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捻字為花
剖開遺體，摸一摸被新冠病毒損害的肺，如同摸鼻尖，是一種“韌”的感覺。
如果說摸嘴唇，感覺是“軟”；摸額頭，感覺是“硬”，那麼，這種“韌”的感覺，則意味著肺已不是那個肺，被別的東西取代了。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每年鑑定100多具屍體的法醫劉良，撥開迷霧見真相！
第一例新冠肺炎遺體解剖
解剖刀下新發現
2020年春節前夕，59歲的劉良，在武漢封城前到鄭州過年。
隨著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漢越來越嚴重，死亡人數不斷增加。他開始焦慮不安，“整個人都坐不住了”。
作為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法醫系教授，湖北省司法鑑定協會會長，專業告訴他，必須儘快做遺體解剖！
否則，臨床一線的治療，“都是盲打，不知道病毒在哪裡，攻擊什麼臟器”。
他一邊四處呼籲，一邊通過法醫身份，逆行回到了武漢。
2月15日，武漢氣溫驟降，下起了大雪。晚上9點多，金銀潭醫院一位肺炎逝者家屬同意捐獻遺體。
16日凌晨1點左右，做好層層防護準備，劉良團隊9人，進入手術室，劉良擔任遺體解剖主刀……
正常的肺，一般是灰白色或灰色，含氣，摸上去像海綿。
而新冠肺炎遺體的肺，看上去膨大得厲害，發紅，發暗。呈斑片狀，有灰白色病灶及暗紅色出血。摸起來“韌”性十足，發生了實變。
肺裡出現了什麼新東西呢？
切開來看，大量的黏稠的分泌物從肺泡溢出，有的像漿糊，有的像果凍。
解剖刀下
“病患遺體解剖，發現死亡者肺部出現大量痰栓，痰栓是由呼吸機使用所產生，最終致人缺氧而死。昨天開始，急救改用吸痰法，一下子死亡人數減半。這一要感謝遺體捐獻者，二要感謝同濟法醫系劉良教授團隊的努力。”
新冠肺炎遺體解剖初步結果一出來，劉良就上了熱搜。
“我沒有干預任何個例的臨床治療，每個病例都有他的不同特點。功勞是廣大一線醫護人員的，我不敢也不想貪天功。”
沒想到，劉良立即出來否認，不願接受感謝，還回復了這樣一份“嚴正聲明”。
求真求實，還原真相，這樣的信念，從劉良初入法醫這一行，一直未曾改變。
臨床醫生改行當法醫
劉良，山東沂水人，1961年出生於武漢。1983年，他本科畢業於武漢醫學院醫療系，學的是臨床醫學。
大四時，他看了前蘇聯法醫學家阿夫傑耶夫的著作《法醫學》，這是當時國內僅有的幾本法醫學著作之一。他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一名法醫，通過解剖鑑定屍體，查找真兇，偵破案件。
劉良
畢業後，他被分配到武漢協和醫院神經內科上班。他回學校拿行李時，遇到了分配到本校法醫病理學教研室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大吐苦水，說自己實在幹不了法醫，見到屍體，就劇烈嘔吐，太痛苦了。
求之不得的大好機會！劉良立刻提議，兩人換工作。因為領導不同意，劉良軟磨硬泡了半個月，終於調換成功。
1983年9月17日，劉良第一次進解剖室。晚上9點，屍體運過來了，這是一起殺人拋屍案，屍體是從水裡撈出來的，被截掉了四肢。
夜裡的解剖室，靜悄悄的，有些陰森。面對這樣一具恐怖的女屍，確實考驗人的膽量。
當時有位老法醫帶著劉良：“你說，人是怎麼死的？”
“當然是被殺死的，還被分屍了。”
老法醫意味深長地看著劉良：“我們解剖後，為了你，讓屍體在這裡放一晚上。明天上午，你再來看。”
第二天，老法醫讓劉良仔細看屍體的頸部和眼瞼。劉良發現屍體頸部出現了擦傷的皮革樣化。
皮革樣化是醫學用語，指的是皮膚受傷後水分蒸發，變幹變硬。
除此之外，劉良還發現屍體的眼瞼結膜有出血現象。
進入解剖室
老法醫說，這兩處現象說明，死者是被掐死後再分屍。因為被掐，所以頸部出現了擦傷，但因為屍體在水中浸泡，皮革樣現象沒出現。過了一晚上，水分晾乾後，皮革樣化就顯現出來了。
其實，對於有經驗的法醫，只需用高濃度的酒精，在屍體頸部一抹，酒精揮發，迅速蒸發掉皮膚上的水分，擦傷的皮革樣化就會立刻顯現。
1984年，劉良到瀋陽的中國醫科大學法醫系進修，系統學習了相關知識後，他在實踐中就開始大顯身手了。
破獲懸案
博士畢業後，劉良擔任了一系列有重大社會影響的刑事案件中的司法鑑定工作，每次他都出色完成了任務。
河南籍女民工周秀雲非正常死亡案，就是其中一例。
2014年12月13日，周秀雲的兒子外出購物返回住處時，欲穿工地抄近路，因未戴安全帽，被保安阻攔，雙方發生衝突。後保安報警，太原市公安局小店分局龍城派出所民警趕到現場，準備帶人上警車時，與周秀雲夫婦及其他工友發生衝突。
觀察
有一段“山西太原民警執法現場”的視頻：
周秀雲手抓一位警察頸部，警察揪住她的頭髮使其坐在地上。她用雙手抓在警察褲子褲兜處不放。雙方僵持近7分鐘，警察扭按周秀雲頭部，使其躺倒在地，用腳踩住她的頭髮，持續約20分鐘。
後周秀雲被送到派出所，死亡。
周秀雲因何而死？一時間，踩頭髮等相關視頻、圖片被各大網站轉載，網民大量點擊和跟帖，眾多媒體持續跟蹤報道，引起社會強烈關注。太原市人民檢查院，以涉嫌濫用職權罪，對涉案民警立案調查。
要查出死亡真相，就要對死者進行屍檢。檢查院接連推薦了3家鑑定機構，家屬均不同意，提出要劉良負責鑑定。
2015年1月4日，劉良8人團隊飛赴太原。經過全面細緻的分析，29日，鑑定報告出爐，認為死者系“因鈍性暴力致閉合性頸部損傷”，死於急性呼吸循環功能衰竭。
2016年11月10日，這個備受關注的案件，在山西太原一審宣判，判決很重要的一個依據，就是來自這份司法鑑定報告。
涉案民警犯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犯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2個月，決定執行有期徒刑5年。
研究
“做法醫，要頂得住壓力，頂得住誘惑，敢把真相講出來，這是我的使命。”
法醫屍檢，讓遺體“開口說出”真相，除了能破案追兇，還能指導臨床醫生精準、高效地救治病人。
截至3月5日，劉良團隊獲得9例患者的病理樣本，是第一個開始新冠肺炎遺體解剖的，也是病例最多的團隊。
解剖是為了結束“盲打”
"解剖遺體瞭解病變，是為了更好地指導臨床，為一線醫務戰士提供參考。”
2月份，鍾南山院士先後2次給劉良打電話，希望能早點把結果拿出來，特別是有幾例病理，能夠對前線臨床有反饋的，要儘早反饋。鍾院士比較著急，劉良就把初步的比如肉眼發現的情況，講給他聽。
新冠病毒重點攻擊的是肺臟，肺裡出現大量黏稠分泌物，而且病變位置比較特殊，主要分佈在肺的外圍背側和下端地方，遠離肺門。
咽喉氣道採樣時，有很多假陰性，有了這樣的解剖發現，就不難理解，這是因為感染病灶都在肺外圍深部的緣故。
肺部黏液多，阻礙通氣，使得呼吸機很難起作用。劉良認為，在黏液還沒被化解的情況下，輸氧不僅無效，還可能適得其反，氧氣的壓力，會將黏液推至肺部更深處，加重缺氧。
三人解剖團隊
他強調，這個問題要引起重視。同時，他也表示，臨床已針對這個問題用藥治療，他建議還可以嘗試其它辦法，比如中藥等。
3月3日，國家衛生健康委發佈《新型冠狀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首次增加了“病理改變”內容。
“終於等到你！”劉良在社交媒體上轉發了方案的截圖，感慨地說。
新冠肺炎是新發烈性傳染病，就像是突然跑出一波兇狠的敵人，情急之下我們一通亂打，各種藥往上砸，然後有的病人好了，有的病人沒好，處於盲打的狀態。
仗打得怎麼樣，病理解剖是金標準。除了眼前救急，要控制重症、危重症患者走向死亡，更深入的研究還在後面，涉及到將來的研究疫苗、研究藥物等工作。
“在世界級的這種大災面前，如果不在裡面起點作用，會很羞愧。”
劉良父親的遺體，已捐給了武漢醫學院，他的母親，也早簽了捐獻書。去年清明節，劉良到武漢遺體捐獻公共墓地祭掃，他也在活動中籤字，把自己捐了。
“算是傳承吧！”
讓事實說話，讓證據說話，用忠誠和智慧維護職業尊嚴，這樣的法醫，你說厲不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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