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漆器,其實也是中華民族的一項偉大發明

不久前,上海圖書館邀請上海市歷史博物館原館長、上海視覺藝術學院教授張嵐開展線上“雲講座”,講述《中國漆藝簡史》。本文濃縮了講座的精華內容,對中國燦爛的漆藝文化作了全面介紹。


『漆器的發明呈現了中華文明的一個高度』

藝術是人類與自然抗爭、協調的精神產物,它是從我們簡單的生活用具中衍生而來的。中國漆藝史就反映了這樣一個人類發展的歷史規律。

漆器藝術的產生,其實是勤勞而智慧的中華民族的一個非凡創造,也是中國人一項非常偉大的發明。

遠古時代,製作石器、玉器、陶器的原材料比較容易在野外發現,這些材料通過機械的加工、物理的改造,就變成了具有實用功能或者裝飾的器具。但漆器不一樣,漆器是指用漆塗在各種器物的表面上所製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藝品。要製作漆器,首先要從漆樹上割取天然液汁,用它作塗料。所以,漆是中華先民在世界上最早利用天然樹脂製成的一種化學材料,漆器的發明呈現了中華文明的一個高度。

中國文字是象形文字,從文字的起源可以追溯事物的本源。“漆”字很有意思,上面是一個木字,下面有幾點水,古代的生漆就是從樹上把植物的液體———樹脂採集下來。中國的許多古地名都是以漆命名的,說明當時有很多自然的漆樹林。製作漆其實是很難的,因為這類樹脂要在一定的條件下才會幹燥,才會結膜。一般來說,中國大漆製作時,溫度要控制在28攝氏度到30攝氏度,同時溼度要在80%左右,才能形成堅固的漆膜。

我們現在發現的古代漆器可以追溯到8000年以前。在8000年以前,中國還沒有瓷器,也沒有青銅器,只有玉器、石器和陶器,所以漆器也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藝術品種。直到今天,8000年前的大漆工藝仍在應用,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20世紀90年代後期,在位於浙江蕭山的跨湖橋遺址發現了中國最早的獨木舟。同時,遺址中還出土了一把殘弓,弦未存,但弓上的漆看上去非常精美。經科學考證,跨湖橋遺址出土的“漆弓”被專家稱為中國的“漆之源”,距今有8000多年曆史。

有一句話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而漆器恰恰相反。古人一般把大漆塗在一些器物上,遠古時往往是在木器上、龜甲上。漆是非常耐老化的,所以漆的遺存我們現在偶爾還能找到,但是它原來依附其上的木胎、骨頭胎或者皮胎等都因為年代久遠而完全消失了。

中國漆器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它絕對不亞於我們其他的珍貴的文化遺存。它是中國先民重要的生活工具,也是中國文化重要的藝術源頭之一。歷經商周直至明清,中國的漆器工藝不斷髮展,達到了無與倫比的水平。中國的剔紅、戧金、描金等漆器工藝品,對日本等國都有深遠的影響。


克偉  繪圖

『中國畫的源頭,平面藝術的先驅』

漆器的藝術,從本質上來講是一種髹飾的藝術。髹飾是古代在藝術品上採用的一種傳統工藝,用漆漆物,謂“髹”,“飾”則寓紋飾之意。所以說,漆藝是一種裝飾的藝術,說明古人對生活有了更高的追求,他們把這種美好的追求通過漆藝表現出來。

和玉器、陶器、青銅器相比,漆器的造型更加多樣,在平面圖案的表現上也更為豐富。

最早的漆器往往是用木胎來製作的,因為木胎造型簡便,形式多樣。早在戰國時代,漆器中已經出現了非常精美的透雕、浮雕,而且紋樣越來越繁複,有具象的圖案,也有龍、鳳以及幾何的抽象圖案。後來,漆器又和骨牙、珍珠等其他材質結合起來,形成更為精美的藝術品。

漆畫作為一種表面紋飾,成了中國平面藝術的先驅。無論是從線條、色彩的選用,還是從繪製漆畫的工具來說,漆畫都是中國畫的源頭。漆器藝術中線條的表現方法,也是中國畫中線條運用的鼻祖。我們可以看到,戰國時代許多漆器上的絢麗圖案都是用線條來呈現的,如果沒有繪畫工具的革新,是難以實現的。

中國漆畫的色彩主要以紅色、黑色為主,這與中國大漆本身的特性密切相關,因為天然漆不是透明的或是無色的,成膜後顏色為深褐色。中國的先民非常聰明,較早地學會了運用炭黑、氧化鐵黑、氧化鐵紅等天然元素,使紅色和黑色在漆器中比較容易表現出來。事實上,中華民族比較喜歡紅色和黑色的搭配,我們對大紅色賦予了喜慶的意味,這都和古代漆器色彩的長期運用有關,因為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長期受這些色彩的薰陶,所以形成了我們中國人獨特的審美積澱。

『古代文獻中記載的漆器』

中國大量古代文獻中留下了關於漆器的敘述。中國先秦著作《山海經》裡,曾經講到中國漆樹的分佈,比如“熊耳之山,其上多漆”,書中有七八處地方描述了漆樹的產地。《詩經》裡也有云:“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漆”就是指漆水這個地方,說明當時有大片的漆林存在。

事實上,中國各地漆樹的樹種是不一樣的,漆的品種、採出來的漆液、漆的效果都不一樣。所以,千萬不要小看漆器的製作,怎樣成膜比較好、什麼時候採漆、用什麼方法採漆、怎樣培植人工漆樹林,這些對我們今天來說也並非簡單的事情,背後都體現了中國先民的聰明才智。

根據記載,在大禹時期,中國就已經有了彩色漆器。戰國時代的著作《韓非子》中寫道:“觴酌有采,而樽俎有飾。”觴、酌是食具,樽、俎是祭器,食具在戰國時代往往都是用木器做的。

《尚書》中也提到,怎樣用梓木來製作器物。那時候,因為砍伐自然林製作的漆器產量遠遠不能滿足民眾的生活需要,所以我們的祖先就開始種植漆樹。在戰國時代,人工種植的漆樹成為一種非常重要的生產物資,利潤豐厚,所以稅收很高,其他的稅收為“二十而一”,“唯其漆林之徵,二十而五”。這是《周禮》中地官記載下來的。

先秦哲學家莊周曾經做過漆園吏,雖然這是一個小官,但非常逍遙。莊周正是因為做了漆園吏,所以能夠周遊列國,去過很多地方。《史記·貨殖列傳》中講到,“陳、夏千畝漆……此其人皆與千戶侯”。就是說種植了大片的漆樹,就是一個大戶人家了。這說明當時漆樹已經大面積地種植,漆園經濟已經成為整個民生經濟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漆器也成為重要的生產資料。

《韓非子·十過》中曾經這樣記載:“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輸之於宮以為食器,諸侯以為益侈,國之不服者十三。”說明先秦漆器因為製作精美,非常昂貴,而變成了“過”,成了一種奢侈品。從出土的大量漆器中可以看到,很多春秋時代以前的漆器確實非常精美,這與文獻相互印證。

『從商周到明清,逐漸形成產業鏈』

中國在8000年的漆器發展歷史中創造了眾多的工藝方法,真可謂千文萬華、豐富多彩。

河姆渡漆碗是20世紀70年代在河姆渡遺址發現的,距今已有7000多年。這個漆碗非常厚重,說明當時人們對木材的選擇、製作都受到技術上的限制。

商周時期,已經出現了用大漆來裝飾舟車、樂器、兵器。而且,那時候的漆器工藝開始有了分工。所謂分工,就是變成了一個標準化、產業化的過程。商周漆器有碗、缽、觚、盤、盒等。總體來講,紋飾還比較粗獷、簡單,但是也創造了一些裝飾手段,比如陰刻工藝。

戰國的漆器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高峰。戰國漆器主要聚焦於楚國,楚國的漆器文化非常盛行,漆器製作已經社會化,工藝非常普及。漆器因為它的特點—————輕便、沒有異味、耐腐蝕、保暖隔熱而被人們普遍接受。戰國時代漆器的紋樣具有觀賞性,基本上包含了現今所有的基礎紋樣,比如動物紋樣、植物紋樣、自然紋樣、幾何紋樣。

漢代時期,青銅器逐漸地淡出了工藝美術的舞臺,漆器則一枝獨秀,成為一個重要的藝術表現形態。從大量出土的秦漢漆器中可以看出,當時漆器的繁榮程度是空前的。大漆除了有表面髹飾的作用,還有粘接的作用,這在秦兵馬俑上得到了體現,大量的兵馬俑彩繪都是以大漆製成的。

在秦漢,人們的衣食住行都已經離不開漆器。南方有些地方出現了“漆衣”,直到現在還有傳承。漆器製成的食具和酒具廣泛流行,建築上有大漆裝飾的雕樑畫棟,還有彩繪的鞋子。漆器以各種形態融入了人們的生活。漢代漆器的代表性器物,還有兵器、遊戲用的漆具以及梳妝盒。

在魏晉南北朝、唐代時期,漆器有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進步,就是在漆上用油,用了油能使顏色更加豐富。這種工藝的發展對漆藝來講是一場革命。

三國東晉時期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工藝發展,就是夾紵胎。它的工藝方法是先做一個泥塑,然後上面裱糊麻布夾紵,再上漆,等到漆幹了以後,把裡面的泥掏空,就變成一個獨立的雕像。這種工藝主要用於製作佛像和舞俑。

宋元時期,漆器深入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據《夢粱錄》記載,當時除了製作漆器,還有專門修理漆器的漆鋪。宋代出現了一色漆器,這與宋代人素雅簡約的審美觀念不無關係。

漆器發展到明清,形成一派繁榮的景象。漆器的各種裝飾手段、表現手法已經基本成形,各種工藝也非常成熟。

漆器廣泛應用於建築和傢俱。比如建築的廊柱、窗欞、隔斷、抱柱以及匾額、對聯等,傢俱包括桌椅、案几、櫥櫃、屏風等,都大量地用漆。

髹飾的技藝變得非常豐富。這些髹法包括描金、戧金、描漆、漆畫、彩繪。以明清特有的工藝百寶嵌為例,百寶嵌不是單用螺鈿進行鑲嵌,而是用各種各樣的石材甚至是翡翠、瑪瑙等珠寶來鑲嵌。而且,除了平整地鑲嵌以外,還採用立體的浮雕形式,雕塑的內容也非常豐富,不僅有花鳥,還有人物。同時,漆器的整個產業鏈已經形成。

『《髹飾錄》,現存唯一的古代漆工專著』

中國歷史上關於技術史的專著在浩瀚的中華古籍中可以說是吉光片羽,《髹飾錄》是一部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極為重要的漆藝專著。它於明代隆慶年間(1567—1572)由徽州人黃成所著。

《髹飾錄》全書分乾、坤兩集,共18章,186條。《乾集》講製造方法、原料、工具及漆工的禁忌;《坤集》講漆器分類及各個品種的形態。這是一部專業性很強的工具書,為古代漆器的定名和分類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有關技術工藝的專著之所以極為鮮見,是因為手工藝在中國的士大夫文化傳統氛圍中不受重視,工匠、手工藝人都是低人一等的,被文化人所不屑,這就造成了工藝著作屈指可數。明代《髹飾錄》作為我國現存唯一的古代漆工專著,實為稀世之珍。

這本著作是一個孤本,一直流散在日本。《髹飾錄》的發現也是一個奇蹟。民國時期,近代著名的工藝美術家朱啟鈐先生在日本無意中得知這本著作,他是一個非常有心的人,就四處託人,借到了《髹飾錄》的影印本。他於1927年專門影印了一本,後來囑託文物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把這本極其晦澀難懂的著作加以註解,翻譯成書。

王世襄先生從1949年開始著手準備寫書,一直到1958年秋才得以完成《髹飾錄解說》的初稿。1983年,《髹飾錄解說》終於由文物出版社出版。

王世襄先生對《髹飾錄》的貢獻是非常巨大的。為什麼這樣說?這本書的作者黃成據考證是一位著名的漆工,但該書寫作故作古奧,常常引經據典來象徵和比喻工具、原料,讓人很難讀懂。那麼,怎樣使這本書和古今漆藝史聯繫起來呢?王世襄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老手工藝者學習。當時他走訪了漆藝界的許多老工匠,包括我的老師吳福寶,他常常專門寫信問一些工藝上的問題,從而弄清了製作不同漆器的各種具體技藝方法,並弄懂了古今各種漆藝名詞術語的異同。第二件事情,王世襄先生非常注重文獻的挖掘。他視野很廣,查閱了大量相關的古今中外的文獻,從古籍中找到了許多依據。第三件事情,因為王世襄先生長期在文物系統工作,對文物比較熟悉,所以,無論是故宮博物院的文物,還是各地出土的文物,他都非常留意和關注。此外,他還拜訪了很多大藏家,觀看各種實物,不斷研究和補充,才終於完成了這個任務。

我國的工藝技術在近代史上落後於西方列強,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們對工藝技術的研究不夠重視、不夠深入,這也造成了我國在工藝技術方面記錄的缺失。所以,對古代漆藝專著《髹飾錄》的研究,對於中國漆器藝術的保護和傳承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欄目主編:龔丹韻

文字編輯:徐蓓

題圖來源:圖蟲創意

圖片編輯:邵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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