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手記丨王樹增:我為什麼寫《朝鮮戰爭》

抒寫一個民族不屈的精神

——我為什麼寫《朝鮮戰爭》

■王樹增

今年是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70週年。那場在朝鮮半島上爆發的戰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參戰國最多、死傷人數最多的一場戰爭。在那塊“世界上最不適宜大兵團作戰”的地區,武器裝備極其懸殊的交戰雙方構築了世界戰爭史上最複雜的工事,跨洋過海登陸朝鮮半島的美軍實施了將這塊土地變成“世界上最沒用的地方”的轟炸,而為保家衛國出兵朝鮮的上百萬中國人民志願軍,用生命進行了感天動地的殊死戰鬥。

三年後,戰爭停止在它爆發的地方。

我用了近四年時間寫作《朝鮮戰爭》(人民文學出版社),並不僅僅是為了回顧。

圖片

《朝鮮戰爭》

王樹增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9年4月

如果僅從寫作一部書的角度講,《朝鮮戰爭》一年就可以寫就,因為可參考的資料十分豐富,可採訪的對象也比比皆是,而我僅用在收集核對史料和採訪戰爭親歷者上的時間就超過了兩年。那時我在廣州工作,家門外是這座南方大都市中最繁華的商業街,令人眼花繚亂的生活景象穿梭往來,而我點燈熬油般地日日梳理著幾十年前的一場戰爭,梳理著戰爭複雜多變的史實:交戰雙方每一天的作戰決定、作戰行動、作戰路線;戰場上一座山頭兩側戰鬥人數是多少、武器是什麼,堅守這座山頭的志願軍排長叫什麼,班長的家鄉在哪裡;戰線上大兵團推進中,哪一支部隊最先達成的作戰目的,令作戰目的最終實現的至關重要的細節是什麼;戰後當事人對同一事件的回憶會有不同,各國史料對同一事件的記載也會不同,那些細微的出入究竟在哪裡……整整兩年後,採訪和閱讀筆記超過了120萬字,戰場上的每一天都已爛熟於心。

但是,我仍未敢動筆。

我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寫這部書?讀者為什麼要讀這部書?

戰爭是有史以來人類除和平以外所面臨的唯一另類生活形態。人類的和平景象更多地留在了音樂、詩歌和繪畫中,而翻開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歷史書籍,令人感慨萬千的文字無不是在記述戰爭。

人類為什麼要為戰爭留下如此浩瀚的記錄?

一個根本的原因是,戰爭最直接的需要是生命。

1998年夏季裡最炎熱的一天,我見到了當年志願軍主力軍主力師主力團團長範天恩。1950年11月30日,在朝鮮半島西部松骨峰戰場上,在美軍炸彈燃起的熊熊烈焰中,範天恩的糰子彈耗盡,官兵們用帶著彈孔的身體死死地拖住美軍士兵,直至雙方都被燒焦。戰後,範天恩成為唯一被收入日文版的《朝鮮戰爭名人錄》的中國團長。幾十年過去了,戰爭也許已被遺忘,年邁的範天恩靠著數不清的小藥片維持著極度衰弱的生命,只有當他站起來時,那仍可稱為高大的身軀才會令人遙想他當年該是何等英猛。範天恩和他的士兵曾用血肉之軀經歷過世界上最殘酷的戰鬥,今天,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用語言複述所有觸目驚心的戰爭場面了。範天恩說:一個原來討飯的孩子,後來當了我的警衛員,在漢江南岸被美軍飛機炸死了。我們用幾塊木板蓋上埋了他。那麼多士兵死了,來不及看一眼,部隊就衝過去了。回國後,我給他家鄉的政府寫過信,想找到這孩子的家人。這麼多年,我一直想,如果找到了他的家人,他們的生活我全包了。一個打過無數硬仗的指揮員,一個舉世聞名的戰鬥英雄,暮年的時候憶及他所經歷的戰爭,無法忘記的只有一名普通士兵。範天恩眼裡含著混濁的老淚說:“真正打起仗來,英雄是這些士兵。”

士兵,戰爭中最普通、最重要、最大數量的人,他們成為我寫作《朝鮮戰爭》的唯一動因。

我動筆了。

那些在極其艱苦的戰爭條件下進行了舉世無雙的英勇戰鬥的志願軍戰士,即使時光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依然值得我為他們動人的生命故事而歌而泣:他們曾穿著單衣埋伏在寒冷的蓋馬高原上,然後開始徒步追擊美軍的坦克;他們曾一波倒下第二波跨過屍體繼續衝鋒,哪怕戰鬥到僅剩一人;他們曾在大冰河邊一個接一個用身體滾過雷區,為衝擊的部隊開路……每一個人都那麼年輕,卻犧牲得驚天動地,他們值得今天生活在和平與幸福中的所有中國人記住:記住我們這個民族曾有過如此優秀的兒女,記住我們這支軍隊曾有過如此不屈的精神。我們必須記住,因為他們與我們血脈相連,他們與我們走在同一個民族的歷史裡。

生命生生不息的創造,意味著人類千百年來的文明史,文明在戰爭與和平的交替中更新、斷裂、再生、綿延,所以我們擁有了那麼多今天讀來依然令人慨嘆不已、遐想不已、思索不已的歷史書籍。

戰爭的歷史值得閱讀,是因為這種歷史能夠催生偉大與光榮。

抗美援朝戰爭的歷史,是上百萬志願軍官兵用生命寫就的,這樣的歷史令我在寫每一個字的時候都心生敬重。我常常在寫作中不由得擱筆長嘆,想及今天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民族一旦面臨危機的時候,年輕人能否像當年的志願軍官兵一樣奮不顧身挺身而出?是否能像當年的志願軍官兵一樣面對最慘烈的戰鬥英勇無畏?對於《朝鮮戰爭》的寫作而言,生動地記述一場戰爭的歷史很重要,深刻地記述戰爭中一個民族的精神歷史更重要。因為前者是“昨天”的事情,而後者會在今天傳承,並將影響到我們的明天。我力圖讓今天的讀者在《朝鮮戰爭》中因為祖國、民族、理想、精神、信念、意志等等因素,與他們的前輩相識相知,重溫一個人、一支軍隊、一個民族無論什麼時候都需要的不屈的精神。這就是構成歷史的不同尋常的內容,是歷史事件中最值得書寫的那部分內容。

《朝鮮戰爭》第一次出版的時候,名為《遠東 朝鮮戰爭》,後來採納了眾多讀者的意見,更名為《朝鮮戰爭》。同時,在修訂的過程中,採納軍史專家的意見,將書中所有的電文重新一一核對。並在海內外一部分讀者的建議下,引用了此書出版後美軍最新問世的戰爭史料。

從第一次出版的1999年,到現在已20多年過去了。這些年裡,我在北京的公共汽車上看見過讀這本書的年輕人,在飛往煙臺的飛機上看見過閱讀這本書的中年人,也遇到過向我要這本書的部隊各級領導。瀋陽的一位下崗職工買不起書,把報紙上的連載剪下來貼成厚厚的一本,託人輾轉帶給我,想換一本書留給他保存;黑龍江一位在朝鮮戰爭中雙目失明的老兵,讓他的弟弟把這本書給他讀了三遍;江西的一位交警看完這本書後,寫信指出了長達60萬字的書中哪個地方錯了一個字。《瀋陽日報》將這本書連載了整整半年,報紙的編輯打電話說,大年三十的晚上還有人站在報欄前看連載,而那一天瀋陽大雪紛飛……

感謝所有的讀者。

我祈望《朝鮮戰爭》是一本出版了許多年之後依然值得一讀的書。

圖片

本文刊於2020年4月18日《解放軍報》

“長征副刊”版

來源:解放軍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