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俗到大雅,掰一掰詩詞書畫中的芭蕉以及它的三生三世

前言:本文原為資料筆記存檔,所以極度枯燥,異常無聊,讀之嘴裡能淡出鳥兒來,不喜速走。以下為正文。

古詩詞有無數關於芭蕉的美句,比如蔣竹山“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比如歐陽永叔“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比如黃山谷“枕落夢魂飛蛺蝶,燈殘風雨送芭蕉”,比如放翁“幽人聽盡芭蕉雨,獨與青燈話此心”,大凡詩中帶有芭蕉,便會有一絲清冷孤獨之意,倘若再和夜雨連在一起,更是倍顯淒寒。

古代繪畫作品同樣如此,比如在中國繪畫史上極具爭議的王維鉅作《雪中芭蕉》,此畫還被寫進《笠翁對韻》之中。還有徐文長之《墨梅芭蕉》,清朝沙馥之《芭蕉仕女圖》,近代畫家齊白石,徐悲鴻,李可染均有以芭蕉為主題的畫作。品其畫作,皆有憂傷離別愁苦之感,與詩詞中的芭蕉意象完全吻合。

古代園林佈局,更是少不了芭蕉的存在。甚至還成為必備之物,直接影響到了古代園林的佈局,在園林美學鉅著《國冶》就曾講述芭蕉在園林佈局中的重要性。“半窗碧隱蕉桐,環堵翠延蘿薜”,“窗虛蕉影玲瓏,巖曲松根盤礴”,由此產生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專有名詞—蕉窗。

不論在古詩詞中,還是繪畫作品裡,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做為意象,比如楊柳,幽蘭,荷花等。追溯其源淵,不外乎《詩經》、屈原《楚辭》,宋玉《九辯》以及漢賦各大名家。而且這些植物,在一開始便被詩歌所接納和包容,第一次的出現只是植物,第二次之後便成了意象。

除了芭蕉以外。

從大俗到大雅,掰一掰詩詞書畫中的芭蕉以及它的三生三世

作為植物,它很少出現在早期的詩賦之中。隨意查詢一下便可得知,芭蕉做為詩詞繪畫意象,竟然是唐朝才開始的。我們可以理解為其美學功能產生時間極晚,極短,確切地說,芭蕉是在突然間從庸俗之物一步躍為藝術意象。

為何芭蕉在一開始受到冷落,卻在唐朝大放異彩?

原因何在?僅僅是因為芭蕉一開始只是南方物種,北方見不到麼?

《列子》中記載的一則故事,貌似算“蕉”的首秀。大意為有一鄭國椎夫,遇到一受驚之鹿,順手將之擊殺,擔心被人所見,於是藏在枯塘之中,並且“覆之以蕉”,然而這個蕉卻不是蕉葉,而是與樵同義,即木柴。《左傳》中曾引用說“《詩》雲:雖有姬姜,無棄蕉萃”,這個蕉依然不是蕉葉,而是割草。

由此可知,我們所說的芭蕉或其它蕉類,在春秋戰國以前,卑微得連名字都沒有。畢竟那是嶺南百越之地,百越在當時的漢人眼裡,是未開化的蠻族。哪有什麼文化可言?

司馬相如《子虛賦》中記載“江離蘪蕪,諸柘巴且(苴)”,這裡的巴且(苴)就是芭蕉,在這篇賦裡只是生長在雲夢澤中的植物之一,並無任何言外之意。

公元前111年,漢武帝打敗南越並俘虜南越王,改為南海等6郡,不久後漢武帝興建了扶荔宮,宮內種植了許多奇珍異草,其中就有甘庶和芭蕉,這也是芭蕉這個物種第一次出現在北方。但只是異樹,並不對外所知,也無任意詩歌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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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藉所載“土無食器,以芭蕉葉藉之”大意就是嶺南那些居民沒有裝食物的瓶罐,只能用芭蕉葉包裹。這個記載似乎可以做為北方文化階層對南越那些未開化族民的鄙視。

《三國志·吳書》所載:雄據交州(廣西一帶)左將軍士燮為鞏固和孫權的關係,經常派使者帶著貢品覲見,這些貢品裡就有蕉,然而這裡的蕉僅僅是指香蕉。

漢末有一本專門記載外域或蠻荒之地風土人情的書籍《異物志》,裡面已經有芭蕉 “芭蕉,葉大如筵席”。這一點在三國時期丹陽太守萬震編著的《南州異物志》西晉學者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狀》均有記載。後者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植物誌,裡面記載了許多嶺南植物,其中關於“蕉”的相關記載如下“葉長一丈,或七八尺,廣(寬)尺餘二尺餘”。

蕉,織布之物耳!

移植到北方的芭蕉只是供帝王賞玩的珍惜物種,南方的芭蕉也不在審美之內,之所以有種植,無非是要取出纖維織成布,這種布叫做蕉布或者蕉葛,但是顏色並不好看,算是品階比較低下的布料。西晉學者左思也曾表達過蕉布這種布的質量遠遠低於絲織品。

南方的絲織品一直比較粗糙,入不得北方人的法眼,《尚書》中說“島夷卉服”指的就是這些產自“南海島夷”的粗針織物品,而芭蕉連這個品級都達不到。據說直到宋朝還有人穿著這種衣服,古詩中也可見,比如放翁《夜登城樓》“憑欄弄清影,涼颸入蕉葛”,比如蘇轍《北堂》“單衣蕉葛輕,軟飯菘芥香”,不過從此詩來看,這個蕉葛也有可能是形容詞,代指粗布衣裳。當然也可以指中高端衣服,畢竟上好的蕉葛一匹要一萬錢,然而這卻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古籍中對芭蕉的記載無非是“島夷”、“能吃飽”、“味甘甜”,以至於古人常常把芭蕉和甘庶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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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看出,至少在西晉以前,芭蕉只是原料,從來不是風雅之物,自然入不得詩歌。

簡單查詢一下就可以知道,第一首帶“蕉”的詩為南北朝著名詩人謝朓所作,詩名《秋夜講解詩》,中有“風振蕉薘裂。霜下梧楸傷”之句,將芭蕉和梧桐放在了一起,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梧楸一詞始於天下傷秋詩之祖——宋玉《九辯》,從《九辯》之後,梧桐就已經成為了悲秋意象。這一番組合的背後,便意味著芭蕉開始從原材料變成了詩家物。

與他同時代的文人任昉也過一首苦熱詩,裡面有一句“既卷蕉梧葉,復傾葵藿根”,指的就是用芭蕉葉做扇子來趨除熱意。在這首詩裡,芭蕉只是事物描寫,並無任何延伸之意。但至少可以證明,芭蕉已經開始走進詩歌。北齊國子監祭酒在一篇表奏中也曾寫過“蕉蒲既茂,枝葉寔繁”之句,顯然這已經是文雅之辭了。

幾十年之後,另一位大詩人庾信寫過一首應制詩《奉和夏日應令詩》裡面有一句“

衫含蕉葉氣。扇動竹花涼”,把芭蕉和另一個著名意象—竹子放在了一起。因為詩有“奉和”二字,所以此詩應當是在建康所作,巧的是,建康城裡有一所華林園,建於三國,南北朝期間一直是皇家園林,裡面種了兩株芭蕉。此事記載於《晉宮閣名》之中。

不論是謝朓,還是庾信,都是所有初唐和盛唐詩人的偶像。李白至少在12首詩裡表達對小謝的羨慕,比如“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比如“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杜甫至少在11首詩裡敘述對庚開府的崇拜,比如“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

隨著兩大文學宗師的詩句,芭蕉從此走進了詩賦和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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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寫實到寫景再到寫情,芭蕉在詩文中瘋狂地成長。白樂天《連雨》“碎聲籠苦竹,冷翠落芭蕉”,李義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杜樊川《雨》“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司空圖《狂題》“雨洗芭蕉葉上詩,獨來憑檻晚晴時。”

漸漸地,芭蕉不僅是意象,還是雅物,更是心情。小酒杯稱之為蕉葉杯,輕盈的古琴叫蕉葉琴,隱居文人的帽子叫蕉葉巾,簡陋的船稱這為蕉船。更有無數痴愛芭蕉之人隨之而來,比如那個叫趙純節的人在庭院內的每一處都要種上芭蕉,時人稱之為“蕉公”。《隨園詩話》也記載過愛蕉之人,每天早上都要採集芭蕉花上的露水飲用,並且其味道“甘鮮可愛”。《紅樓夢》裡的探春不也曾自稱“蕉下客”麼?

庭院中如若種上芭蕉便可稱為雅室,算是上等書房。這種雅室在古典小說中隨處可見,《繡雲閣》、《韓湘子傳》、《牡丹亭》、《花月痕》、《孽海花》、《鏡花緣》等,古人已經將芭蕉和其它植物進行合理搭配,比如芭蕉要種在屋簷下為美,須配以黃葵和雞冠花。而且芭蕉的葉子一定要覆蓋在臺階上才叫意境,稱之為“蕉陰蔭檻”。

柳永創作過一個詞牌名為《金蕉葉》,至於唯美散文中的芭蕉,更是隨處可見,比如 “鱸以季鷹為知己,蕉以懷素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比如“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蕉與竹令人韻”,比如“蕉葉有心,雖知卷雨;楊枝無力,只好隨風”,比如“旅館題蕉,一路留來魂夢譜”,比如“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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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散落在詩話雜記中的芭蕉更是數不勝數,唯美絕倫。隨意摘出幾句以供欣賞:“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翠柏紅蕉影亂,月上珠簾恰半”,“行盡疏籬見小橋,綠楊深處有紅蕉”,“自聽秋雨後,不敢種芭蕉”,“眉黛小山攢。芭蕉生暮寒”、“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等等,無一不是情致繾綣,輕愁滿紙。

芭蕉,從一介俗物記入典籍一直到以意象之物進入詩詞,足足用了近將六百年的時間,這是詩詞裡眾多植物意象從未有過之事。

確切地說,在謝朓庾信之前,無蕉入詩,無蕉入畫。

這背後的起因是什麼?

把時間線做縱向推廣,西晉之前,從秦至魏,政治中心皆以北方為主,士大夫知識分子亦以北方居多。詩經、樂府皆是關中河洛之地、哪怕是楚辭也是長江區域,而芭蕉所在嶺南只是蠻荒,只是夷族。

一直到東晉滅亡,衣冠南渡,大批士人被迫遷居到南方,並落地生根,真正意義上見到了芭蕉。

所以,在那個秋天的晚上,在那所深深的庭院之中,謝朓看著梧桐凋零,芭蕉清涼,感由心生,遂將芭蕉納入悲秋之意。

在悲秋的背後,是詩對世事的無奈和人事的無常,是淡淡的思緒,淺淺的哀傷,是一個帝國即將分崩離析的眼淚。正所謂

衣冠南渡芭蕉雨,一滴一聲都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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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本文配圖來源於今日頭條系統自帶“免費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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