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末代皇帝》:一次中西史觀的激烈碰撞

時正1908 年。慈禧連夜傳召三歲的愛新覺羅。溥儀覲見。小溥儀從未進入禁宮,雕紅刻翠的儀鸞殿頓時成為了他的遊樂場。禁宮留不得男人,要留下來,溥儀必先填充光緒帝留下來的空缺,成為一國之君。鏡頭一轉,溥儀已經被抱到龍椅上去,正式登基。稚子神態甚憨憨,但始終禁不住苦悶,哭鬧著要下殿。醇親王載灃從旁安撫:「快完了,快完了。」滿朝文武無不譁然。

其實哪有這麼多的一語成讖?大清氣數本已盡耗,不然一個小嬰兒也不會被推上風口浪尖。一陣怪風掀起垂簾,宣統帝走出太和殿,舉目前方,逢人盡皆俯首稱臣。這是他第一次嚐到權力的滋味。有人說,溥儀錯生在帝王家,但至少就電影內容而言,我不同意。李煜是,趙佶也是,但溥儀不是。綜觀全部電影,他對權力,這種萬人之上、飄飄然的感覺是戀棧的,不然他也不會跑去追逐滿州國的幻夢,並窮盡一生贖罪。但這不怪得他,自懂事起,溥儀便被圈養在內闈,與親母骨肉分離;作伴者不過奸佞與宦官,不得僭越滑稽的禮儀,又可以期望他長成什麼樣子?我不期然想起豐子愷的說話:「揖讓、進退、規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於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痺、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但殘廢是會傳染的,旁人均以溥儀為天子不敢進犯,卻將更重的枷鎖套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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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主權可以三種維度體現:分別是政治(Political)、法律(Legal)與美學(Aesthetic)。偏偏大清神威早已淪喪,在政治,在法理上,遜清小朝廷從無實權,連偏安也算不上,只剩下前朝遺臣在皇城一隅殘喘,繼續上演糜爛的馬戲。朝野早已人走茶涼,但The show must go on,又是為誰辛苦為誰甜?偏偏溥儀就是臺柱,他是民國唯一一個無法走出自家門口的人,這出戏沒有辭演的餘地。有一幕最是弔詭:選妃以後,溥儀與婉容正要圓房。雖然不滿盲婚啞嫁,但兩人總算情投意合。情到濃時正要寬衣之際, 嬤嬤的指甲套卻伸進畫面解開鈕釦。連敦倫之事旁人也要干涉,一下子覺得,貴為天子卻不能自理,其實與大熊貓也差不遠。

《末代皇帝》歷史感雖然看似濃重,但困囿於溥儀受限的視覺(以及遷就西方觀眾),有一大部分的史實都含糊過去了。袁世凱復闢、張勳復辟、五四啟蒙、馮玉祥逼宮......這於年輕的溥儀來說,猶如霧裡看花。後來的抗戰,石井四郎在東北打細菌戰時,他還在滿州國當傀儡,後續自然可以一切省略。在溥儀而言,自己只是旁人鬥爭的棋。軍閥(應為馮玉祥)逼宮以後,他們在紫禁城中揚起北洋政府的五色旗,這是諷刺。五色旗本來寓意五族共和,袁世凱優待清室,為大清留住幾分顏面。但漢文化根本無法摒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主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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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史觀強調唐宋元明清,華夏曆史一脈相承;元、清兩朝漢人都被殖民,「正統」早已渺遠。兩者孰是孰非,一時也難以辯清:「中國」的概念不應依歸實線的版圖,因為地域能屈能伸。要伸的時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點都不能少;要縮的時候可以缺一大塊,幾多百萬公里也可以斷然捨棄。「中國」比較像虛線的文化圈。華夷秩序並非壁壘分明,人口互相交雜:所以蒙人入主,清兵入關,漢化是個少不免的過程。當然清末以來,列強環伺,時人始覺天外有天。溥儀生於遲暮的紫禁城,自然清楚原本的大中華中心思想(Sinocentrism) 早已分崩離析。如此看來,溥儀雖是甕中之鱉,但主張滿洲國獨立卻不盡荒唐。至少,他真的嘗試過擺脫漢人制肘,光復祖先發跡的土地。

當然,溥儀所處的是重門深鎖的世界。門的意象在電影中揮之不去,走出了禁宮,卻走不出日本人的掌控。暮年的他再次登臨太和殿,從帝座後面掏出塵封六十年的蟋蟀罐。直至他打開容器的一刻,蟋蟀爬出罐外,他才覓得自由,這自由要用一生來換。但所以溥儀當個閒人倒好,慘在他還有野心尚存。他不是錯生帝皇家,他只是錯生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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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卻不是一套純粹的中國電影,在配樂的部分可見一斑。電影配樂者有三位:蘇聰、David Byrne,以及大家最愛,同時參演的的坂本龍一:三位來自中國、英國,以及日本,恰如電影出場的角色。配樂雖然古典雅緻,饒有「中國風」,但音效卻是揉合了東西方的樂器以及治樂的手法。不過,電影有個或許礙耳的問題。有名有姓的角色在電影中只說英文,而這樣的情況在荷李活屢見不鮮;要不是如此《末代皇帝》絕無可能囊括九項奧斯卡。很是奇怪:美國觀眾對字幕的恐懼不能言喻,奉俊昊去年得金球獎時,便勉勵觀眾要去「克服一寸高的字幕障礙」。多虧荷李活財大氣粗,要看字幕,還不如自己操刀:《末代皇帝》以「太傅」Mr Johnston的回憶錄《紫禁城的黃昏》為文本,還要是個東西爭鳴的時代;自然是大條道理說英文。當然,一些無關痛癢的說話,例如吆喝一類,原聲得以保留,算是留下幾分實感。


導演Bertolucci是個共產黨員,否則根本不會開放禁宮予外國實景攝製。但與中共意識形態相左,他既未歌頌共產的功德,也未鞭撻溥儀的虛幻皇朝。回顧Bertolucci生前的訪問,他始終與共產主義貌合神離。一方面,他崇敬世界大同的理想國,另一方面卻對革命的本質仍抱有質疑。鏡頭下的溥儀同時在這種張力中拉扯。他對年輕人的滿腔熱血抱有同情,「The students are right to be angry。」但他始終無法紆尊降貴,投入到群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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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帝》某種意義上,也如八百年前的《馬可孛羅遊記》一樣,滿足西方對東方的種種遐思。據學者Edward Said的想法,「東方」不是一個實體,只是相對「西方」應運而生的概念;猶如太極兩儀,相輔相成。既然西方文明奠基於理性以上,「東方」文明自然是不理性的、神秘的,詭譎的。電影開場不久:小溥儀便被抱進宮中訪謁慈禧。一如所料,慈禧在影視中多是老虔婆,只有邱淑貞版本是個例外。那個儀鑾殿怎看也是場景:青煙繚繞,玉龍盤柱,十八羅漢盤踞兩側,面露兇光;正殿之上,瀕死的慈禧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猙獰的粉,與童真的溥儀對比顯著。然後,侍從太監從銅鼎盛起一碗烏龜燉湯予慈禧飲用。但我頗肯定,這段已經完全偏離正史。接著下來,聞糞斷症的橋段,太監抱著兒孫根叩頭謝恩的畫面,不全是穿鑿附會,或可以考證。但這些稀奇古怪的畫面正中觀眾下懷,而電影如何將西方社會的Exoticism再三強化,同樣是值得斟酌。


西方是現代的近義詞,溥儀一生崇洋,崇東洋更崇西洋;我們是殖民地餘孽,或許不覺有何不妥,但「白人的負擔」(white man burden)興許可以提供另外一個分析的角度。電影中的末代皇朝,盡被傅滿洲一類角色把持;在國家當初病入膏肓之際,Mr Johnston挾著救世主之態,在溥儀的生命出現。這位蘇格蘭紳士抨擊迂腐的迷信,力斥封建之弊病,更力排眾議,為溥儀購置了第一輛單車、第一副眼鏡。眼鏡,在溥儀眼鏡成為商標以前,是看清世界的工具。幸得Mr Johnston陪伴左右,溥儀即使對中國國情懵然不知,對世界,對華盛頓、對費迪南大公、對沙皇與列寧,仍然略有耳聞。當然,整部十九世紀世界史也是Imperialism寫成,而晚清的中國也確實不堪,義和團便是一例。就這點而言,《末代皇帝》也可謂反映史實,不至於失了公允。

淺談《末代皇帝》:一次中西史觀的激烈碰撞



但去到《末代皇帝》對性的描寫,就更是耐人尋味了。電影中有裸露的畫面但不多,主要是乳孃授乳的場景。哺乳本來是天性;但奇就奇在,溥儀直至十歲仍未斷奶。理想情況下,小孩的生理、心理、倫理上的母親應為同一人。但溥儀與親母自幼分離,並移情到乳孃身上;至於這有否加劇他的戀母情意結(Oedipus complex)就不得而知。成長中的溥儀在與太監的嬉戲,越趨曖昧;後來也有另一幕則影著成年的溥儀與婉容、文繡徹夜雲雨。此處我略覺不妥:常說佳麗三千人,後宮荒淫或不足怪;但是但是,後宮不只是皇帝的禁臠,也是分工森嚴的政治場所。皇后母儀天下,統率六宮;其他妃嬪則各司其職。像溥儀這般左擁右抱的場景,我覺得不盡真實;更可能是西方社會對伊斯蘭後宮(Harem)的幻想轉移到中國的三宮六院。


今天看來,《末代皇帝》絕對會誤觸政治地雷,然後被炸得體無完膚。又或許Bertolucci是存心踩下去的,他的電影與導演手法從來都不乏爭議。但無論如何,《末代皇帝》絕對是一次中西史觀的激烈碰撞,併發出火光之璀璨,後來者難以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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