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為什麼那麼多的現代女性選擇單身?

傳統婚姻中的女性


我在大學教書時,從學生的自傳中發現,單親的比例愈來愈高。 從三分之一漸漸提高到了二分之一。

這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是幾乎不會發生的事情,不管夫妻之間感情再不睦,家庭暴力如何嚴重,夫妻兩人就是不會離婚,因為在道德倫理規範下,離婚是一件很可恥的事。

但在80年代後,即便女性對於離婚的接受度也提高了,但她們較男性仍然更難接受婚姻走向離異。

這段期間,整個社會在面臨一種轉變,不僅是經濟體制、社區關係,還有家庭形態也改變了。我在《因為孤獨的緣故》這篇小說中,試圖書寫在整個社會倫理的轉換階段人對自我定位的重新調整。

小說用第一人稱“我”,寫一個四十六七歲左右的更年期後期的女性,她的身體狀況及面臨的問題。

當時有點想到我的母親,她在四十五歲之後有許多奇怪的現象,當時我約莫二十出頭,沒有聽過什麼更年期,也沒有興趣去了解,只是覺得怎麼媽媽的身體常常不好,一下這邊痛,一下那邊不舒服。

那時候幾個兄弟姊妹都大了,離家就業求學,最小的弟弟也讀大學住在宿舍,常常接到媽媽的電話。就趕回家帶她去看病,持續了一年多。

有一天醫生偷偷跟我說:“你要注意,你的母親可能是更年期,她並沒有什麼病,只是會一直說身體不舒服。"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更年期”這個名詞,也去翻了一些書,瞭解到除了生理的自然現象外,一個帶了六個孩子的專職母親,在孩子長大離家後,而對屋子裡空洞和寂寞,她可能一下無法調適,所以會藉著生病讓孩子返家照顧她。

就像醫生對我說的,她的心理的問題大過身體的問題。她的一生都在為家庭奉獻,變成了慣性,即使孩子各有一片天了,她一下子也停不下來,因為從來沒有人鼓勵她去發展自我的興趣。

所以我在小說裡用“我”,來檢視自己年輕時候對母親心理狀態的疏忽,我假設“我”就是那個年代的母親,賣掉公家的宿舍,因為孩子都離家了,不需要那麼大的空間,和父親一起住在一棟小公寓中。

更年期的寂寞心事

“我”和丈夫之間的夫妻倫理,也不是那麼親密,不會講什麼心事,也不會出現外國電影裡的擁抱、親吻等動作——我想我們一輩子也沒看過父母親做這件事,我們就生出來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個時代生小孩和“愛”是兩回事。

我相信,我爸爸一輩子也沒對我媽媽說過“我愛你”,甚至在老年後,彼此交談的語言愈來愈少。回想起來,我父母在老年階段一天交談的話,大概不到十句。

小說裡的“我”,面對比她大兩歲的丈夫,敞著老花眼鏡,每天都在讀報紙。她很想跟他說說話,可是她所有講出來的話都會被丈夫當作是無聊。

她住在三樓的公寓,四樓有兩戶,一戶是單身的劉老師,一個愛小孩出名的老先生;一戶則是單親媽媽張玉霞,帶著一個叫“娃娃”的孩子。

張玉霞是職業婦女,有自己的工作,可是小說裡的“我”,生活只有丈夫和小孩,當她唯一的孩子詩承到美國唸書後,突然中斷了與孩子的關係,白天丈夫去上班時,她一個人住在公寓裡,很寂寞,就開始用聽覺去判斷在公寓裡發生的所有的事情。

她從腳步的快慢輕重,或是開鎖的聲音,聽得出上樓的人是誰。例如張玉霞“開鎖的聲音比較快,一圈一圈急速地轉著,然後噹一聲鐵門重撞之後,陷入很大的寂靜中。”

如果是張玉霞的兒子娃娃,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回來時就會像貓一樣輕巧,他開門鎖的聲音也很小,好像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回來或者出去了。

小說裡的“我”分析著公寓裡別人的心理問題,自己卻是處在最大的寂寞之中。

“單身女性” 的新倫理

“我”正經歷更年期,丈夫也不太理她,所以她試圖想找一個朋友,要和張玉霞來往。她碰到娃娃,問他姓什麼,他說姓張。

所以有一天她碰到張玉霞時,就叫她張太太,沒想到張玉霞回答她:“叫我張玉霞,我現在是單親,娃娃跟我姓。”

“我”受到很大的打擊,因為在她那一代的倫理,沒有單親,也沒有孩子跟媽媽姓這種事情,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當場愣在那裡。

而小說裡的張玉霞,是臺灣一個小鎮裡的郵局女職員,她認識了一個在小鎮當兵的男孩子,兩個人認識交往,發生了關係,等到男孩子退伍離開小鎮時,她懷孕了,可是卻發現連這個男孩子的地址都沒有。

她找到他所在的部隊,才知道男孩子在入伍的第一天就說:“這兩年的兵役夠無聊,要在這小鎮上談一次戀愛,兩年後走了,各不相干。”

張玉霞在這樣的狀況下,生下了娃娃,在唯一一次的戀愛經驗裡,充滿了怨恨。可是她還是獨立撫養娃娃長大,並讓娃娃跟她的姓。

這樣的倫理是小說中第一人稱“我”所無法理解的,但在80年代的年輕女性中逐漸成形。而在今日的臺灣更是見怪不怪,我們在報紙上會讀到名人說:“我沒有結婚,但我想要個孩子。”這樣的新倫理已經慢慢被接受了。

但對“我”而言,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所以當天晚上睡覺時,她迫不及待地對先生說: “樓上四樓A的張太太丈夫不姓張唉!” 等她說完,她的先生“冷靜地從他老花眼鏡的上方無表情地凝視著”,然後說了一句:“管那麼多事!”仍然沒有表情地繼續看報紙。

這讓“我”感到很挫折,他們一天對話不到十句,裡面可能都是“無聊!”

“多管閒事!”可是這是她最親的人,倫理規定他們晚上要睡在一張床上,他們卻沒有任何關係,包括肉體、包括心靈,都沒有。

我想,這是一個蠻普遍的現象。一張床是一個倫理的空間,規定必須住在一起。可是在這張床上要做什麼?要經營什麼樣的關係,卻沒有倫理來規範,也就是有倫理的空間,但沒有實質內容。

停止抱怨,完成自我

我有一個學生,在國外住很久了,每隔幾年會回來探望在臺灣中南部的父母。他的母親不經常打電話給他,打給他就是抱怨他的父親,愛賭博、把積蓄拿去炒股票都沒有了……

他的記憶裡,從小開始,母親就一直在抱怨爸爸。後來,他再回來時,一樣聽他母親抱怨,抱怨到最後就是哭,然後說:“我受不了了,我沒辦法再跟他生活下去。”

這些話一再重複,重複到我這個朋友也受不了,他就跟母親說:“好,我明天就帶你去辦離婚。”結果母親哭得更大聲,很生氣地罵他:“你這不孝的孩子,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怎麼可以這樣做?”

這就是倫理的糾纏,她無法把離婚這個行為合理化,只能抱怨,不停地抱怨,把抱怨變成倫理的一部分。她認同了抱怨的角色,她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扮演這個角色。

你看電視劇裡那些婆婆、媳婦的角色,不也都是如此?這種劇情總是賣點,代表了倫理孤獨裡那個潛意識的結一直存在,而且大部分是女性。

所以她會選擇哭、選擇抱怨,她拒絕思維;如果她開始思維,她不會哭的,她會想怎麼解決問題。可是她選擇哭,表示她只是想發洩情緒而已。

今天若有個女性說:“我沒有結婚啊,我沒有丈夫,只有一個孩子。”除了經濟上的支持外,她還需要體制的支持,才能夠做這件事。

日本也有類似的現象。在日本,離婚率最高的年齡層是在中年以後,就是孩子長大離家後,做妻子的覺得該盡的責任已經盡了,便提出離婚,說:“我再也不要忍受了。”往往會把丈夫嚇一大跳。這樣的報道愈來愈多,不像我們所想象的年輕夫妻才會離婚。

有人說,這是因為婚姻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倫理的完成,當倫理完成以後,她就可以去追尋自我了。但我覺得應該是在充分地完成自我之後,再去建構倫理,倫理會更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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