫而哀怛。

衛衛開玩笑說著,傳說中野人會分辨人的前後,它會悄悄走到落單那人身後,一把抱住,所以他們會在手臂上綁著木棍,這樣一來,野人抱住人時,就會被樹枝戳中胳肢窩,禁不住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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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如此熟悉的弧度,片中都少出現,卻來自最後一段誇誇傳說,想來也是特別心酸了。

總是讓未來在前,過去潛藏於後,你偶爾脫離人群,在寂靜中沉湎著,一不注意,它就會抱住你,緊緊圈住牢籠似的。來自背後的擁抱,總是沉重淫佚得讓人無法呼吸,這時你得要讓它笑,笑了便能鬆開,然後,野人會繼續走回時間裡,杳然無蹤

從《路邊野餐》看國產電影之路,一段現實與虛幻的人生尋找之旅

如果忻鈺坤是中國科恩兄弟,那我想畢贛就是苗族阿比查邦。

也許金馬獎見證了下一個華語大師的崛起。

也希望畢導接下來再接再厲,為我們創造炙口的作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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