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隱祕的角落:死囚靈魂擺渡人②

前言:

去年7月,我們的報道《

死囚靈魂的擺渡人》 ,講述了杭州市看守所民警楊旭東,在死刑犯監管區的故事。

這裡,有多少心靈需要救贖,就有多少溫暖在撫慰。

擺渡人的跋山涉水,是監管警察的使命,但也會有一種孤獨,不講出來,就永遠在高牆之內。

這也是隱秘的角落:死囚靈魂擺渡人②

看似僻靜的走廊,在巡走其間的監管民警眼中,空氣中充滿著躁動、不安、懷疑和絕望。


錢錦標51歲了,他的家人、朋友,只知道他從部隊轉業後,成了杭州市看守所的一名警察,即使是他妻子,也從不知道他上班時具體在做什麼。

在看守所工作15年,各個監區他都工作過。如今,他是艾滋病在押人員面對面的監管。

他曾管教的1000多人次的在押人員,日常最主要的工作是談話,有時,一人一天就要談五、六次。每次談話要記筆記,一問一答,多則千字,少則也有百字。當然,也有這樣的時刻,三番五次問話,在押人員只是一言不語。

和在辦案第一現場的刑警不同。刑警保一方平安,是拼了命地在追捕,可10米高牆以內的監管,也許是警察這個行當裡,最隱秘的角落,他們大多在陽光照不進的地方,一點一點等待冰川消融——

有人問過錢錦標,“為什麼有些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還要去找他們談話?”

錢錦標會問過去,“醫生遇見病人,能見死不救麼?”

那些在押死刑犯的家人,在得知自己親人被執行死刑後,來看守所領取遺物時,百感交集之餘,無一例外地,會在悲慟之中,勉強維持著一份冷靜,小心翼翼去問一句,除了最後一次見面,之前,他們有沒有給家人留下什麼話,哪怕一兩句也行呢?

只要他們之前有流露過那些思念的情緒,只要時間允許,錢錦標都會盡量詳細地告知。

其實,家屬問到的這些,錢錦標不去翻談話筆記,也都會劃在腦子……甚至,他還會記得他們坐在自己面前,低到不能再低的頭。那是被大多數人稱為“籠中老虎”的人,在人間,為數不多,心生悔意的唏噓——

“你為什麼不吃飯?“

“可能是太想家人了。“

“為什麼突然有了現在有了這種念頭?和管理說說看。”

“感覺沒法交代。”

“什麼沒法交代?”

“對父親沒法交代。感覺對不起父親。”

“你對不起父親什麼?”

“對不起父親死前和我說的,要好好照顧母親。”

“其他呢?”

“我想寫信。”

……


1

他們的死刑日期,都還記得

這也是隱秘的角落:死囚靈魂擺渡人②

這道鐵門之內,就是在押犯人學習生活的地方。


杭州市看守所,離杭州武林廣場大約30公里。這是一個連網約車接單,都還會猶豫再三的地方。

在這兒附近,和江南的暑熱無異,綠蔭如蓋,不遠處,有叫不出名字的溪流,正午日頭灼熱,知了聲聲叫嚷著,有一種喊破喉嚨也在所不惜的響徹。

可一旦再向前一步,就會發現剛剛路過的一切,都會偃旗息鼓,只有一種靜寂,不同尋常。

從正門登記開始,即使不去監區,也要過6、7道門,似乎每經過一道鐵門,只是稍稍開一個縫兒,好像就離這不容打破的靜寂,又更近了一步。

有的在押人員,一旦從這兒離開,就是生命全然結束的落點。

錢錦標就是這裡的一名監管民警。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首先問,“為什麼去年12月,沒有來採訪?”

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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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錦標把當時的報道截圖保存了下來,是紀念,也是鼓勵。


這是錢錦標很看重的日子,他是2014年主動報名調入第六監區的。

第六監區,是我省最早開創的艾滋病監管區,創立於2003年。2014年,之前負責第六監區監管的民警老何即將退休。考慮到這個崗位的特殊性,所裡動員全體警察,自願報名接替老何,繼續監管艾滋病關押區。

與錢錦標之前所在的其他崗位不同,第六監區的全部在押人員,都是艾滋病毒攜帶者。他們不僅吸毒,牙齒髮黑,還有人感染了梅毒,一旦毒癮發作,會歇斯底里到抓破自己,甚至,身體潰爛、發臭、全身黑得像碳一樣……

第一次走進六監區時,錢錦標也一樣嚴嚴實實地戴上了口罩,但還是會覺得有一種本能的噁心,分分秒秒,都在抗拒。

他不敢多想,只是像以往一樣照例巡監,看他們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有沒有情緒異常?他只是想,在押人員也是人,艾滋病在押人員也是人,走到這一步,大概也是有苦衷的,慢慢去了解吧。

只要是艾滋病毒攜帶者,不論未決已決,都統一關押在第六監區。正因如此,第六監區內,也有死刑犯。

“有時候,我晚上猛一下想起來,那種感覺很難說清楚是什麼滋味,但依然記得他們的死刑日期,當然也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我並沒有刻意去記得。”錢錦標說。


2

別把我的畫留給我爸媽

我怕他們會傷心

小馬(化名)又喘不上氣了。

在監區巡視時,錢錦標見他把半個拳頭塞在嘴裡,不停抽搐著,好像是想噎死自己。可拳頭又不夠大,他努力地吸一下鼻子,也是弄出很大聲響,好像是要鑽到牆縫。

黑暗裡,他嘴巴里呼出的熱氣,就像是壓根沒有泡泡液的空瓶,在努力吐著泡泡,似乎,都見不到一個完整的圓,只是殘喘。

小馬,毒癮又犯了。

清清瘦瘦的小馬,老家在四川,讀書時成績優異,但因為得了抑鬱症,鬥志全無。先是感染了艾滋,而後開始吸毒,沒有錢買毒品,就假模假樣地到杭州來,和家人說,杭州文化底蘊好,他來開古玩店。

他真的有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只是一個殼子,實際是為了毒品交易。

當毒品交易無法滿足他的日常,他自學制造毒品,並不斷在多個臨時住處售賣。

被公安機關查獲時,他正準備購買製造毒品的原材料,交易量超過500克。

從2014年6月,到2019年,小馬被關押在第六監區。期間,因身體原因多次保外就醫,等身體好些,再回監區。

錢錦標說,“考慮到這些在押人員的實際身體情況,為了增強免疫力,看守所每週有三天會加營養餐,內容有牛奶、蘋果和雞蛋。”

可即便如此,還不到30歲的小馬,依然羸弱。

“他身體虧空太多了,別說是跑跑跳跳,就是走走,都很不容易。“

大多數時刻,小馬總是會想到要去死。

第一次發現他這種想法,是錢錦標看了他寫的悔過書,悔過書裡他寫——

“我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快樂麼?你是你自己麼?或許,沒有也許。”

錢錦標發現後,仔細觀察他的進藥情況,發現他都是把藥夾在手指縫裡,好像仰一下頭嚥下去,但都是悄悄扔在馬桶。

果然,小馬在同監室的在押犯人熟睡後,悄悄把被單撕成白條,再搓成繩,企圖上吊自殺。

自殺行為被及時發現。錢錦標找他談話。

“你還年輕,多爭取立功贖罪。

先不要把自己當成死刑犯,先把自己當作重刑犯。

好好聽醫生話,能多和家人見幾次。

不管你在哪裡,只要你活著,你父母始終是有牽掛的。有牽掛,他們也會努力活著。”

小馬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重重地嘆了一聲氣。

曾經,他也是一名作文寫得不錯的學生。他把自己的過去,寫在《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等我墳前長滿荒草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也帶不走世間的一草一木。愛我的人,會傷心欲絕。”

平時在監區,小馬不太說話,但卻人緣極好,還有其他在押人員願意幫他洗囚服。

主要是,小馬畫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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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化名)的畫 ,錢錦標至今保留在辦公室,只是很少打開。


很多在押人員,都說沒關進來之前,也都沒見過有人會畫畫。

小馬愛畫畫。

他常常和錢錦標要求,給他紙,給他筆。

“有時候毒癮犯了,他坐立難安,給他紙和筆,他不停地寫寫畫畫,也就安靜下來。而且,他畫得極好。

有時候,監區裡也會為在押人員舉辦書畫大賽,或黑板報大賽,他都會代表第六監區去比賽,都是拿前幾名。”

作為獎勵,錢錦標會去看守所小賣部,買來方便麵送小馬。小馬把這碗麵泡開以後,用裡面的塑料小叉子,給同監室友分上一點,好像是彼此分享一下這小小的榮譽。

為了能多畫幾張,小馬每次領到一張A4紙,都會很珍惜地裁成4張。

從畫第一張畫開始,小馬便請求錢錦標不要把自己的畫拿給家人,擔心他們看了以後會更傷心,如果不嫌棄,就留給錢警官。

小馬和錢錦標說:“我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我祝願你長命百歲。”

錢錦標聽了,心中有些感動。他知道,對於這些惜日如年的死刑犯,長命百歲是他們最發自內心的祝福。

還是到了最後時刻,和家人見最後一面時,是錢錦標提審他,把他領到接待室的。

“他父母親都是四川當地老老實實的農民,得知兒子被關押在看守所後,不知什麼時候能見面,又怕臨時從四川趕過來,時間來不及,就在蕭山的工地打零工。

那天,他父母親都趕來了,我在外面等著他們,大概有十多分鐘,那個哭聲啊,不說了,不說了。”

小馬父母親來領遺物時,錢錦標依照小馬託付,只轉交給父母他們寫來的信,還有小馬那年從四川老家出來時,就一直帶在身邊的全家福相片。

錢錦標說:“全家福裡,除了他父母親,還有他堂妹一家人,還有他爺爺。父母只有這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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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受了工作觸動,也許是很早就離開家,錢錦標的記事本里,珍藏著母親來杭過年時的火車票根。

3

這一千隻獄中摺疊的紙鶴

沾滿思念的愧疚

雲南人小宏(化名),之前是保安,身形矯健,因為交友不慎,感染了艾滋,要吸毒,又沒有錢,就想從賣淫女那裡搶錢,賣淫女反抗,他心下一狠,掐死了賣淫女。

被關押在第六監區以後,他依然兇狠,尤其是自己毒癮發作時,要靠打人來排解自己的無所適從。

有人被他毆打,錢錦標只能用手銬強制管理。

還有一些時刻,小宏對抗管教,不按時間作息,任憑錢錦標怎麼叫他,他都用被子蒙上整個頭。

錢錦標找他談話——

“你是睡不好麼?

和同監室的人相處不好麼?

你是對我有意見麼?

這樣不說話,牴觸抵抗下去,不利於解決問題,你不知道麼?”

小宏或者一聲不響,昂著頭狠狠瞪著錢錦標,或者就很不耐煩回一句,“你不要囉嗦,你知道也沒用。”

回到監室,依然不斷鬧事。

錢錦標繼續找他談。

“你為什麼又矇頭睡覺?

你為什麼又不吃藥?

你為什麼又不吃飯?”

你不講事情經過,我就不知道,我不瞭解,就沒法解決問題,你知道麼?

我覺得你對你自己不抱希望了。”

一直問到這一句,小宏才開口,說,“反正我是死罪。”

錢錦標說:“對待這種在押死刑犯,硬碰硬是沒用的,他心裡太狠了,如果有餘溫,那也只是縫隙。”

有天,得知小宏牙痛,錢錦標請醫生幫他找了藥來,還幫他找了幾本書,請同監室的室友一起打了熱水,幫他洗了頭。

得知小宏的生日臨近了,錢錦標向所裡申請,從外面的蛋糕店買了一隻蛋糕來。

當小宏得知,這個蛋糕是專門為自己買的生日蛋糕,他從震驚到哽咽……這也是他在臨刑前的最後一個生日。

但當時,錢錦標並不知道。“對於自己監區的犯人,監管只知道因何事判刑,是不是死刑,但具體執行死刑的日期,也都是在當天才知道。”

錢錦標說:“這個滋味挺不好的,我自己老爸過生日,我都很少能回家,但我為死刑犯買蛋糕,不是說我對他們有感情,是從監獄管理的角度考慮,要把所有的隱形矛盾,都提前消化。”

也是在談話中,錢錦標瞭解到,小宏在雲南老家有個未婚妻。知道他因強姦、殺人、吸毒關押在杭州看守所後,還寫了信來。

自從收到這封信後,小宏就開始沉默居多了。

某一天,他對錢錦標說,他要紙,但不是畫畫的紙張,只要是能摺紙的紙都可以,他要給自己在雲南的未婚妻摺紙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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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鶴無言,是愧疚,也是思念。


此後,小宏用錢警官幫他收集的紙張,大大小小折了一千多隻紙鶴。這些紙張,是錢錦標陸續收集的超市促銷紙和樓盤廣告紙。

小宏說:“等我死了,如果有個女人來看我,那肯定是我未婚妻,請錢管理千萬幫我把我折的紙鶴,一個不少地交給她。”

小宏執行死刑後,真的是一個女人攙扶著小宏爸媽來領遺物。

“我把這些紙鶴裝在塑料袋裡,最大的超市裡的塑料袋,兩隻都裝不下。我至今記得他未婚妻看到這些紙鶴時的神情,有震動,有唏噓,也許,也有一絲絲原諒吧。

他未婚妻說,她從來不知道他會摺紙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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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部隊的年華,是錢錦標一生難忘的,激情燃燒的歲月。


錢錦標高中畢業去參軍,因為有文化,工作認真,很快就被選入部隊裡的電影放映員,還因為去鄉下放電影,獲評為學雷鋒標兵。

在他前前後後放過的300多場電影中,他自己最喜歡的是《駝鈴》。

“沒有當過兵的人不明白,‘送戰友、踏征程’這首歌,一旦開了頭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按照錢錦標自己的說法,當過兵的人,也算是見識過送別的大場面了,但是在監獄裡送走一個死刑犯,卻也總是讓錢錦標,一時片刻之間,有了不知所云的惆悵。

每每送走一個死刑犯,錢錦標都會下意識地提醒自己,忘了吧。

可哪能一下子就全忘了。錢錦標說:“我敞開心扉和你說,人與人之間都是有感情的。在我監區裡關了6年的犯人,他被判死刑了,確實是罪有應得,但他的位置空出來了,不管路過不路過,都不會很快讓這個人徹底從記憶中完全消失的。”

“第六監區有的犯人1996年出生,我女兒是1998年出生的,按歲數說,最小的犯人可以叫我叔了,但這又不是那麼回事。

有時候,單位有人發了喜糖,我找他們談話時,悄悄給表現好的在押人員一個糖塊,這從監管和囚犯的角度說,明顯又違規了,但要從人之常情來說,這也不算個事兒。”

錢錦標說:“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監區不要再進來00後的在押人員了。”


4

我們沒有來生,我愛這輩子

從高中起,錢錦標有記日記的習慣。到看守所工作後,他有了兩本日記,一本是工作筆記,一本是生活記錄。

工作筆記,寫了18本。生活記錄,寫了6萬字。

字跡是一個人的心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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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他的工作筆記時,會明顯看出,哪些時刻,他是心生嚮往的。比如,他寫到自己的旅行計劃,寫到新疆、雲南,就覺得筆記上的字也有幾分瀟灑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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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寫到管理心得,有種一蹴而就的迫切。

2014年6月,他剛到第六監區工作1個多月左右,淳安人小黃(化名),被判死刑。

這是錢錦標進入看守所工作以來,第一次和死刑犯打交道。

“他30多歲,因為吸販毒被判死刑。當時去接待室,等待和他家人見最後一面時,是我陪他去的。從監區到接待室,150多米的路,他戴著腳銬,走了足足有三、五分鐘。現在想來,是他已經料到家人不會來,特意走得很慢。

接待室裡空無一人,只有我陪著他靜靜地坐著。

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十分鐘,因為這是走向死亡的倒計時。

會面時間結束,他最終沒有等到他的家人。但他還是和我說了一句謝謝。或許我是他在世上見到的最後一個熟人。

他們是在現實中被拋棄和自我拋棄的人,眼角的底色都是絕望。”

那天之後,錢錦標在工作筆記上寫,有的人走上犯罪道路,也許是因為三無,無親可投,無家可歸、無業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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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錢錦標本想回家和妻子、女兒說一下自己工作的情況,但總是話到嘴邊,猶豫了猶豫,但還是沒說出口。

“我在部隊時,一直做財會工作,領導也都很信任我,轉業時,本來想考審計局,後面來了杭州市監管大隊,起初,心裡有點失落的。我不是說這份工作不好,但這份工作的幸福感,相對於其他崗位確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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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錦標曾在2014年、2015年、2016年連續3年被評為優秀公務員,早年在部隊時也曾榮獲三等功。他說,“這些獎章,有自己的努力,也離不開老婆一如既往的支持。”

錢錦標說:“在看守所工作,又像老師,又像醫生,又像足球場的守門員,面對的都是‘疑難雜症’,這是一份良心活,不像你寫稿子,寫了多少字就是多少字,我們做的很多工作不是計件工種,是水滴石穿的活兒。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情緒有不好,即使我交接班完成了,可以回家了,也還是不放心。”

看錢錦標的相片,他比年輕時消瘦了一些,神情也更深邃了一些,他把他心頭的溫暖都隨時隨地寫下來,他的生活記錄,有一個標題,《因為我們沒有來生,我愛這輩子》。

採訪時,錢錦標和我分享的部分內容中,絕大部分記錄,都是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

“父母看了我們新買的車子,別提多高興。我帶父母一起去公園,拍了一家人合照。因為今天是妹妹家請年酒,熱氣騰騰的羊肉,在鍋裡燒著,先大火後小火,慢慢燒著。”

“今晚吃自助,我吃得最多的是海鮮之類的,因為海鮮不常吃且貴。”

“岳母家房頂已經換過瓦了,遇下雨不漏水了。”

“過年,岳父墳前肯定要去的,老婆給岳父買好了祭祀的東西,等上香時,下起雨來,老婆嘴裡和岳父說著家常話,我在旁邊為她撐著傘。”

“今年的體檢報告,明顯比去年多出了好多(問題),看來身體真的一年不如一年,高血壓,高膽固醇也開始找上我了,身體發出警報了。”

“去高考諮詢現場會,老婆的功課做得還不錯的,連現場的老師都稱讚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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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18歲時,錢錦標寫給她的信。


在常人看來,這些細小得不能再瑣碎的生活場景,沒有值得這樣詳盡的描述必要。

但在錢錦標的眼中,這是他在上完一天班後,離開高牆大院之後最想擁抱的美好,也是高牆之內許多人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錢錦標家住濱江,離看守所差不多40公里。通常,6點左右就要從家出發,烏漆嘛黑地乘地鐵,換公交,等下班時,錢錦標有時要先去跑步,一方面,人到中年,在警察的崗位上也要保證一個良好的體能,一方面,也是為了能把白天經歷的這些五味雜陳,統統忘掉,再披著月色回家。

“我想,男子漢就是要幹好工作,別讓家人擔心。”錢錦標說:“看守所裡的這些在押人員也是有家人的,他們中的大部分,講到過去,不會說對不起自己,但都會說對不起家人。”

這也是錢錦標在看守所工作以來,被觸動最多的。“不管是誰,家都是一個人心裡最溫暖的港灣。”

而正因眷戀家庭,在艾滋病監管區工作6年了,這個秘密,錢錦標對所有人守口如瓶。


5

你是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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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錦標和妻子汪長菊,是相親認識的。

“第一次見面,覺得他又黑又瘦,個子也不高,就想算了吧。但他一直沒放棄,給我寫了兩年的信,再加上那個年代,姑娘都崇拜軍人,我就嫁給了她。”

汪長菊說,“這麼多年,我們全家都是圍著他的,一直以他為中心,我父親去世那年,我要回老家淳安陪母親,考慮到轉車不方便,讓她帶一下女兒,結果除夕夜裡,他還是代替別人值班,把女兒帶到看守所去過年,他陪犯人看春晚,女兒一個人在他宿舍。”

汪長菊的工作是在杭州一家工療站,她和同事要照顧37位有智力缺陷的成年人。

妻子的工作總是讓錢錦標憂心忡忡,因為他怕妻子被打。

事實上,汪長菊確實也被打過耳光。“他們大多時候都很好的,但有時候一旦情緒不對,會難以控制,會追過來,一定要打到你,一下子打到我眼睛上,忍不住就哭了。”

但是,汪長菊不敢告訴錢錦標。

就像錢錦標只告訴妻子,自己監管的區域是老弱病殘,並不是艾滋病專屬監管區。

這也許就是中年夫妻讓愛呼吸的方式,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但是,汪長菊回家會問老錢,“犯人難管麼?會不會有人打你?”

老錢都是輕鬆地說:“怎麼可能?他們都是待罪來救贖自己的,怎麼可能打警察?”

汪長菊還是會問:“有沒有特別難管理的?一個都沒遇見過麼?”

老錢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脾氣的,你要先熟悉對方。心裡不要有忌諱,不能冷漠,也不能歧視,偶爾,可以鼓勵性地拍拍他們的肩膀。”

但是,錢錦標絕對不會告訴汪長菊,這些經驗,是他在工作中逐步體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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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錢錦標喜歡登高望遠。


去汪長菊那裡採訪時,是老錢第二次去妻子工作的單位。

我們趕到時,汪長菊正在教大家疊衣服。

汪長菊像是鼓勵小朋友一樣,“很好,再練習一會兒,晚上回家時把自己的衣服都疊疊看。”耐心得就像幼兒園的老師。

一旦說起自己的丈夫,她依然有著習慣性的崇拜,但也有每個妻子都會有的小抱怨。

“新冠疫情期間,我從年初二就開始上班了,我們要去我們平時照顧的學員家裡,去了解情況,安撫家人。他在看守所連續值班,一離開家就是40天。

家裡浴室燈泡壞了,五金店都在關門,網上購物也不發貨,我騎著自行車,往返20多里,才買到燈泡,回來以後,他也只是‘嗯’了一聲。”

錢錦標不太和朋友聚會,即使聚會了感覺也沒什麼好說,漸漸地,也就越來越遠了。

即使休息在家,和汪長菊去散散步,兩人也是一前一後,有時要隔著好幾米遠。錢錦標解釋,“主要是覺得不能說工作,說了擔心違反紀律。”

汪長菊“反駁”:“他不是散步,他從來不看你走到哪裡了,他是去拉練。”

問他們倆,這些年來,有沒有覺得生活裡,也有苦的滋味?

錢錦標沒馬上回答,他沉默一會兒,說:“苦!怎麼可能沒有苦,在部隊訓練時辛苦,但那是身體上的苦,過去就過去了,你說父母親生病住院時,沒法趕回身邊,那心裡叫不叫苦?但更苦的苦,是說不出來的。”

而這說不出來的苦,我覺得應該是,老錢從沒跟妻子說起自己真正的工作內容。因而,那個隱秘的世界積澱的所有苦悶,無處訴說。

去年12月,杭州市看守所舉辦警民開放日,有媒體做了報道。沒多久,錢錦標收到一封來信,是他監區之前的在押人員。

信裡寫:“錢管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您的相片,雖然您的身影被模糊了,但還是一眼認出您,看到您還是這麼精神,真為您高興。”


採訪手記

第一次採訪,是在他家中進行。

他很細心,特意準備了老家桐鄉的菊花茶,但採訪得並不順利。我能感覺到,錢錦標心裡有很多很多話,就像是已經煮沸的水,隨便滿上一杯,都是滾燙。

但他沒有杯子,只是任由這水沒了方向。他總是說:“這個講起來,實在講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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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錦標家鄉的菊花茶,淡淡馨香。

第二次採訪,直接去了他愛人工作的工療站。

汪長菊說,這天是她和錢錦標結婚以來,聽他最多談到自己工作的一次。但這一次,錢錦標依然沒有表露他的工作內容。

會一下子想起《麥琪的禮物》。這對夫妻,都在各自的崗位上,踏踏實實努力,但對自己至親,從來只是報喜不報憂。

這種無言,讓人心疼,也讓人不忍。

我曾經問過他,那我們報道了你的工作,這麼多年隱藏的秘密不就暴露了嗎。

錢錦標說;“如果是真水無香寫的文章,相信她一定會理解我的。”

第三次採訪,就在看守所的會議室。

錢錦標的工作筆記,鋪滿了會議桌。這十多年的時光,在眼前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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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錦標擔心,他寫的日記,太像流水賬,會讓人覺得水平不夠,可恰恰是這些生活裡最平凡不過的小事,成了那時那刻的光。

也是在這些甚至都沒有分段,似乎是他一口氣完全不想停頓的生活記錄中,第一次理解了他的寡言,理解了他在很多家庭生活中的缺席。

原來,這些瑣碎,才是他從來都不想丟失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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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是錢錦標女兒生日,他特意去買了蛋糕。女兒剛剛大學畢業,也即將走上工作崗位,錢錦標很想借我們真水無香採訪他的機會,和女兒說上一句,加油!爸爸媽媽永遠是最愛你、最支持你的人!


- 完 -

編輯: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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