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抽菸喝酒看小說

阿婆:抽菸喝酒看小說

01


有幾多年的清明節沒回去,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如果沒有記錯,最近的一次,應該是06年,因為那年秋天,我就從醫院出來,幹個體了。


那年清明,我阿哥像往常一樣,騎著摩托車接上我,從楊林鋪回萬塅壟。壟裡的路剛修好不多時,只能勉強過一臺小車,包包缺缺的。我提著醫院發的幾隻魚、一掛肉,心裡高興得很。


阿婆(奶奶)還像往回一樣,拄根棍子,站在在門前山包上,望著前面的大路。也不知道她等了幾多時,看見我兄弟倆個來了,就把棍子提在手上,幾腳站下來,硬要幫我提袋。


這年阿婆87歲,離她去世,還有10年。


02


在老家,清明不叫掃墓,叫攏墳。除去墳包雜草,再壘上新土、把墳包攏得高高的,才叫攏墳。


我小時候,就不參與攏墳。因為先人墳墓多選在山林上,我行動又不便。


大約7,8歲時,記不清是阿爺還是阿哥,馱我去攏墳。山陡得狠,平時剁柴的人都不上來。有一塊地方,四周是石頭,只有中間一棺土。阿爺說這是他阿婆的墳。一邊攏墳,阿爺一邊講他阿婆,也就是我太婆的往事。


太婆是個講狠人,小名叫得阿白,我們家因此一向禁止用“白”這個字。說有一年大旱,莫得吃的,家裡只剩下半升來米。阿白太婆說:我不吃粥的。後來這半升米大部分做飯給她一個人吃了,剩下的煮一大鍋清粥水,全家兩個大人四五個伢崽,喝這鍋粥水當過夜(晚飯)。後來,太婆“一眼米不吃粥”(一升為一斤,一升有四眼)的狠事,經常被大家提及,也算是流芳百世。


太婆生育不順遂。先後夭折六七個後,把孃家出生才28天的侄女抱來,當望丁媳,取名喜定,大號金玉。那一年是1917年,離五四運動,還差兩年。


03


金玉就是我阿婆。阿婆來我們老王家3年後,太婆才生下我阿公(爺爺)。


阿婆7,8歲時,正是狗也嫌的調皮年紀。總被太婆打,有一次把阿婆大腿打得肉裡抽隼(竹子掛在肉上的碎刺),竹刺在肉裡出不來,爛成大膿包,下不了地。阿婆的阿姆(媽媽)看不去了,叫人把阿婆揹回了孃家,養了幾個月才好。後來,阿婆講這事時,總是笑著解開包過的小腳,擼起褲腳,露出長長的、瘦瘦的大腿,腿肚子上,一個酒盅口那麼大的疤。


阿婆的阿姆,我喊她太高婆。她是抗日民兵隊的隊長,像阿婆一樣,也是風長樹大的身板。雖然包過的腳小,但走路起風,能提著兩隻大木桶,上前線送飯,小日本人的子彈“咻咻咻”地在兩耳側邊亂飛。有一次,右邊的耳垂就被鬼子的子彈打缺了一大坨。


阿婆在孃家住了5,6年,大概14歲左右,嫁給了阿公。


阿婆阿公結婚時,兩人年紀小,脾氣都大,愛吵架。頭幾年,阿婆生了六個孩子都夭折了。有一回阿公去門後拿扁擔,阿婆把兩歲的伢崽放在椅子上,等打完架,孩子已經被嚇傻了,後來就沒了。有一回,老虎來咬豬,大家出去趕老虎,回來時,發現床上睡覺的孩子斷氣了。有一回,一隻大黃狗在屋外亂吠,阿公猛地一聲吼,把飯桌前正在吃飯的2歲的伢崽嚇壞了,後來也沒了。最大一個養到8歲了,去放牛,發黑水牯瘟,突然叉地“哞”一聲,孩子嚇病了,後來蔫蔫地沒了。還有一個流產,還有一個病沒了。


第七胎是對龍鳳胎。家裡實在窮,怕養不活。阿公做主,把男伢崽送給了楊林鋪一家人,也姓王。聽老話說,雙胞胎不能分開,分開都活不成,最後男孩真沒養大。怕女伢崽有事,阿公送去一付門杵(捶衣杵),一個寸頭(方形的豬肉),放在男孩棺木裡,算作已經把女伢崽一起帶走了。但是後來女伢崽究竟還是大病了一場,眼睛有些防礙。這個女伢就是我大姑。


阿婆一共生了十二胎,活下來的,四女兩男,後來,老孫曾孫、外甥女婿一大堆,足足一百多人,聚攏可以坐滿十幾桌。


新中國成立後,太高婆把接生手藝傳給了阿婆。從生我阿爺開始,手下四個孩子,都是阿婆自己接生的。


在村子裡,阿婆先後接生過一百多個孩子。有的人,自己是阿婆接生的,後來長大結婚生兒生女也要阿婆接生。再後來,生孫子孫女還是要阿婆接生。阿婆去世的時候,這些人都帶著兒女、帶著孫子孫女來送她。


04


聽阿婆說,她十幾歲就跟她弟弟(我舅公)躲在閣樓上,從棉被裡掏碎棉絮,放在鐵煙筒裡唆(抽)。


2003年,非典,我在家看書複習,準備去醫院上班。阿婆每次唆煙的時候,總要給我送一根。一塊錢的襄陽,味衝,我們唆得起勁。阿婆唆煙跟別人不同,她每次都是深深地連唆3口,一支菸3,4口就唆完。我每次都說,沒得你狠。


阿婆吃肉也紮實,80多歲,姑娘(我姑姑)們逢年過節來看她,總要提兩斤肥瘦相間的肉。奶奶就拿個大碗,隔水加糖、清蒸,有時我在屋,會偷偷送半碗要我也吃。剩下的,她能一餐吃完。


阿婆喝酒更厲害,90歲時,750ML大瓶裝的啤酒,她一口氣能悶大半瓶。


阿婆的兒女都很孝敬她。她也總能一碗水端平,從不偏袒哪一個。但她總說我大姑命苦。大姑生性善良,嫁到屋底下,生了五男一女,十幾個孫子孫女,曾孫好幾個。人口多,抓命,幾十歲了,還總忙得不歇火。


也數大姑貼心,雖然窮,每次回孃家,總要帶些稀缺物,什麼葡萄乾、桂圓乾、麻果、雪餅之類。每次量不多,各色各樣都有一點。


自從阿公92年去世後,阿婆一個人住,就著小說(小人書),吃點小零食,喝喝酒、抽抽菸,有點東西摸,好打發日子。


後來,我們在楊林鋪做了新屋,把阿婆也接出來,一起住。阿婆就在我家、叔爺家一家住一個月。這時候,我已經到出來創業,事頭多,回家少。過年回家,才能跟她湊一起唆幾支煙。她總是說:你煙好,留著慢慢唆,唆我的。


她喜歡把街坊給的各種煙,都裝在煙盒裡。問我這些煙各是什麼價?她記不住煙名,但總能分得哪些貴哪些便宜。有了貴煙,就留給我唆。有時候,留的時間長了,煙都黴了,我說變味了,唆不得了。她就嗔怪我說:蠻叫你不早點回來?把好煙都糟蹋了!


05


2011年,初秋,我阿爺得了一場大病,後來在武漢醫院ICU搶救幾天,才活過來。阿婆在家,幾天時間,90多歲的老人,一頭黑髮,幾天急白了一半。


那年冬天,我從北京做右腿的矯正手術,回老家養病。為了阿爺看病錢我們兄弟分攤的事,阿爺和阿哥吵了一架。阿哥一家搬走了。


第二日,阿婆精神開始變得有些恍惚,後來無聲地病了一場,每天就不吃不喝地睡著。阿爺把姑娘、叔爺都叫來,給她準備後事,她又活過來了。


阿婆從這次開始,慢慢得了老年痴呆。還是兩個兒子,一家住一個月。叔爺家做生意,街口人多,吵鬧,奶奶不喜歡,就經常往我家跑。每當輪到來我家住時,阿婆總是提前一天收拾好衣物,在路口盼著我阿姆去接她。她還跟我阿姆說,一定要死在我們家。


2013年,我回家過年,阿婆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了,但還認得我和阿姐(姐姐)。她在我家吃完年飯,就被我細姆(嬸嬸)接她家去了。


大年初一一早,我還沒得來及去給她拜年,她就在我房間外的客廳等我了。一看見我,伸出右手,做了一個唆煙的姿勢,我給她一支菸,她又找我要火。她唆完一根,就起身要回去。我留她再唆一支,她接過後,笑咪咪地擺擺手,放進了棉衣夾層口袋裡,拄著阿姐給她新買的文明棍走了。


後來聽我阿姆說,叔爺家到處是貨物,有一次,奶奶唆煙,差點引發火災。從此,叔爺沒收了她的火機,也不准她唆煙了。


06


2014年初,為了以防不測,家人商量把阿婆搬到壟里老屋住,我阿姆和細姆就輪流回老家照看她。她精神好的時候,就到田間地頭去坐著,有時候嘴裡唸唸有詞,但又聽不清楚說些什麼。


兩個月後,阿婆在屋前石板上摔骨折了。阿爺請示了舅公,年紀太大,沒有再送醫院。就這樣,阿婆後來的歲月,就徹底躺床上了。


阿婆糊塗的時候越來越多,耳朵也背。有時候,屎尿都拉在床上,一天幾次。我阿姆就大聲咵氣地吼著:“娘啊,你跟我說一聲啊”。


我阿姆沒讀過一天書,雖然嘴碎,但手裡生活從不耽擱。幾個月,她照顧阿婆,從來沒長過一次褥瘡。


阿婆在老家住了一段時間,90多歲的人,比50多歲的阿姆能吃,除了不能下地,沒有其他病。我阿爺一看,這老人,壽緣可能還長得很,就又把阿婆接到楊林鋪住。


年底,我回家過年,吃過年飯,阿姆和阿哥把用板車,從叔爺家把阿婆拉回來。說阿婆已經幾天水米不進了。除夕晚上,轉鍾後,我到門前馬路上,放煙花炮竹辭舊迎新。


我到一樓阿婆床前看阿婆,她平躺著。腿骨折後長得有點歪,整個人有點佝僂,一動不動著。我點燃一支菸,挨著她嘴唇上,她已經唉不得了。她兩個眼窩陷成兩個大坑,眼皮緊趴著,安靜得像一層厚土,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她的眼珠子在掙扎著,最後微微動了一下。


大年初三,有人辦喜事。忙到下午很晚了,我們才想起來,沒有送年,阿姆就在屋外放了一掛炮竹。


半個小時後,阿姆送水給阿婆,發現情況不對,叫來阿哥,阿哥拿聽診器一聽,說阿婆剛剛走了。


有人說,這老人家,一世心善,硬是要等一家人把年過完了,再走。


有人說,這老人家,人性真好啊,世上少有,從28天到97歲,從來沒跟人紅過臉。


阿婆去世後,陰陽先生在老家壟裡到處看風水寶地,最後選中一塊菜地,也是巧得很,這塊地,阿婆生前最喜歡。


2015年,我結婚了,第二年媳婦懷孕,一年後瓜瓜出生。瓜瓜一歲多時,我帶他去給阿婆上墳。我跟阿婆說,一直叫你長壽點,我到時候要帶老婆伢崽給你看的,今天我帶來了......


07


今天,又是清明,我在溫泉中央城自己家中。今年,我有理由啊,因為疫情,小區還沒有解封,我今年不能回去了。


我從上午開始寫這些文字,中午寫著寫著睡著了,還夢見了你。剛剛,我把瓜瓜叫過來,告訴他,關於你的這些往事。


阿婆,我寫不下去了!


想你!


2020年4月4日,農曆庚子年三月十二日,清明節,21:14。

謹以此文,紀念您!不孝孫字。


*文前圖片中的大樹,就是10歲那年,我在門前種下的那顆松樹。如今長大了,長得很好,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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