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明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他固執古板，自認老爸老爺的尊嚴神聖不可侵犯，所以即使是他自己有不對，他也絕不會認錯；加上脾氣火爆，沒少得罪人。大家都不願意跟他打交道。
有旁人說過他，親人也說過他，這脾氣得改。可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易”，老明依然我行我素。我行我素的後果是最終將他的三個兒子全部都狠狠地欺負了。三個兒子一鬧，大家約定都不管他的死活。
於是老明又開始罵，罵老婆不會教兒子，罵兒子不孝順，結果把老婆也得罪了。老婆一氣之下，搬到大兒子家中，留著一個小房間給老明自生自滅。老明也是個倔脾氣的，堅決不肯低頭認錯；於是便這樣一直僵著。
老明彼時尚年輕，五六十歲，身子也算硬朗，無病無痛，所以罵自己的龜兒子黃臉婆那是罵得絕對中氣十足，讓人聽了覺得繞樑三日。
有人曾勸他留點口德，畢竟是自家人，不必做得太絕。然而老明並沒有聽進去，他義正詞嚴地說：老子不用求他們，老子即使死了也是某某黨員，有黨發放下葬費用。於是村裡人又勸：那你去後畢竟也要子孫捧靈牌的啊，外人總不能替你做這些吧。老明又放出至今仍讓他的兒子憤恨不已的豪言：老子有錢就是請外人捧靈牌，也不要這些不孝子假好心。
外人這才發覺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老爺子是驢子倔到北京去了。自從不再多管閒事。
而老明似乎也真的落得自在，領著退休金，自己管自己吃住；得閒了腰間別一部收錄機，放著新聞粵曲小調，大有去到那游到那的瀟灑。
幾年後，大兒子和小兒子爭吵起來了，因為房子佔地問題；大兒子投訴小兒子過多地霸佔了他家的地，小兒子說這本來就是他的地；於是兩家找老頭子裁定。老爺子吹鼻子瞪眼睛，直言這不關他事，他早就不理兒子這些芝麻破事。最後兩兒子反而對他差點動起手來，還是老婆子拉開了才沒事。
再有一年，二兒子的孩子生病了，由於二兒子在三個兒子中最窮，要老明出點錢給孩子看病。老明還是吹鼻子瞪眼睛，說他的錢是他的棺材本，除非二兒子養他終老，否則不能給。氣得二兒子寧可借高利貸，再也不找他說話。從始以後，老明和兒子和老婆真正的形同陌路。
慢慢地，老明老了。有一次他終於病倒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罵不孝兒子和黃臉婆不來看他。既然還有力氣罵他就表示沒事羅，所以他的兒子老婆也真的就不來看他。
慢慢地，老明不罵了，他回到家中後，也依然得閒了腰間別一部收錄機，放著新聞粵曲小調，只是臉容惆悵，身躬背駝，再沒有了那種去到那游到那的瀟灑。
二
老王是因為年輕氣盛錯手殺了人，被判入獄二十年。那時，他的大兒子才讀小學三年級。小女兒讀一年級。在他入獄後老婆拋下兩個孩子跟人跑了。於是大兒子讀到四年級便休學，開始承擔了一家的生活重責。等到妹妹讀完小學，這個家實在沒有錢供妹妹讀初中了，妹妹也被迫休學，小小年紀就要外出打工。
他們家的房子是破破爛爛的，比村裡五保戶的家還要窄小。每到下雨，兩兄妹就得屈身抱著躲在房子唯一雨淋不到的地方。晚上都沒得睡，因為他們的家中沒有床那麼大的地方是可以被蓋住不漏雨的。即使叫家族中的長輩修理過屋瓦，東補一塊西補一塊，也依然不斷地被風掀走被雨刷掉落在地。
總之，這兩兄妹自小就嚐盡了悽苦，而起因是由於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的一時衝動。
所以老王出獄歸來後，兩兄妹並沒有原諒父親。家中無地容身無人親近，老王被迫外出打工。沒有學識沒有專業，他只能去做建築農民工。
賺了點錢回來後，家人的關係剛有所好轉，老王很快又在工地被檢出肝腎有問題，被包工頭用一筆錢打發了回家。
至此，老王是真正的顯老了。甚至比同齡的男人看上去要老十幾歲。由於身體有問題，他不能外出找工，還要兩個孩子嫌錢給他家用。老王經常跟村裡人抱怨自己的沒用，後悔當年的衝動；然而祥林叔終究還是惹人煩，大家開始見了老王就躲。老王終於也不說了，變得沉默少言。
有一晚，不知道什麼原因，老王和兒子在房內大吵了一頓，兒子甩門而去。那本來就危危欲墜的門終於哐啷一聲轟然倒地，壽終正寢。
而老王當晚就喝了農藥，等到女兒回家的時候，屍體都已經發臭了。
三
老陳是村裡出了名的“五保戶”。因為自小家窮，父母去世得早，一直寄居在親戚家裡給親戚打工掙飯吃，自然沒錢讀書。
後來外出打工，好不容易賺了筆錢回家打算蓋房子，卻又不相信存在銀行裡非要放在家裡，夜裡不知教誰偷了去。老陳各種情緒交集，終於病倒。
病好後落了身弱，也不容易相信人的毛病。覺得別人看他的眼光都是帶著蔑視的。也開始不樂意跟人打交道。於是在村裡流浪，在各種廢棄的房子里居住。衣不蔽體，容不修飾，簡直與乞丐無異。
後來村幹部實在看不過眼去，幫他介紹了幾份正經的工作。可他每每幹了幾天就不幹了，理由是別人罵他笨他醜他幹活慢吃得多。他覺得別人嫌棄他，容不下他。村幹部沒辦法，只能讓他去撿瓶子揀紙箱，賺些微薄的錢補貼生活所用。
老陳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家鄉發了一次水災，把原來的泥磚屋全淹沒了。村幹部趁著有災後救濟的名額，把他的名字報了上去，拔下來的錢子給他蓋了一間紅磚屋。
雖然沒有錢裝修，但起碼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房子啊。老陳很激動，慢慢地又似乎正常了起來。也能幫忙村裡人幹活。漸漸地，大家也開始對他改觀了。
老陳六十歲的時候，不知道從哪抱回來一個女娃，估計是個棄娃，臉上長著一大塊醜陋的胎記。村裡有人跟他說，這麼醜的娃不要也罷，再說了生活也不寬裕，有錢還不如自己吃好點。但E卻不嫌棄，當她是寶貝一樣養了起來，幹活也分外的賣力。
日子似乎越過越好了。老陳這麼相信，村裡人這樣相信，村幹部也這樣鼓勵他。
可是，當女娃長到五歲生日的時候，老陳帶她到街上買生日禮物。低頭挑了好久的老陳終於挑到適合的禮物，笑著轉身給女兒看的時候，女兒卻早已不知所蹤。
老陳發瘋了的日日在鎮裡各處找女兒，哪裡還找得到？
生活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大，加上不停的有人告訴他被拐走的兒童很可能被弄斷手腳逼著去當乞丐。老陳終於瘋顛了。精神錯亂，胡言亂語，嘴裡不停地說：“要是我不帶妞妞出街就好了。”
再後來，他精神已經混亂到看到別人家的女兒就衝上去抱著喊妞妞。自然沒少惹麻煩。村幹部把他領回來幾次，勸說無效，終於還是嘆息地走了。
後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老陳忽然徹底地在村裡失蹤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有人說他去別的城市找女兒去了；也有人說他死了；當然還有人說他瘋了，流浪到某地不知道怎麼回來了。
只有他家那間紅磚屋一直空著，像間鬼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