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筆繪文學108將③|琴心劍膽,有滋有味——陳建功其人其事

開欄語

李舫,作家,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家學會副會長。在散文集《紙上乾坤》中,我們可以看到李舫寫《苟利國家生死以》《春秋時代的春與秋》《千古斯文道場》《在火中生蓮》等佳作,見識寬闊,雄邁沉潛,有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浩然之氣。李舫的文章深受歡迎,比如她寫城市的《成都的七張面孔》《能不憶江南——杭州,一座天城的前世今生》 ,都曾在網絡上刷屏。不光善於寫城市,李舫還善於寫人,身為媒體人和作家雙重身份的她,對中國當代文學深有觀察,對國內眾多實力派作家深有了解。2020年10月起,李舫特別在封面新聞平臺上開設文學專欄“文學108將”,用生動活波的語言,講述不為讀者瞭解的故事,為108位中國當代作家描像。

李舫筆繪文學108將③|琴心劍膽,有滋有味——陳建功其人其事

陳建功(畫家郭紅松繪)

文/李舫

《涮廬閒話》是陳建功的散文代表作。他曾在另一篇文章裡笑稱,這是遵了文學界“老饕”汪曾祺之“將命”而寫,而且還命了題,非得叫他寫“涮羊肉”不可。

《涮廬閒話》發表後,許多人說汪曾祺真不愧是“慧眼識珠”之人,找個陳建功把北京的“涮羊肉”寫得神采飛揚。故此陳建功也得意洋洋地自詡為“涮廬主人”,“抱怨”登門要求“涮廬”開葷的朋友絡繹不絕。他“悲催”地說:“長此以往,惟有‘割骨療親’這一條道兒啦……”

我曾主編一套“絲綢之路名家精選文庫”,其中有陳建功的散文集《默默且當歌》。藉此機會,我把《涮廬閒話》以及他津津樂道的“北京滋味”品咂了一通,因此見面就想起“涮廬”故事:“府上那把二尺長的王麻子老刀還在不?”他會心大笑:“我家切羊肉片的‘兵器’?早就‘刀槍入庫’了,連上獨涮、家涮、雅集涮三種型號的紫銅火鍋,也只能收起來當‘傳家寶’啦!……您看現在,無冬歷夏,‘凡有井水處皆曰涮鍋”,哪兒還有必要開什麼‘涮廬’?饞了,就直奔“東來順”啦!……”

與時俱進。錯過了上世紀末陳宅的“涮廬”雅集,只能到“東來順”之類去品嚐陳建功所說的“北京滋味”了。

陳建功愛交朋友,愛吃涮肉,更愛邀請朋友吃涮肉。和陳建功一起涮肉,那品嚐到的不僅只是“舌尖上的北京”,也不僅只學到“涮鍋子”的技藝,似乎還能給你更深一層的感悟。比如,僅有的一次應邀與“涮”時,我才知道,原來精品的涮羊肉,必得選“口外”羯羊後腿肉,還得分選其中磨檔、黃瓜條、大三岔等等部位,剔筋去膜除掉淋巴結,緊壓淨血,由有經驗的師傅切出肉片擺盤,才能有眼前這羊肉片賞心悅目的觀感和一涮成絲入口則化的口感。

陳建功談起這些,娓娓道來,妙趣橫生。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北平時代秋冬之交,德勝門的曙色中迴盪著來自口外的羊群“嘚嘚”進城“赴死”的“動靜兒”。還描述老“東來順”的門外,切肉的師傅們如何一字排開,一人一案,刀起刀落,“炫”他們切片的技藝。最令我難忘的故事是,涮著涮著,他忽然提醒我,一直置之手邊小碟子裡的糖蒜,原來是為解膩所用。經他提醒一試,果不其然。不過,看他隨後也吃了一瓣,卻搖起頭來,說固然還可以解膩,卻已不是本店醃製。忙請教原委,他說,老東來順的糖蒜,都是自家醃製的呀。惟以夏至前三天的蒜頭為料,把一年所耗的糖蒜醃上,早一日尚嫩,晚一日則老矣。這才叫經典傳承的經典滋味兒。隨即他不無遺憾地悄聲宣佈,我們這次用餐的“東來順”,不過是一家加盟店。

我不能不發自內心地讚歎:“吃得太精細啦!”

他笑道,“革命”總不應讓咱越活越糙的嘛。

我這才頓悟,建功此公絕不僅僅如他所自道,是一個“大碗篩酒大筷吃肉”之輩。

不過,“頓悟”不久,卻又領教他“大碗大筷”的風采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建功開始鬆開領帶,脫掉西裝,然後,毛衣也不要了。一件襯衣與窗外瑟瑟的枯枝相映成趣。有朋友打趣:如果是夏天,您該咋辦?陳建功答道,《涮廬閒話》裡寫過的,一人身後置一電扇,一邊吹著風,一邊涮呀!如果都是熟人,還得短褲T恤呢!又有人逗趣:會不會像路邊攤的喝酒人,光著膀子?陳建功大笑:“說不定!現在穿上了‘官衣兒’,規矩多了!”你永遠想象不出,斯文儒雅、和煦如春如陳建功者,笑得何等爽朗。

這才是真正的陳建功,脫離了詩書禮儀重重包裹,坦誠若赤子、率真如孩童的陳建功。沒有了任何世俗的羈絆,他談天說地、談古說今,妙語連珠,懸河傾洩。難怪著名的李贄研究學者張建業教授評論陳建功的散文,題目即借杜甫詩句說“愛君直取性情真”。文如其人,或許就是他贏得廣大讀者喜愛的原由?

陳建功出生於廣西北海,發矇即移居京城,耳順之年頻頻往返於故鄉與京城之間,今年逾古稀卻仍童心燦然。從他散文裡不難看出,他自少年起便敏感而自尊,因時代潮流的跌宕而有多於常人的悲欣。

陳建功的故事,簡單又不簡單。高中畢業,陳建功在京西煤礦當了十年採掘工人。舞象之年突然被拋入生命的荒野,落差可想而知。那時的陳建功體重不及百斤,身單力薄,手無縛雞之力。他扛著一個裹在藍塑料布里的巨大的行李捲兒,沿著360級高高的臺階,一步一步爬上山去。此後十年,他在這裡掄錘打眼,開山鑿洞,風塵僕僕,和窯哥們兒相濡以沫,相噓以暖。無數個昏暗的夜晚,陳建功一個人藉著礦區宿舍一盞自制的床頭燈,偷偷讀《紅樓夢》、《戰爭與和平》,又偷偷開始嘗試寫一點什麼。那是“黃鐘譭棄,瓦釜雷鳴”的時代,而陳建功,不僅從事著最艱苦的職業,而且政治上也屢經坎坷。

“好好活著。充實、自信、寵辱不驚。”很多年後,在一篇懷念母親的文章中,陳建功寫道。“連我自己都頗覺奇妙,十年光陰何以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儘管迷茫,卻不空虛;儘管苦悶,卻不消沉。”

十年後,二十八歲陳建功,踏著吹拂中國大地的春風又走出大山的時候,他的懷裡揣著的,是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還有——蟄伏了十年的文學夢。“歷史的轉折是一所偉大的學校。它使我認識了自己,認識了人生,也思考什麼是文學。”陳建功說。

1982年,陳建功大學畢業。離開北京大學前,他給大學黨委寫了一封思想彙報。這個彙報刊登在北京大學校報上,一時廣為傳頌,《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等媒體全文轉載。他在彙報中寫道,北大四年所得的最大收穫,是通過質疑以認識真理的精神。要鼓勵青年這種質疑精神,讓我們從質疑中堅定真理信念,從質疑中走出自身的侷限。任何人都不得置疑的“迷信”、不容質疑的“灌輸”,只能豢養家奴和“兩面人”。這種質疑態度,始終伴隨著陳建功的創作和生活。他的敏銳和寬厚,來自早年命運多舛的磨鍊,來自百年傳承的北大精神的薰陶,也來自“平民北京”的文化啟迪。他認為,質疑是一種健康人格的基礎。轉益多師、兼容幷包,是一種健全人格的體現。

“那刻畫人物的藝術雕刀,常能有力地突入性格的深處,開掘出性格的、社會的、人生的底蘊。它的敘事手腕,融合了古典小說特別是宋元話本的優秀傳統和五四以來新格式的短篇小說的意識經驗,顯示了高強的藝術控馭力。他的文學語言,在老舍京味語言的基礎上,博採新時代、新時期北京民眾的口語,熔鑄成既有舊京韻味又有城市新風的現代京白,很富有藝術表現力。”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的《中華文學通史.當代卷》論及陳建功,如此評價。這概括了那一時代的讀者對陳建功的褒獎,而在陳建功眼裡,文學應該就是作家留給讀者的心靈痕跡。

應是緣於他底層生活的經歷,也緣於新時期以來文化的“尋根”與“反思”,陳建功對生活的藝術表現尤為注意對俚俗文化思考方式和表述方式的擷取。陳建功的文字,幽默風趣,自嘲而不自棄,反倒顯現為一種生命的尊嚴和神采。他描述人、事、物,寥寥數筆,略有誇飾卻傳神悅人。他的文字,平實中寓深沉,嬉笑中含酸楚。他娓娓道來,如風展霧。他似乎早已洞悉人生的真諦,亦早就與世界達成了和解。時光荏苒,他甚至不願意把這些所謂的真諦與和解予以哲理化,更願意把這些講成逸聞趣事,聊博一笑或亦可深長思之。陳建功同他的文學一道,曾經置身歷史進程的迷狂,搏擊歷史洪流的漩渦,卻似乎永遠表現為隔岸觀火、嬉笑歌哭。他的文學就是他“這一個”的人生。他深深地懂得,一個作家,何須關注怎樣的須臾怎樣的永恆,何須抉擇謳歌和憂憤的隊列。

“彈冠解甲何足慶,率性蓬蒿任爾風”——這或應是陳建功的“夫子自道”?問過他,他說豈敢豈敢,追求的境界而已。

陳建功:

廣西北海人,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作家出版社社長,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等職。第十屆、十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迷亂的星空》,中短篇小說集《陳建功小說選》《丹鳳眼》,中篇小說《鬈毛》,中篇小說集《前科》,散文隨筆集《從實招來》《北京滋味》,長篇小說《皇城根》(合作)等。作品曾獲全國優秀小說獎等獎項,並被譯成英、法、日等文字在海外出版。作品《找樂》《丹鳳眼》《飄逝的花頭巾》等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

李舫筆繪文學108將③|琴心劍膽,有滋有味——陳建功其人其事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歡迎向我們報料,一經採納有費用酬謝。報料微信關注:ihxdsb,報料QQ:3386405712】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