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呆在空調房裡吃著蜜桃、黃杏、冰荔枝，捧著喜歡的小說讀一讀，愜意！
我讀小說到如今分為兩個階段：初中到大學、參加工作以後。從第一部小說《茶花女》開始，直到最近的一部《繁花》，先是西方名著再到中國古典、近現代、當代。老實講，這其中並沒有多少作品是我願意反覆看的，哪怕是當時讀來津津有味。人生閱歷的增加是最天然的過濾，有些中學喜歡的，現在看來淺顯；還有一些只適合中年讀起。
少年時讀冰心的散文，覺得生動可愛。後來再讀，覺得過於天真美好。參加工作後開始接觸張愛玲的作品，讀出人間煙火、男歡女愛，生離死別——一襲華美的長袍，上面爬滿蝨子。
最早的一本《第一爐香》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後來又陸續買來其他專輯。反覆讀也不覺得厭，字裡行間有人情味、飯菜味，有一種溫度，即使在不同年代，依然感同身受。張愛玲寫作背景主要是上海，但其文筆又不是典型的海派。讀小說，感世間冷暖、人心莫測、命運造化。冰心的作品適合青少年，遠離食色。張愛玲小說，香的臭的、甜的澀的，該流血流血、該撒尿撒尿；乍看濃烈，底色卻是荒涼。貴族公主落魄了也要去賣身，現實的無奈終於把人折磨的體無完膚。最清爽乾淨的人，卻要被迫在社會的泥潭裡打滾。
作品集《怨女》的第一篇《小艾》，我斷斷續續看了兩三遍。看標題，就知道講一個女孩兒的故事，一個女孩不叫婉君，叫小艾。《小艾》講述的主要是孤女小艾自幼被賣進上海的席家，連父母和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飽受老爺太太和其他僕人的欺負。後被老爺席景藩強暴並懷孕，孩子被姨太太憶妃打掉，小艾因此流產並留下病根。小艾後遇見在印刷廠工作的馮金槐，兩人情投意合並結婚。然而好景不長，因為抗戰的爆發，金槐工作的印刷廠搬到香港，金槐遂跟隨去了香港後輾轉多個地方。與此同時金槐的母親和兄弟因躲避戰亂和地主的盤剝，從鄉下逃到上海投奔小艾。小艾流產後的病根發作，但為了養活婆婆一家子，不得已又給別人當女傭。
據說這部中篇小說有個歡樂大結局的版本，但我想這就無趣了。我看的是小艾自此嚴重病發，丈夫陪著一起去看病。很痛很擔心，但仍有希望。如果按照"革命風"小艾病好並且生個大胖小子的安排，明顯不符合張愛玲的風格。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很少有小艾如此底層、如此悽慘的。即使後來她結婚成家，脫離苦海，但生活依然坎坷艱難。真要按照邏輯寫下去，小艾只能是摘除子宮，解放後歷次運動憑藉丈夫的工人階級和自己受壓迫窮苦出身，可以保個平安。
故事上半場主要在席家，一箇中落的官宦人家。五太太是呆捏捏的糊塗車子、五老爺跋扈混蛋、姨太太憶妃冷血狡詐，小艾從小就生活在這三人為首的欺凌中。小艾的遭遇也許是舊社會很多底層悲慘女性的寫照，但每次讀到被五老爺強姦後，遭到各種兇狠虐待，先是感到肺都氣炸了，接著就是悲涼。平時的小艾就在痛苦中麻木，但這次意外傷害格外的刺痛，甚至給她帶來致命病患。一個來月經不久的女孩，被強姦懷孕，然後遭受拳打腳踢。直到姨太太憶妃氣勢洶洶來鬧，照死打小艾，小艾居然舉起凳子反抗了。這個可憐的小生命，自己帶著另一個更小的生命，如何掙扎！！不拿人當人，不拿女人當人，不拿弱勢的女人當人——最近發生的沸沸揚揚的大連半夜女子被陌生男當街暴打，讓我聯想到小艾。《日出》裡有個"小東西"，這小艾就是張愛玲筆下的"小東西"，小艾甚至無法逃跑，她像一隻小兔子，就是連咬人都不會，她麻木到不會生氣。席家主子算是滿清遺老遺少，可是這家人都沒個人味兒，對下人也毫無體恤。五太太婚姻不幸，唯唯諾諾，從來都抓不住生命重點；就這麼個在她的階層人看來懦弱的女人，卻還要拿弱勢無依的小艾當出氣筒，用來發洩對丈夫和自身遭遇的怨恨。五老爺就甭說了，他的行為和強姦一隻小貓沒有區別，小艾就是個可以隨意打法的可有可無的存在。特別是事發後，他不否認，只輕描淡寫同時還冰冷厭惡的瞪著小艾。如果小艾沒有懷孕，也就過去了，結果小艾的懷孕讓五太太和憶妃的矛盾升級爆發，兩個臭老孃們兒都拿小艾出氣，直到把孩子生生踢掉。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恨的磨牙，把小說的紙頁差點兒撕了。
作者倒不一定刻意安排席家的結局，但這家子沒好報是必須的。倒是家裡的下人比起主子來，有人味多了。甚至五太太臨死都不知道自己摯愛的丈夫其實早就嗝屁好幾年了，最後還是下人覺得繼續隱瞞過於殘忍，就說了出來。五太太活著從來都不肯原諒小艾，小艾招誰惹誰了！
下半場圍繞小艾的丈夫一家子，頗為窘迫的婚後生活。小艾從選擇丈夫開始，她終於能自由做主了。為什麼拒絕陶媽的兒子有根？小艾必須和過去的不幸一刀了斷，但其實歷史的陰影是揮之不去的，她的精神突破了，但身體沒能躲過。小艾長大後，比小時勇敢許多，她的自尊心和敏感程度也高出許多。自己找了一個印刷工人，一個自己喜歡、有情有義的年輕人。為人靠得住，能自食其力，其實蠻好。小艾的這個歸宿，其實算不錯了。
然而婚後的生活，現實的挑戰，讓小艾偶爾質疑自己的選擇。丈夫金槐顯然不如有根在社會吃得開，一大家子的重擔全落在自己身上。趕上時局動盪，丈夫長年不在身邊，日子可想而知。小艾偏又格外要強，她不僅要自己自食其力，還要兼顧婆家的一大家子人。小艾不甘心只當傭人，她竟然想去闖單幫。其實我挺佩服小艾，在吃盡各種苦頭委屈後，通常特想找棵大樹乘涼，退一步還是通過嫁人解決 "穿衣吃飯"。小艾追求的不是物質上的安全感，而是心理上的安全。她既自信又自卑，她是個好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想"活得像個人"。小艾居然不是小鳥依人，如果她和有根生活，也許會富裕風光，只是她怕自己的舊傷疤隨時被婆婆陶媽摳動，她的神經受不了。另外我懷疑有根也會介意這所謂的"汙點"，婚後很有可能在和小艾吵架時，隨時翻出來做把柄。而金槐的秉性要好於有根，他得知小艾的不幸，是憤怒和同情，他心疼小艾。小艾的致命傷——婦科癌症甚至不能生育，對他們的婚姻也是考驗。
後來小艾收留養女，也說明她是個能拿主意的、有脾氣性格的。最便利的莫過於從自家親戚的孩子過繼，但小艾拒絕了，寧願物色一個江湖女子養不過來的孩子，因為她不能原諒親戚寄生蟲作風。最逗的是她不承認自己的養女是個醜小鴨，直到結尾處去看病的路上，表示了自己對養女顏值的擔憂。
小艾算是苦命，但老天不絕人。她沒有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努力的要活得好。我想張愛玲塑造的這個卑微、苦命又善良、要強的女孩，真的是對女性的讚美。本來都覺得小艾會死在席家，本來覺得小艾會隱姓埋名低調的湊活過餘生，本來覺得小艾會對周圍、對社會、對人性失去信心——然而下半場的小艾是堅強的、包容的，她沒有放棄底線。儘管從童年開始她經歷那麼多委屈和傷害，而且沒受過教育，她的純良的本性是如何保持的？在席家耳濡目染，主子階層的德行她已經深刻領教；她身邊最近的就是和她同階層的下人，我想正是這些人的善良沒有改變小艾的是非觀。也許外表光鮮、人五人六的都很操蛋，值得信賴託付的從來都不能用表象來衡量。
放眼今天，世界各地依然有女性遭受著暴力的折磨，依然是男性社會、階層社會的第一犧牲品。即使是一個天資再好的女孩，環境讓人沒轍沒招，甚至出身就決定了。我們的國家不能說完全沒有"小艾"這樣不幸的女孩，但大多數女性已經崛起，在經濟上和精神上都尋求獨立。不論婚內、婚外，女性該不該要強？我想答案還是肯定的。任何時代都沒有救世主，沒有一勞永逸，因為世事無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