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跪在陛下面前,毫不遲疑地說道,“臣願娶她,此生不悔。”


故事:他跪在陛下面前,毫不遲疑地說道,“臣願娶她,此生不悔。”


作者 | 阿星


01

那一場雨來得很急,是從傍晚時分開始的。

知暮還在灶臺上忙著,忽聞外頭一陣噼裡啪啦響,隔窗一看才知竟是下起了雨,大顆大顆的雨滴如雪散子似的落在庭院裡,曬了一天還未來得及收的藥材,霎時間就被淋溼了。

整個雲庭山都被籠在這鋪天蓋地的雨幕中,雨勢入了夜也未歇。外頭雨聲太大,難以入眠,她索性就披衣起來,坐在燈下閒敲棋子,與自己對弈。

可就是這樣的深夜裡,卻有敲門聲隔了雨聲傳來。

父女倆住在山中,尋常哪裡會有人至,雖然不遠處是官道,可附近沒有驛站,誰又都會在這山裡停留,便少有人知道這兒還落著座莊子。

那敲門聲響得急,她想著,若真是什麼惡人響馬,這會兒早就破門而入了。

謝延也醒了,讓女兒在房中,自己去開門,知暮放不下心,便攀在窗欞後望著。

只見父親上前拉開門後探出身子去看,外頭似乎並沒有什麼人,可下一瞬,她就聽到了父親的呼喊。

“知暮,快來,有人受傷了!”

夜色太黑,又隔著磅礴雨幕,依稀只看到外頭站著兩個身著深色衣袍的男子,瞧不清面容。

其中一個被另一人攙著,手捂著手臂處,想是那裡受了傷。

那是她第一次見李季。

“外頭雨大,夜路溼滑,求兩位收留我主僕一晚。”那扶著人的侍從懇求道。

醫者仁心,也來不及再多思量,知暮便搭手過去扶人。

等進了屋子,她執燈過來,才將這人的模樣看清。

倒有副俊朗的相貌,只是臉色慘白,又被雨淋了一身,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狼狽又可憐。

他臂膀上被血染了一片,是箭傷,她救人心切,立即拿了一旁的小剪子來剪他衣袖。

剛碰到他,本已奄奄一息的人,驀地睜了眼,滿眼戒備,目光狠厲地看向她。

“這箭上應當是淬了毒,箭簇還有血槽,所以你們只敢折了箭羽,若不及早將箭簇拔出來,莫說你這隻手臂留不住,性命都難保。”她一邊淡淡說著,一邊處理他的傷口。

他虛弱地抬眼,看到朦朧燭光中,她那清麗卻淡漠的側臉。

“是附子毒。”她神情專注,手法嫻熟。

忽的轉過身,對上他正怔然看著自己的雙目,低低說了聲:“冒犯了。”

說完便將手中的布團塞入他口中,“我要拔箭簇了,你且忍著些。”

箭上有毒,他本就一直強撐,此刻臂上一陣劇痛襲來,再抵擋不住,暈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兩日後,外頭天光正好,那一場急雨已停。

身著一身淺碧衫子的女子正端著藥盞走進來,見他正欲起身便淡淡道:“躺著吧,你能活下來已是運氣,這傷不修養個十數日根本起不了身。”

他從未見過性子如此冷的姑娘,可也正是她,救了自己性命。

知暮過去,扶他起來喝藥,見他目光四處探尋,便了然道:“你那侍從也受了傷,被我上了藥也在休養。”

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多謝姑娘。”

“你不用謝我,”她挽了袖子,來給他的手臂換藥,聲音波瀾不興,“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既然被我碰上了,就斷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他的來歷不明,可會身中那樣的毒箭,自然不是尋常人,知暮不傻,知道這樣貿然把人救下或許會招來麻煩,可他當時命懸一線,若她置之不理,讓他就那樣死在了外頭,到底良心難安。

她想著,救人救到底,便等到過些時候,他能下地走動了,再讓兩人離開吧。

“恕在下冒昧,”他忍著臂上的疼痛開口,“敢問姑娘尊姓芳名?”

知暮愣了愣,她與這人萍水相逢,救人也不過出於一時不忍,並無必要將自己名字告知於他,可想著,他還得留在莊上休養幾日,日日相見,總不好對人太過冷漠。

“鄙姓謝,”她起身,想了想答,“至於賤名,不足掛齒。”

他知道她是帶著防備,也不在意,倒是禮尚往來道:“在下李季,幸會。”


02

李是漢姓,那李季瞧著,也不像是外族人。

和女兒平日裡那冷冰冰的性格不同,謝延性子溫和,終日隱居在這雲庭山裡,尋常也就能和女兒說上幾句話,可知暮整日不是埋頭研究藥理,就是沉迷在棋譜中,不大理會他,他總覺著無趣。

倒是這個叫李季的年輕人,禮數週全,為人謙和,同他聊了幾句後,讓他覺得很是投機。

尤其是聊到前朝,李季所知甚廣,見解又獨到,讓謝延大呼相見恨晚,可知暮聽到兩人的交談後總會提醒父親。

自從幾十年前,北契破關,覆滅前朝,將漢人貶為最下等人,還不許百姓再提及前朝。

她爹卻同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談論這些忌諱的事。

“爹心裡有數,從一個人的談吐見地就能看出這人的品性,這後生言談出眾,謙謙有禮,品性絕對差不了。”

過了幾日,李季身上的毒漸漸除清,知暮是想著該開口催他離去了,可她爹總說,“他身子還弱著,你等人家再休養幾日。”

等他已能下地走動,這日她正在廊下的棋盤上落子,忽覺光線一暗,抬眼就看到他站在了身側。

李季只瞧了瞧那棋盤上的走勢,便道:“前朝國手李蔚老先生留下的殘局,想不到竟被姑娘破了。”

她心下一動,自古善弈者,誰不渴望對手,聽了這一句話她便知他定然也是個中高手。

那是李季首次見到她笑,雖是極淺,可眉目間的冷意都盡數融在了那上揚的唇角邊。

“來一局?“她仰頭望著他,輕聲問。

兩人的對弈從傍晚始,中途他喚了那叫何平的侍從來掌了燈,可等何平第二日清晨來看,兩人竟還坐在廊下。

何平震驚不已,他家公子自年少時起就以棋藝卓絕而聞名,後來上京有名的國手都一一被他打敗,多年來再未嘗遇過對手,沒曾想,如今竟有人能與他旗鼓相當。

這位謝姑娘,倒真不簡單。

最後一局是平局,可李季眼中的光彩,比他以往任何一次贏棋都盛,那目光再看向她,底下便有藏不住的暗流。

知暮也並不知道,自己的眼角眉梢,都變得柔和起來。

可這山中的寧靜,也結束在他們的最後一場對弈後。

那些人是在午時來的,伴著桀桀的腳步聲,一隊身著甲冑的官兵衝進了院中,為首的是個身穿官服的男子,北契的官服。

那人見到李季就跪地行禮,“下官救駕來遲,請郡王恕罪!“

知暮的臉剎那間冷了下去,她轉頭直直看向他,看到他扶起那官員道:“杜知府無須多禮,請起。”

淮州知府杜翰之。當初北契攻入淮州,便是他開城獻了降書。

當李季看過來時,知暮已收回了目光。

北契入關後,貴族紛紛改姓漢姓,皇族姓元,若她記得沒錯,北契八大氏族之首的徒單家,便是姓的李。

她想過他會是什麼身份,獨獨沒有想到,他會是北契人,同她有家國之仇的北契人。

杜翰之是來接李季回淮州城的,誰料他卻搖了搖頭,含笑道:“你那淮州城裡,多少人埋伏著想殺我,上次是我命大,這一次可不敢回了,我就在這兒等吧……”他頓了頓,“等那位從南邊回來。”

他說的不無道理,何況便是沒有道理,杜翰之也不敢反駁。

於是就那樣繼續在莊子裡住了下來,知暮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這人自己是趕不走了,他要留下她無可奈何,卻可以將他視為空氣。

她再未同他說過一句話,李季心中也明白她的態度,漢人最重氣節,記得年少時聽先生說起前朝末帝投海,沿岸數十萬民眾殉國,他雖為北契人,也對此萬分敬重。

便是她對他臉色再不好,他也不曾在意,只如從前一般,見了便與她問好,哪怕得不到應答,有時也同她說幾句話。

“只是可惜了,”無人時,他拈著棋子低嘆道,“生平第一次遇見對手……”

她卻再不肯與自己對弈了。

杜翰之卻對她十分戒備,生怕她也是逆黨,會對李季不利,不僅讓官兵將她監視起來,言語間也帶著冒犯。

李季聽到時便皺了眉道,“杜知府,謝姑娘是我救命恩人,煩請您往後對她客氣些。”

杜翰之自然想不到他竟對這女子如此看重,她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轉了身去。

晨時,推開窗就瞧見那道窈窕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在庭中晾曬藥材,袖子被挽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肘,瑩瑩如有微光,此刻薄薄的晨曦灑在她衣衫和烏髮間,似有光華籠在她周身,哪怕只著荊釵素裙,亦足以動人。

何平進來時,就看著自家主子失神地凝望著窗外,順著那視線看過去,便看到了那院中的人。

“主子若真是心悅這謝家姑娘,”他低聲開口,“大可以將她一齊帶回上京,這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想進咱們公主府,您身邊卻連位紅袖佳人都沒有。”

李季緩緩收回視線,淡淡道:“不是所有喜歡的事物,都要佔為己有,她這樣乾淨的人,我若因一己私心帶她去上京那種地方,於心何忍……”

他說著,微微搖頭,可眼底,卻是一片難言的黯淡。


03

他在那莊子住了月餘後,才收到御前的侍衛傳來的消息,說陛下已經從沅江渡船而歸了。

這一次他離京,就是陪著北帝微服南下,如今北帝折返,意味著他也要回京了。

她出門採藥,回來時已是黃昏,莊外值守的士兵明顯少了,推門就見院中也空空的,遠遠只瞧見一人坐在石凳上。

彷彿是等了她許久,門吱呀一聲響,他便驀地抬了眼朝門口望去,正好與她目光相對。

她視若無睹,徑直從他身旁走過,卻聽到他突然啟聲道:“明日我便要走了。”

本想著裝作聽不見,卻禁不住頓住腳步,停在了他的身側。

“能遇上謝姑娘,是我三生之幸,”他低低道,“明日一別怕是再難相逢了,想必姑娘也不願再與在下相見,往後山長水遠,望姑娘珍重。”

他等了她數個時辰,心中有無數的話,也想過要對她說,往後若她願意,隨時可以去上京尋他,他欠著她的救命之恩,願為她做一切事。

可等這一刻她真正站在身前,這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就這樣徹底了斷吧,免得自己心中藏著惦記,便也再難放下。

餘生漫漫,不若各自安好。

這一晚,其實他根本沒能睡著,所以外間一起喧譁聲,他便豁然而起,正取了案上的佩劍,房門就被從外破開,幾個黑衣人衝入,不由分說朝他殺來。

自北契入關後,陛下便仿著前朝舊例,設了講武堂,讓八大氏族的子弟們自幼在講武堂裡修習兵法劍術。

他是八歲那年去的,其餘各家的公子們都瞧不起漢人的兵書劍法,獨他最為刻苦,十四歲後就擊敗了作為師傅的當朝武舉狀元,從此年年奪魁,再無敗績。

他生平所感興趣的,唯棋藝與劍術,皆是年少時便已登峰造極。

上一次是那些人在暗處,他為護何平被暗器所傷,這一次自然不會讓這些人再有機可趁,那幾人都是高手,卻在他手下紛紛倒下,只剩了最後一個。

他正欲出手,就在那一刻,聞見了外頭一聲的驚呼:“爹!”

是知暮的聲音,在這夜裡顯得無比淒厲,他心頭一悸,被那人鑽了空子,一劍刺進腰腹,他急著出去看她如何了,執劍回身一劈,那人便已倒下。

他出去時,她手握長劍,被一群士兵圍在中間,身後是她父親,手捂著胸口,指縫間血汩汩而出,瞧著已是活不了了。

一排架著連弩的士兵衝上前,正欲放箭,就聽到身後一聲怒吼。

“不許動她!”

獻血染透衣衫,他卻揮開眾人朝她走去,謝延已倒了下去,她丟了劍跪在父親身前,將自己的裙襬撕破,試圖去包紮他的傷口。

他瞧著她一雙手抖如篩糠,眼中有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謝延分明已經沒了氣息,她卻一遍遍道:“阿爹,別怕,女兒救你,別怕……”

胸膛裡的刺痛彷彿比腹上的傷口還甚,原來她的淚,是那樣讓人難以承受的東西。

他回身艱難開口,“杜翰之,她若有失,我要你抵命。”


04

等他再度醒來,已經到了淮洲府,因他之前那句話,杜翰之並不敢動她,只將人投入獄中。

謝延暗中向前朝逆黨洩露他的行蹤,又參與了他們的刺殺,雖已在當晚身死,可私通逆黨刺殺朝廷勳貴,可是株連之罪,按本朝律謝知暮也是死罪。

“放了她,”他嘶啞著聲音,吩咐杜翰之,“此事掩下不提,不得讓陛下知道。”

“可郡王,”杜翰之躊躇道,“陛下已經知道了……”

北帝在他醒之前就已趕到了淮洲府,自然也知道了前因後果。

李季趕去時,他正親自提審知暮。

“你既不肯供出那些未落網的逆黨,那便獨自領了這死罪吧,來人,拖下去!”

“陛下!”他衝了進去,跪在御前,“私通逆黨的是她父親,她並不知情,且當初她也救了臣一命,求陛下開恩,饒了她的死罪。”

北帝皺了眉,“便是她不知情,按本朝律,株連之下也難逃死罪。”

李季轉首去看她,她身子搖搖欲墜,囚衣上處處是乾涸的血跡,不知受了多少重刑。

聖意已決,若要救她,便是要觸犯陛下。

“若按本朝律,皇室宗親的妻眷可免受母家的株連之罪,她若是臣的妻子,便可免受株連,”他挺直了背脊,語帶決絕,“前次陛下曾說,莫論臣看上哪家的女子,都會為臣指婚,君無戲言,臣欲娶之人,便是她。”

北帝驚怒之下,指著他,一連說了好幾個“你”,竟被氣得不輕。

“朕是那樣說過,那是因為朕看重你,疼惜你!”北帝怒道,“你父兄皆為國捐軀,只剩你一支獨苗,你雖是朕的外甥,朕卻視你與一干皇子無異,可你如今,如今卻為了一女子違逆朕,你可想清楚了,你若娶了她,往後再想得朕這般看重,卻是難了。”

他卻毫不遲疑,抬頭定定答:“想清楚了,臣願娶她,此生不悔。”


05

他終究還是帶她回了上京。

北帝依言允他娶她為妻,卻貶了他的職,從御前遣去了軍中。

因此京中流言四起,都說他被漢族女子蠱惑,鬼迷了心竅,她在流言裡成了妖媚的禍害,難聽至極。

那時她在公主府中養病,當初受的累累重刑,抵達上京時只剩了一口氣,他找了宮中太醫來為她診治,每日從軍營裡歸來了就親自守在病榻邊,湯藥不離,大半年後才好轉起來。

他吩咐了府中下人,不許外頭的流言落到她耳中。

在他年少時,父兄就已戰死疆場,他母親德寧長公主聽聞噩耗後不堪打擊,纏綿病榻幾年後也撒手人寰,這麼多年,他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如今的公主府裡,她便成了主母。

可府上的下人們都知道,這位主母根本不管事,他們甚至沒看見她同郡王說過什麼話。

經過調理將養後,她的身子總算是慢慢好了起來,卻傷了元氣,總是病懨懨的,整日只待在屋子裡,只有在天光極好的時候,會拿著書在廊下坐一坐。

唯一願意踏足的地方是他的書房,只因那裡有滿架子的棋譜,許多都是古籍孤本,千金難求。

他曾多次想帶她出去走走,她卻始終不肯,上京是前朝舊都,如今的千里繁華之下,枕著的便是漢人那舊時的山河。

“若你不願出去,儘可以到後園子裡多走走,”他忍不住勸道。

他母親生前受陛下敬重,公主府佔地極大,庭園眾多,景物絕佳。

知暮不為所動,他頓了頓,忽道:“你可知道,這裡從前是什麼地方?”

春暉脈脈,庭中一片靜謐,她不回答,他便繼續道:“是前朝的烏衣巷,王家在另一邊,這兒曾是謝家的宅子。”

謝家的祖宅,她的根。

想來是他暗中查出了她的身世,原來這裡就是父親無數次提起過的地方,若非當初那場國難,這座宅子不會換了主人,她也應當會在這裡長大,有大好的年華,更不會遇上他……

知暮的眼中終於有了波動,只聽得他在耳畔輕輕道:“我自幼在這裡長大,卻從來不知,有一天竟會遇上謝家的女兒,知暮,原來我們還有這樣的淵源……”

彷彿冥冥之中的天意,他與她竟然能相遇。

他望著眼前的庭院草木,看著她感傷的神情,聲音低迷,“如果我是漢人,或你是北契人,我只是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時機遇上你,那我們是不是,就能像尋常夫妻一樣,恩愛白頭……”

她沒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他,這世上哪有能成真的“如果”,又哪有能修改的前緣。


06

知暮有孕,是他們成婚後的第六年。

那時北帝龍體有恙,又將他召回了身邊,對於知暮的存在,北帝還是有些不悅,卻更加擔憂他竟已近而立之年,膝下竟無子嗣。

“徒單家的嫡系如今就剩了你一人,合術,”北帝喚他北契名諱,“朕要對你父母有交代,你不肯納妾,可若再無子嗣,朕便只能讓你休妻了。”

他不肯納妾,說到底也是擔心府上有了其他女人,會讓知暮受委屈,到時候若陛下真要他休妻另娶,她成了他的下堂妻,處境又能好到哪裡去。

是從那時候開始,他住進她的屋子,她還是那樣的性子,看似逆來順受,實則是冷漠至極。

這麼個人,雖然日日在身邊,卻依舊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她將自己的喜和怒都藏了起來,任何情緒都吝於給他,甚至連大夫診出喜脈時,也只是那樣淡淡的神情。

他自然是高興得不可名狀,恨不能夢裡都笑醒,對她更是小心翼翼像對待件易碎的瓷器,什麼時候都懸著一顆心。

可生產的時候,還是出了狀況。

她當初元氣耗損,底子太差,他在屋子外受著寒風守了整整一夜,在清晨時分才聽到孩子的一聲啼哭,身邊的下人只顧著道喜,沒察覺他手都在發著抖。

是個女兒。

他不在意男女,可為了她,他希望是個兒子。

來不及多想,婆子就出來說血止不住,怕是不好了。

那一刻只如魂飛魄散,慌得連話都說不出,產婆喂她喝參湯吊著,他親自騎馬去宮中請御醫。

腦子空白一片,馬蹄沿宮牆飛馳,驚落枝上殘雪,天地好似一片寂然,餘生彷彿都變得遙遠無比。

等他帶著御醫回府,婢女含淚奔出來道:“郡王,止住了,血止住了……夫人沒事了。”

他正下馬,只覺膝頭一軟,就那樣跪倒在了雪地裡。

眼眶裡湧出熱淚,他早已不再年少,被時光磨掉了所有的意氣,卻在這個冬日的清晨,萬般情緒上心,胸臆如此難平。

皆是為她。

去看她時,她正躺在床榻上,屋子裡的血腥氣重極了,她的面上卻一絲血色都沒有,彷彿一點生氣都沒有,只剩了鼻息間那遊絲一縷。

握住她的手,他俯身輕輕吻上她的額頭,看不夠似的凝視著她靜謐的睡容。

“讓你遭了這樣大的罪,是我對不住你,”他沙啞著聲音低語,“往後你再如何對我,我對你也只有感激。”

是在有了女兒後,知暮對他的態度才開始好轉,偶爾還願同他說上幾句話。

女兒的名字是她取的,叫燕慈,也是託女兒的福,他才能又瞧見她面上終於有了些笑意。

雖然,那都不是給他的。

遭了那樣一番兇險,他自然不願再讓她有孕,北帝便要他納妾,又幾度賞下美人,他不敢違逆,更要每月應付一般去妾室房中宿上幾日,她也不在意。

公主府變得熱鬧起來,他卻覺得身邊更加冷清。


07

燕慈三歲那年,北帝駕崩,太子登基,也是自那時起,南朝開始出兵北伐,二十萬大軍橫渡沅江,進攻江北之地。

戰事激烈,新帝又優柔寡斷,朝上日日炒作一團,唯有回到家中才能得片刻安靜。

燕慈正跟著母親學詩,細嫩的聲音,背的一板一眼,遠遠就能聽到。一見他回來就撲上來,小小一團抱著他腿,被他撈到懷中抱好。

知暮對女兒很是嚴厲,他卻不然,對女兒寵溺得沒了邊。

“你這般慣她,是在害她。”她終於忍不住,同他開口。

他眼神一黯,“我總怕,往後沒有再多的時間陪她……”

她沒說話,看著院牆外,天高雲淡,可其實外面早已是風雨千檣。

忽聽得他在耳邊低聲嘆道,“這天下,怕是太平不了了……”

如他所言。

烽煙一起,就蔓延開去,從此北地的戰火就再未停歇。

新帝懦弱,根本鎮不住朝中局面,北契入關這短短几十年來,根基尚淺,都是靠著先帝的雷霆手段,可一旦龍椅上換了君王,君臣離心,尤其是那些漢臣們,早生了反意,勾結南朝裡應外合。

那兩年裡,一次次的敗仗,傳回的戰報裡,就難得聽到什麼好消息,南朝的軍隊,就那樣一點點地,逼至上京。

城內流言紛紛,知暮也聽聞了不少,如今誰都明白,北契已是無力迴天。

李季已有多日不曾回府,連女兒都開始擔憂地問她,爹爹為何總不回家。新帝命他守城,他這些時日便都是在同樞密院那些大臣們商議對敵之策。

終於等到他回來,已經是夜深了,卻是回來讓何平收拾行李。

“去哪兒?”她神情凝重。

因多日操勞,他的眼中佈滿血絲,面上是掩不住疲憊,“上京必是守不住了,我得留在陛下左右,你們先去北邊等著我,免得阿慈被嚇著。”

她點了點頭,心裡卻總有些不好的預感,燕慈已經被驚醒了,被嬤嬤牽著進來。

他的神色有些怪異,眼中竟然有隱約的淚光,那時候知暮還不明白他真正的打算,也並不知道,那是一場怎樣的分別。

燕慈知道要離家後不願上馬車,非要跟爹爹在一起,他將女兒抱起來,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聲音裡都帶著了酸楚。

“爹爹會照顧好自己的,燕慈要陪著孃親,替爹爹照顧你孃親。”

護送他們的護衛都是他從禁軍裡挑來的,何平自然將一切都打點好了,金銀細軟還是日常所需,一應俱全。

車伕欲揮鞭時,她突然揚起車簾從裡頭探出了頭來。

“李季,”她喚他,“你,你當真會來與我們匯合?”

他猩紅著一雙眼,卻微微笑了起來,答非所問,“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給你的了,知暮,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你和阿慈平安,我才心安。”

他為她放下簾子,又讓車伕啟程,馬蹄聲響在耳側,知暮怔怔地坐在車內,卻不敢從車窗去回望一眼。

她知道他一定就在身後,一定是那樣孑然立在夜色裡,目送著馬車的離去,她不敢去看。

一眼也不敢……


08

上京是在兩日後破的。

那時知暮帶著女兒在疾馳趕路,何平故意挑著密林小徑走,繞開了沿路的所有城池。

她並不知道京中情況如何,可連日的趕路,問何平去往何處他總支支吾吾,她的疑慮越來越深,最後才發現,他們所去的方向並不是往北。

“你實話告訴我,”她逼視著何平,“我們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裡?”

那會兒他們早已遠離上京,再也回不去了,何平想了想終於說了實話:“淮州府。”

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驚詫,心裡早就有了計較,如今不過證實了她的猜測而已。

更多的是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過了許久,她才開口,“不去淮州了,調頭。”

何平似料到她會如此選擇,“主子留奴才留了句話,讓奴才轉告夫人。”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主子說,於夫人而言,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是棄子,夫人善弈,應該知道棄子就當棄。”

知暮周身一震,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何平,喃喃道:“他知道……他竟知道?”

何平緩緩點頭,“從夫人出入書房起,他就知道了,主子說,夫人是為那些消息才願留下在他身邊的,夫人要的東西,他都願給。”

難怪,難怪有些消息她不費力就能找到,但如軍中作戰圖和上京的守備佈置這些,她始終不曾在他書房中見著過。

她留在他身邊,的確只是為了得到些消息傳給南朝,原來他一早便知道了。

他一直只是想要一個家,哪怕頂著忤逆北帝的風險,也想要守住這個家,而她只是將一切視作為了換取所求而付出的代價,可他還是願意陪著演著這一場戲,對她露的馬腳裝作視而不見。

清醒是最痛苦的東西,而他,從始至終都是那個最清醒的人。

她忽然明白了那日他說的那句話,他說,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給你的了,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北契已敗,上京若丟了,他只能護著新帝北上逃亡,往後枕霜宿雪,再無片刻安寧,他讓何平送她和燕慈去淮州,去她曾住的那座莊子裡隱居,便不用跟著他擔驚受怕,受亂世流離。

她是漢人,他是北契人,本來就是殊途,如今不過各還本道。

這世上多少分離,他們不過是其中之一。

“主子還說,”何平忍著淚意道,“他欠夫人的,只有來世能還了,可想來若有來世,夫人也定然不願再遇上他了,只願夫人將他徹底忘了,為了阿慈小姐,也要好好珍重自己。”

知暮垂著眼,卻連淚意都沒了,唇邊是若有似無的苦笑,“他果然做了最好的安排,我們誰都不欠誰的了……”


09

因為當初生燕慈時傷了元氣,後來知暮的身子也不太好,她同女兒一直隱居在淮州城外那宅子裡。

南朝打敗了北契,一統江山,漢人終於又重新成了天下的主人。

大約七八年後,有謝家人找了來,當初前朝敗落,謝家人四散凋零,其中一脈南渡,後跟著南朝北征,多年經營後又恢復了謝家舊日的聲勢。

算起來,新的家主是知暮的侄子輩,尋到了她的蹤跡,也知當初她為南朝傳過不少消息,便想將她們母子接回京中烏衣巷裡的謝宅中。

知暮卻拒絕了。

那座宅院裡,有太多關於那個人的回憶,那些她不願再記起的回憶。

李季死在上京被破的半年後,那時他隨著北帝已逃到了最北邊的煌城,再往北就是依蘭山,越過依蘭山,漢人就再追不上了。

於是他率著三千殘軍死守煌城,竟將城外的五萬漢軍擋了十日之久,為了讓北帝能成功逃離,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最後戰死於亂軍之中。

聽聞他手持長劍,殺敵數百人,最後長劍捲刃,周圍的漢軍竟無一人敢再上前,可縱有天下無匹的劍術,有萬夫莫當的英勇,也抵不過那樣懸殊的兵力和無力迴天的國運。

其實那一晚的分離,他早就知道再無重逢之日,想必也做好了捨身成仁的準備。

謙謙君子,國士無雙。

他這樣的一個人,若非生不逢時,又是敵國外族,本該是有燦燦聲名流芳後世的。

因被疾病所苦,知暮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就過世了。

燕慈從夫家趕去時,何平已將後事都安排妥當了,她在墓前哭得力不可支,何平去扶她,哽咽著道:“對夫人而言,這是解脫,醫者不自醫,她受病痛折磨已經夠久了,更何況……如此,她就能徹底忘了。”

燕慈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那個母親要忘的人。

母親生前,周圍的人都不敢提起父親的名字,她也對他的生平一無所知。她及笄那年,何平交予她一口朱漆木匣,說是她父親當初囑咐,等她長成後要交到她手上的。

那是父親特意留給她的東西,並非珠玉寶石,而是幾卷棋譜和一條劍穗。

她並不解其中之意,何平卻紅了眼睛,顫聲道:“這是他一生的驕傲,是他心中最重的東西。”

她輾轉一晚,第二日終於忍不住,在母親面前開口問了父親,想知道有關他的過去,知道他曾陪在她們身邊時的點滴。

“我已經將他忘了……”母親緩緩開口,將目光投到極遠的地方,目光蒼涼得彷彿望透了那漫漫餘生。

她真的忘了他嗎?

燕慈想起她時常孤身一人坐在簷下,身前擺了一盤棋與自己對弈,就那麼長久地坐著,彷彿可以坐上一輩子。

可她從來不曾見過母親將棋下完過,年幼時以為母親是解不開那棋局,後來等她參透了那些棋理,才明白。

原來,她只是在等一個不會歸來的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