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伯禮 仁心接力

那是一雙神奇的手,輕輕搭住患者的脈搏,就能獲取病灶密碼,然後對症下藥,緩解病情。

那是一顆滾燙的心,迸發著熱量,給患者希望,給學生光芒。

半個多世紀,這雙手,救人無數;這顆心,報國無悔。

這雙手,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張伯禮的手。

這顆心,是擁有30多年黨齡的共產黨員張伯禮的心。

張伯禮,這位72歲的院士與戰士,在庚子之初的武漢,在決戰新冠肺炎疫情的前線,譜寫了一曲鏗鏘昂揚的命運交響曲,用他淵博的學識和無限的熱忱,將這首交響曲演奏得催人淚下,蕩氣迴腸。

共產黨員的初心

2020年1月27日,農曆大年初三,因為武漢已經“封城”,加之各大城市陸續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全國局勢驟然緊張起來。正在天津指導防控新冠肺炎疫情的張伯禮,被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急召進京集結,轉飛武漢。

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成立時,身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的張伯禮名列其中。

這並不是張伯禮第一次臨危受命。17年前,在抗擊“非典”前線,處處可見他奔波的身影,對他來說,披荊“逆行”彷彿是他天生的使命。不同的是,那一年,他未及花甲;這一次,他已逾古稀。

“國有危難,醫生即戰士,寧負自己,不負人民!”兩次相似的出征,一句同樣的誓言。不是沒有身邊人勸他:“您年紀大了,不是17年前的精神頭了,是不是考慮不到前線去?”他一下子激動起來,一板一眼道:“不行!疫情不嚴重,國家也不會點我的名。我不但必須去,還要戰鬥好!”

從機場到定點醫院的途中,看著武漢空蕩蕩的街道,一種悲壯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張伯禮鼻子一酸。雖然見慣生死,但是此情此景,還是讓他的內心猝不及防。

武漢疫情嚴重到什麼程度?不知道。

患者總數多少?不知道。

疫情計劃怎麼控制?不知道。

醫用防護服、口罩缺口多少?不知道。

目前採取了哪些有效治療方法?不知道……

當時的武漢,在這位老人心裡,在全國人民心裡,一切都是未知數。正因為有太多的未知,才會引起連鎖的恐慌,讓人心中驚悸。

醫院發熱門診的情景,更是讓張伯禮心頭一震。這哪裡是正常醫院的就診情景?診室裡人挨人,接診的醫生被擠到角落,檢驗室、CT室門口人擠人,恐慌的患者和同樣恐慌的家屬。患者痛苦的表情,家屬無助的抱怨,交織在一起。走廊裡,輸液的患者與排隊掛號的人混在一起。醫院裡根本沒有空餘床位,一床難求,很多確診病例也住不進來,只能回家等待。等待,等待的結局是什麼?

形勢嚴峻。

張伯禮心急如焚,這種狀況如果不盡快改變,將為後續防控和治療帶來巨大壓力,而且會加速病毒傳播。張伯禮深知,防疫就是決戰,機會稍縱即逝,決策正確與否,果斷與否,直接關係到武漢的疫情走向,關係到全國的公共安全。

每臨大事有靜氣。責任,重於泰山!

張伯禮不僅是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還是公認的國醫名師,中醫藥領域的領軍者。2003年,在與“非典”的對決中,他開闢了全國唯一的中醫病區,將中醫藥在控制病情惡化、改善症狀、穩定血氧飽和度、激素停減等方面的重要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總結的SARS發病特點和證候特徵、病機及治療方案,收入世界衛生組織頒佈的《SARS中醫治療方案》。

張伯禮十分明瞭此次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讓他來武漢的深意,這是無價的信任,也是殷切的期望。張伯禮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定不辜負這份重託,病毒不去,老張不退!

在對一家家醫院的走訪中,張伯禮和他的中醫博士團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觀點和方案。

當晚,在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召開的會議上,張伯禮提出,必須馬上對病患分類分層管理、集中隔離,將確診病例、疑似病例、發熱患者、密切接觸者“四類人員”隔離開來;確診患者也要把輕症、重症分開治療。他建議,以最快速度徵用學校、酒店進行隔離,隔斷病毒傳播。

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決策:開展大排查,堅決隔離“四類人員”。

“只隔離,不服藥,會延誤病情,也會加重恐慌。發熱的可能是流感,服幾服藥就好;確診的,服藥也能控制病情不轉重,有利於到定點醫院治療。因此,採取‘中藥漫灌’的方法是可取的。”當時的條件下,不可能一人一方,張伯禮相信,普遍服用中藥通治的湯劑,一定會有效果。

快!快!快!

在武漢當地九州通醫藥集團的幫助下,2月3日,首批幾千名發熱門診確診患者服用了中藥;2月4日,約1萬人服用了中藥。幾天後,一些輕症患者體溫降到正常,咳嗽、乏力症狀明顯減輕。效果初顯後,普遍服中藥方案就推廣開了。

2月初,在隔離點的“四類人員”中,80%的人核酸檢測呈陽性;到2月中旬,確診病例降到30%;到2月底,確診病例降到個位數。嚴格隔離,普遍服中藥,截斷了病情蔓延擴展勢頭,為下一步治療打下了基礎。

面對新冠病毒的肆虐,需要大智慧,也需要大勇氣。張伯禮一直在思考,他一輩子和中醫藥打交道,他說中醫藥治病救人延續了幾千年,是我們中華民族獨有的財富,是無價的瑰寶,一定能在這次疫情防控中有所作為。

中醫承辦方艙醫院!張伯禮與劉清泉教授寫下請戰書。中醫西醫各有長處、優勢互補,人命大於天,能救命就是硬道理。

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迅速拍板,建立江夏方艙醫院。

相對於正式醫院,方艙醫院雖顯簡單,但也是五臟俱全,心電監測、移動CT機、呼吸機等必須全部就位,還要具備防止傳染病傳播的設施。籌備的那段日子裡,張伯禮每天清晨就到方艙醫院駐地,與相關負責同志、工程師開會研究。空氣淨化設備的調試,三區兩通道的安排,床位的擺放,衛生間的設計,網絡、飲水機、醫用垃圾、廢水廢物處理問題……事無鉅細。他堅持給每個床位都掛上布簾,給患者一點隱私空間,他認為這很重要。有時吃不上飯,就泡一盒方便麵。時間緊迫,抓緊再抓緊,儘早收治患者。

身為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的張伯禮,曾經全程參與這所大學從藍圖變成現實的過程,他對建築工程並不陌生。但幾天內建立一所方艙醫院,難度可想而知。張伯禮堅持下來了,武漢堅持下來了。

2月12日,江夏區大花山方艙醫院(簡稱江夏方艙醫院)建成啟用。張伯禮率領由209人組成的中醫醫療團隊進駐。由張伯禮掛帥的這支醫療隊被稱為“中醫國家隊”,成員由來自天津、江蘇、河南、湖南、陝西五省市三甲醫院的中醫、呼吸重症醫學、影像、檢驗、護理等領域的專家組成。他們紮根這裡,在中醫中藥對新冠肺炎的臨床治療、科學研究等方面大顯身手。

國之大醫的仁心

偌大的江夏方艙醫院,空空蕩蕩,幾個人站在這裡,話音大一點都會生出嗡嗡的迴響。僅僅過了一天,魔術般擺放到位的564張病床全部住滿確診患者後,醫院頓時顯得擁擠起來。患者雖多屬普通型患者,少數是新冠肺炎輕症,但也有發燒、咳嗽、乏力症狀,部分患者胸部CT顯示病理改變。許多患者寢食難安,一邊忍受著身體的不適,一邊承受著巨大的恐懼。

江夏方艙醫院裡,四處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這種氣味容易給心理脆弱的患者造成身處危險之地的強烈暗示。這時,一股同樣濃郁的中藥味道散播開來,會讓患者的焦慮慢慢稀釋,他們感覺又回到家中,彷彿家人正在煤氣灶上用藥鍋為自己煎煮著中藥,而且,那不僅僅是一服治病的湯劑,更是一種關懷與希望。

診室裡的張伯禮全副武裝,穿戴著密不透風的隔離防護服、口罩、護目鏡、橡膠手套。一連多日的奔波勞頓,讓他感覺到了疲倦。他能清晰聽見自己因為憋氣而顯得有些吃力的呼吸聲,護目鏡上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影響了他的視線。他相信自己的體力,幾十年來,雖然無暇鍛鍊身體,但他總能見縫插針地在校園裡快步走上一圈,腳步快得有時連學生都追不上他。在專家門診坐堂,他常常從早晨到下午3點,仍能巋然不動,右手頭的精準切脈,不知為多少患者尋出了威脅健康的“真兇”。

這是他今天上午巡診的第10個新冠肺炎輕症患者。他將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自然地搭在患者脈搏上,慈祥地看著患者的眼睛,輕輕地說,別緊張啊。這一刻,就像他以往千百次的門診一樣,整個世界隨之靜止,濃縮到他的指尖之下;這一刻,即使隔著橡膠手套,那指尖下的每一次脈動,在他的感覺裡,都是一首生命的歡歌。患者脈象偏滑,這是典型的溼邪為主。他讓患者摘下口罩,伸出舌頭,果然,他看見了一層白膩的舌苔,舌邊還有齒痕。他用點頭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接著,詢問病情,對照影像,助手用手機拍些舌象,記錄傳輸診療信息。

然而,並不是誰都能接受中藥的味道。小李就是其中的一位。25歲的她,被確診為新冠肺炎,高燒38.2℃,咳得徹夜難眠,一日三餐也沒胃口。即使難受至此,小李也只是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拒絕那一袋黑乎乎的中藥,她絕不相信那湯湯水水的東西會有什麼奇效。

小李的隔壁床位住著姚奶奶,65歲,症狀比她更重一些,因為惦記著住在隔離病房裡的老伴兒,思慮重,精神差。治病心切的姚奶奶,對醫生的話言聽計從,入院第一天,她就遵照醫囑,按頓服用湯藥。

她對小李說:“良藥苦口,孩子,喝吧,中藥治病呢。”

“我可不喝,太苦了。”小李躺在床上,隔著口罩,似乎都咂出了中藥特有的苦味。

姚奶奶每天兩頓湯藥。第三天清晨,體溫表的刻度停留在36.5度。姚奶奶來了精神,咳嗽也見輕。

小李的體溫卻還在38度居高不下,狀態也持續萎靡。

眼見姚奶奶明顯好轉,小李無力地對護士說:“我也要喝中藥,今天就喝。”

小李的第一口藥是皺著眉頭喝的,為了減少藥液在舌尖的停留時間,她“咕咚”一聲嚥了下去,這一口之後,她的眉頭舒展開來:“原來中藥不是很苦啊,我能接受。”這一袋藥劑,她一飲而盡。

一星期的中藥治療,小李的核酸檢測報告中出現了抗體,症狀全部消失,第9天就達到出院標準。走出江夏方艙醫院那天,她對醫生說,咱的中藥真神,今生今世,我都是鐵打的“中藥粉”。

78歲的曲爺爺臥床不起,糖尿病、高血壓等基礎病給他的症狀雪上加霜。張伯禮給他開的中藥煎煮成湯劑後,他無法喝下那麼大的劑量,只能換成小口慢喝,渴了就喝一點,一服藥恨不得兩三個小時才能喝完。剛開始接受中藥治療,曲爺爺也沒信心,歲數大了,家屬又不在身邊,這個新冠肺炎暫時又無藥可醫,他就寬慰自己,死馬當活馬醫吧,就算不信,也不能浪費了國家給的中藥。抱著這種想法的曲爺爺,眼看著一天天好起來,喝藥的速度也快起來,14天后,曲爺爺病癒出艙。

新冠肺炎的治療無章可循,臨床上更是沒有特效藥物可用,同時面對成千上萬的患者,張伯禮率領的“中醫國家隊”“壓力山大”。他和劉清泉教授共同研製的宣肺敗毒顆粒治療了280餘例輕症和普通型患者,他們的發熱、咳嗽、乏力症狀明顯減輕,治療後CT影像顯著改善,臨床症狀明顯緩解,沒有一例轉為重症。這些方劑除了改善患者臨床症狀,還能改善相關的血液細胞分類計數和免疫學指標。在江夏方艙醫院,既有統一方案,又會根據患者的病症採取個性療法,普遍性和靈活性相統一,所有患者除了統一服用中藥湯劑外,醫院還配備了一臺中藥配方顆粒調劑車,因人施治調製中藥顆粒劑,再輔以保健操、八段錦和心理疏導。醫院制定了嚴密的診療流程,患者在服藥過程中,醫生會密切觀察每一位患者的具體反應,發現問題及時解決。醫療團隊還設立了三線把關和評估,確保醫療安全。如果有患者轉為重症,按照相關流程,及時轉到定點醫院。

在張伯禮團隊醫學追蹤的564例患者中,服用中藥的患者年齡最大的90歲,最小的12歲。江夏方艙醫院所有患者中,無人轉為重症,醫護人員保持零感染。

一朵朵逐漸枯萎的花兒,又重新迎風而立。於是,武漢的方艙醫院都開始使用中藥。張伯禮團隊和其他中醫治療團隊確定的“三藥三方”,因其良好的治療效果進入國家衛健委發佈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供臨床醫生根據患者病情選用。

中西醫並肩作戰、攜手抗疫,是這場新冠肺炎阻擊戰中的一道獨特風景。搶救重症患者時,西醫為主,中醫為輔,但有時輔助角色也起著關鍵作用。醫療隊裡的中醫西醫不分你我,只要能挽救患者生命,誰有辦法誰上,誰有效果誰上。

與此同時,在張伯禮等專家的強力推動下,武漢協和醫院、武漢同濟醫院、武漢市金銀潭等醫院的重症患者,在全部採用中西醫結合治療後,有些重症患者轉為輕症,還有的痊癒出院。

痊癒出院的患者越來越多,張伯禮發現,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還有咳嗽、憋氣、心悸、乏力症狀,他立刻建議在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武漢市中醫院建立新冠患者康復門診,讓這些勇闖“鬼門關”的患者,在未來的日子裡,一直能用暢快的呼吸去擁抱美好的生活。

在中國工程院和有關單位支持下,張伯禮又牽頭組織武漢協和醫院、武漢市中醫院,共同為湖北被感染的醫護人員建起一個健康管理平臺,追蹤他們的健康狀態,以中西醫結合的干預方式,幫助這些“逆行”的醫護人員更好地康復。這個任務有可能需要延續一兩年,但是必須跟蹤下去,因為,這裡面裝著一份責任,一份深情。

嚴厲導師的恆心

差不多每個深夜,張伯禮奔波的身影都會穿過星空下的武漢街頭。武漢的夜會記住這位在這裡拼過命的老人,即使是黑夜裡,他也在用他黑色的眼睛尋找著光明,那炯炯的目光一如他的內心一樣澄澈。

張伯禮是武漢的常客,學術會議、參觀交流、會診難症,這座美麗的城市留給他的印象,總是那麼的輕鬆和充滿活力。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他的古稀之年,會有這樣一段與武漢生死相依的日子;他更不會想到,武漢人民也給了他肝膽相照的深情厚誼。

2月16日深夜,剛剛入睡的張伯禮被腹部的疼痛刺醒。幾天來,他的節奏快得像是旋轉的陀螺,每天不到五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讓他的身體拉響了警報,膽囊炎急性發作。

疼痛讓張伯禮一夜無眠,也只有在被劇痛攫住的幾個小時裡,他的思緒才有時間任意飛翔。他想了很多,關於自己的人生、家庭、事業,但想得最多的是,中醫藥治療新冠肺炎疫情已經展現了較好療效,更多的患者需要中醫藥救治呀!在這種關鍵時刻,作為一名戰士、指揮員,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戰場,哪怕把自己的生命留給這片沃土。

翌日一早,張伯禮簡單做了檢查,醫生建議手術。中央疫情防控指導組負責人強令他住院。但張伯禮的態度更堅決,他希望保守治療。他心裡清楚,此時的武漢,為阻斷疫情,各醫院的大多數擇期手術均已停止,只有幾家醫院允許進行不得不做的手術。如果他現在手術,會給武漢的同行添太大的麻煩。

不能麻煩他們啊,因為武漢醫生的累已經超越了極限。況且手術後恢復時間長,會耽誤江夏方艙醫院的工作。

兩天的保守治療,絲毫不見效果,超聲提示,結石全嵌頓在膽管處!

必須手術!各方會商後,下了死命令。

2月19日凌晨,張伯禮被推進武漢協和醫院急診手術室。術前,依照醫院慣例,需要徵求家屬意見,張伯禮說,不要告訴家人了,我自己簽字吧。

說罷,他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再過兩天,就是老伴兒的生日。我萬一……張伯禮瞬間閃現的擔心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情感上的歉疚。半個世紀的時光,他都奉獻給了中醫事業……不會,不會有萬一……我一個老頭子,工作沒完成,老天也會……這樣想著,張伯禮進入了麻醉狀態。

那天凌晨,遠在天津的張磊被電話吵醒。張磊是張伯禮之子,子承父業,擔任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風溼免疫科副主任、天津中醫藥大學第四附屬醫院執行院長。他已經報名準備奔赴武漢疫情一線,隨時聽候命令準備出征。電話裡,傳來的是武漢前線指揮部負責人的聲音:張院士病了,需要緊急做個手術,我代表組織徵求家屬的意見。

張磊的心瞬間揪緊,一絲不安湧了上來。72歲的父親一向身體不錯,半夜需要手術,病情必定危急。

我父親,他危險嗎?

是急性膽囊炎,有膽結石嵌頓。

聽到這個答覆,張磊放下了心,他知道,這類手術難度不大,唯一擔憂的是父親的高齡,但他相信武漢的醫生。他說,我同意組織的安排和決定。

凌晨4點,張伯禮手術結束,一切順利。

從手術室返回病房途中,張伯禮給張磊打了電話。他的聲音雖有些虛弱,卻一如往日的堅定:“知道你近日來武漢,你不要來我這裡,在‘紅區’一定努力完成任務,保護好同事和自己。”這位父親,在自己剛剛做過手術醒來的一刻,把對兒子深沉的牽掛濃縮在這樣的一句話裡。

兩天後,張磊帶領第十二批天津支援湖北醫療隊增援武漢江夏方艙醫院。他記著父親的話,一到武漢便走進“紅區”。

術後第3天,張伯禮因為腿部出現血栓,無法下床行走,病床就成了他的工作臺。他戴著老花鏡,左手扎著輸液針,右手執筆修改材料。那幾天,正值他的醫療團隊與科技部合作的中西醫結合治療新冠肺炎項目進行到關鍵時期,容不得他喘息片刻。72歲,全麻手術,怎麼說也是個大事件,張伯禮卻並不在意,只是寫了一首題為《棄膽》的詩記下這段經歷:抗疫戰猶酣,身恙保守難。肝膽相照真,割膽留決斷。

這一天,是遠在天津的老伴兒生日。不過,操持著這個兩代中醫人的家,她早習慣了父子倆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路上的生活。

仗還在打,我不能躺下!術後一個多星期,顯得清瘦的張伯禮,穿上防護服又出現在“紅區”病房。他的防護服上寫著“老張,加油!”

一連多日,武漢確診病例數大幅下降。正月十五那天,面對武漢街頭溫暖的燈光,張伯禮又賦詩一首:燈火滿街妍,月清人跡罕。別樣元宵夜,抗魔戰正酣。你好我無恙,春花迎凱旋。

“你好我無恙,春花迎凱旋”的一天很快到來。

3月10日,江夏方艙醫院休艙。張磊是病區主任。這天有大批患者出院、轉院,信息要準確,安置要妥當,張磊規定,與當天工作無關人員一律禁止入內。這時,他接到通知,張校長與江夏區衛健委的同志一會兒進艙。

唉!張磊輕嘆一聲。身在武漢20多天,他還沒有見過父親,今天卻要在江夏方艙醫院見面。雖然時刻惦記著父親,但此刻,他還是覺得張校長“擾亂”了自己的工作。

病區裡走進一群身穿防護服的人,張磊認不出自己的父親,直到他看到“老張”向自己迎面走過來,才欣慰地笑了起來,緊接著淚流滿面。護目鏡虛化了他的目光,口罩遮掩了他的笑容,這兩行淚水,包含著太多太重的內容。

“張校長好!”

“一切順利吧,回家好好休整,按時上班。”

就這樣兩句話,結束了父子倆短暫的相見。直到張磊返津,他在武漢的20多天,只和父親待了這麼可憐的10多分鐘。

下午兩點多鐘,結束工作的張磊脫掉防護服、全身消毒完畢走出江夏方艙醫院時,遠遠地看見父親一行人正在院子裡現場辦公,研究封艙後的安排。這是膽囊切除手術後還不滿1個月的父親,這是應該享受天倫之樂的父親,這是全家人眼裡可親可敬可愛的“老頭兒”。

“爸!”這一次的公開場合,兒子沒有喊“張校長”。

父子倆在江夏方艙醫院門口合影留念,作為馳援武漢的難忘記憶。

那一刻,武漢天空湛藍,陽光燦爛。

江夏方艙醫院休艙後,張伯禮依然忙碌著。他積極參與患者後期康復評估、觀察、診治的工作,多次去康復驛站診治病人;他積極籌建兩家康復門診和病房,主持制定併發布了全國第一份中西醫結合康復指南,指導建立了全國醫務人員感染新冠肺炎管理與康復平臺……他常說,“我們認識新冠肺炎才2個多月,知之不多,必須藉助康復進行深入的觀察。對患者進行身心康復,中醫有優勢”。

病疫無國界。如今,國外疫情的快速蔓延,又深深揪著張伯禮的心。3月26日,他作為主講專家,應邀在“世界中醫藥學會聯合會”舉辦的中醫藥抗疫專家經驗全球直播中,與64個國家和地區分享新冠肺炎的中醫概念、病因病機、臨床症候特點,中西醫結合在救治中的作用,循證證據和基礎研究進展,9萬人在線參與。而在此之前,張伯禮的團隊還與世界衛生組織、意大利、韓國、日本、澳大利亞、美國、法國等國際機構和多國醫務工作者視頻連線,分享中國中醫藥在抗擊疫情中的經驗,並向他們援助中醫驗方、中成藥等。

習近平總書記曾這樣評價,中醫藥學是中國古代科學的瑰寶,也是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

張伯禮這一代中醫藥專家,正是以一種使命感緊握著那把鑰匙——無形卻沉甸甸的鑰匙。2008年,他主持制定了《中國·中醫學本科教育標準》,並主持制定了世界第一個中醫學國際標準《世界中醫學本科教育標準》,已被50多個國家和地區推廣使用。他還曾多次上書全國人大常委會,促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在2017年7月1日正式實施,讓中醫藥的保護、人才培養、科學研究、傳承與傳播從此有法可依。今年全國兩會召開日期未定,張伯禮已準備好建議——儘快修訂《傳染病防治法》,加快建立重大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體系建設,將中醫藥醫療納入其中,在疫情發生後成建制介入。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他把自己交給武漢,把兒子交給武漢,也把自己得意的學生交給武漢。他不知道自己多年培養的300多名碩士博士、數不清的本科畢業生,此刻,有多少人正戰鬥在抗疫一線。但他知道,被祖國中醫學滋養過的醫生也一定有著最美的“逆行”。

在這支團隊中,楊豐文和黃明兩位博士,作為助手一連幾十天不離張伯禮左右。他們按照導師的口述,起草建議,提出意見;他們輔導臨床醫護人員用手機軟件蒐集患者服藥效果評估,將大數據傳到大學科研團隊進一步分析。兩個多月裡,連軸轉的師徒三人都成了見過最多武漢夜色的人。

張伯禮性格堅定果敢,內心卻無比柔軟。央視記者採訪他,剛問了一個問題,他就在鏡頭前不能自持,一時哽咽,只有他的心裡最清楚其中的原因:為了中央領導對自己的信任,更是為了對中醫藥的信任。

學生們看到電視屏幕上的張老師,也是淚溼衣襟。

學生們最瞭解這位可敬的導師,他把自己多年科研成果的400餘萬元獎金全部捐給天津中醫藥大學,成立“勇博勵志基金”,12年的默默捐助,為3000多名年輕人照亮了未來。

學生們最瞭解這位嚴厲的導師,他指導的碩士、博士的每一篇畢業論文,他都會逐字逐句修改。每次答辯前,一定會演練很多次模擬答辯,“磨薄你的嘴唇”。

學生們最瞭解這位國醫名師級的導師,他帶領3位院士、9位國醫大師,為了中醫藥傳播,俯下身來,用通俗易懂的詞語,悉心編輯了一套5本中醫科普叢書,包括小學版、中學版以及英文版。

大道至簡,大醫精誠。

無論是課徒、出診,還是管理、攻關,張伯禮的每一個角色,都表現得近乎完美——

他肩有擔當。為摸索實驗條件,建立基礎數據庫,需要大量新鮮血液反覆測試。他連續8次抽取自己的靜脈血,同事心疼他,阻攔他,他卻說:“我是實驗室負責人,就應該抽我的血!”

他胸有大愛。他的專家門診一號難求,多少次他疲憊地走出診室,都會有患者家屬哭著攔住他求救,他總是盡己所能,全力施治。對於那些家境貧困的患者和家屬,他千方百計減少費用。在用藥好轉後,患者和家屬都動情地拉著他的手叫他一聲“活菩薩”!

他心有柔情。在攻關國家科技項目的緊張時刻,他帶著團隊夜以繼日摸爬滾打。他的家就在校園旁邊,3個多月卻很少回去,好在老伴兒理解,兒子支持,那是一個醫者家庭對祖國中醫學的集體貢獻。

張伯禮的大道,就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本色;張伯禮的精誠,就是以懸壺濟世的博愛之心,以“博極醫源,精勤不倦”的習醫之心,為天下蒼生帶去安康。

有人說,這次疫情,是張伯禮挺起了中醫藥人的脊樑,也將中醫藥學的地位上升到歷史新高度,他把這種守正傳承創新發展當作自己畢生的責任,時代的使命,他要帶領中醫藥生力軍,昂首走在中醫藥支撐健康中國建設的前列。

如今的他,依然白衣執甲,依然腳步鏗鏘,依然一路向前,依然為中醫藥這一幅美麗的中國畫卷描繪著屬於他這一代人的濃墨重彩。

(作者:謝沁立,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陳建強、劉茜,系《光明日報》記者。《天津日報》記者張立平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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