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回憶錄

#我,無條件寫作 ,#

2020年1月23號我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車緩緩開了。時間正是8:48。旅途的舟車勞頓,讓我精疲力竭。一路搖搖晃晃,搖的我眼皮聳拉下來,剛合上眼,車內一聲咳嗽立馬驚醒了我。我環顧四周,四周也在環顧四周,彷彿都想證明那咳嗽與自己無關。我掃了一眼左右:一老一少,都沒帶口罩,只顧低頭玩手機。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下巴:還好!還好!口罩還在。但是我內心依舊惶恐不安,潛意識裡覺得這是一車移動的傳染病患者。我得小心再小心,我扒開揹包,只剩最後兩隻口罩了。“不行,我得換個地兒!”我暗自思忖道,“不帶口罩的坐我旁邊,我看他們,他們不看我,這裡面一定有陰謀——他們想害我。”我起身離開座位,在一個前後左右都帶口罩的人群中間坐下來,這樣會讓我更有安全感。“咳—咳—咳—”我剛坐下,車裡的咳嗽聲突然此起彼伏,好像每個人都憋了一路實在憋不住一下子全爆發了。“我—”我差點爆粗口,嚇得趕緊把剩下的兩隻口罩全戴上,旁邊戴黑口罩的小哥用很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看。“咳—咳”我也被這咳嗽傳染沒忍住。“對—不起!咳—”我趕忙給身邊的小哥道歉。小哥的眼神嚇得立馬縮回去,也起身換了個地兒。就這樣,我一路提心吊膽,車終於停了,到家了。我大步衝下車,彷彿逃出生天,重獲自由。時間是11:45。過後我才知道我差點回不了家了,上午10:00武漢封城了。

死亡回憶錄

症狀初現

年夜飯跟往年一樣,一家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喝。可是不知道怎地,我莫名的不舒服,渾身燥熱,嗓子疼痛、咳嗽,好在我口罩不離口,吃飯也戴著。我用公筷夾了一大碗菜躲到房間吃起來,美味可口的飯菜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卻味同嚼蠟,吃不下幾口。“怎麼啦?”愛人看到我滿臉漲的通紅,輕輕的摸了下我額頭,“怎麼這麼燙啊?你發燒了。”她趕緊扶我回房間躺下,給我夾上體溫計。“頭好疼!”我拉住愛人的手,頓時覺得舒服不少——她的手好涼爽。“38.7度!”她嚇得尖叫一聲,手裡的體溫計止不住的抖。我掙扎著爬起來,一把搶過體溫計,眯著眼看了半天,清晰的38.9。“那什麼—趕緊去醫院,我要看醫生”我有氣無力的擠出最後幾個字,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又癱軟在床上。時間已是傍晚6:30。鎮上衛生院、藥房早已關門。為了安全起見,我把自己隔離起來,單獨關在一個房間。愛人按照我說的,每隔2小時就打電話過來,只要被掛掉就表示我意識還清醒。半夜12:48,我腹痛難忍,猶如刀絞,艱難的爬起床,感覺天旋地轉,腳下像踩了棉花,深一腳,淺一腳,很難站穩。但是我不想驚動家人,這時候她們肯定睡熟了,最主要是我不想家人冒險。我扶著牆,佝僂著腰,一步一步朝廁所走去,每走一步都好像要用光我所有的力氣。我在廁所足足蹲了2個小時,不停的拉肚子把我拉虛脫了,我感到非常虛弱,快要死了!最後躺下來休息已是凌晨3:00。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既孤獨又害怕。窗外,夜色籠罩,寒風嗚咽,我腦子有點迷迷糊糊,身體燙到要著火了,想起身喝口水,手腳卻不聽使喚。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那天花板慢慢扭曲變形,像暗夜的鬼魅魍魎朝我張牙舞爪,漸漸,我再也無力抵抗,一團黑影壓了下來。

病中的絕望

當我醒來,床頭鬧鐘顯示時間是2020年1月24日早晨7:12。我翻了個身,渾身上下全溼透了,床單被子都是酸腐的汗臭味。出出汗,排排毒。我心存僥倖:也許折騰了一晚上,已經退燒了。可是體溫計顯示的是39.3。怎麼會這樣,體溫計壞了?還是我老眼昏花?我重新量了一次:39.4。一種痛苦的絕望湧上心頭,床尾書桌上手機響了。我真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床頭到床尾,這近在咫尺的距離對我而言成了最遠的距離,我只能遠遠看著手機響卻無能為力。滾燙的淚水止不住的流了下來,我想哭卻發現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低聲抽泣。門開了,愛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進來,雖然戴著口罩,我仍然能看出她疲憊的神情,頭髮凌亂,眼睛紅腫,昨晚一定是因為擔心我沒少流淚。“好點沒?”她聲音輕的可以飄起來。“嗯。”我無力回答。“吃點東西吧!”她跪在床頭,挑了一筷子麵條喂進我嘴裡,沒有味道,我草草吃了兩口便再也吃不下。“洗澡”我目送她出門,“別進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

我要一個人面對死亡。

度過了漫長的白夜,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的狀態就是夜間才有的狀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白天於我跟黑夜沒兩樣,一個天色亮一個天色黑而已。我不知道我吃了幾頓,全然不覺得腹中飢餓。渾身的肌肉痠痛無力,尤其是腰背痛徹骨髓。體溫一直在39度徘徊,然後就是胸悶,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大口呼吸刺激到肺部引起劇烈咳嗽,咳得我胸腔都要爆炸。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我的體力恢復了一點,可以拿到我手機了。我看到疫情已經開始蔓延,感染人數劇增,防控力度加大。我開始回憶我從1月15日到1月23日這十來天在武漢的活動軌跡。1月15日我去同濟醫院複查腎炎,那時候,疫情還是謠言,而且專家明確表示不會人傳人。我在醫院是沒帶口罩的。之前和之後的時間我都呆在住所辦公,沒有接觸密集的人群。應該就是那一天被感染的,而且我肯定這不是一般的傳染病,因為過了這麼久才出現全身症狀。我的身體不會騙人:這是我之前從未經歷過的感染。家人已經把我的情況上報了,就等著醫院接收。

懺悔吧!死亡降臨了。

1月25日夜22:02。我的情況突然惡化,體溫驟降,渾身冒冷汗,身體像掉進冰窟窿,寒冷無比,全身的關節凍僵了不能動彈。最糟糕的是我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每吸一口氣都伴隨著強烈的窒息感——好像吸進來的是燒紅的鐵球從喉嚨劃開一直劃到心肺,錐心的劇痛傳導到全身的神經,生理的條件反射拼了命阻止你呼出這口氣,要硬生生的給你憋在胸腔裡,以減輕疼痛帶來的身體負擔。我一口氣沒接上,眼前一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好多群蜂飛舞。“啊哈——”終於我哈了一大口氣,新鮮空氣重新吸進嘴裡,蜜一樣甜。這久違的幸福,來的如此奢侈又如此簡單,我的淚水再一次溢滿眼眶,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活著真好,活著真難。我以為僥倖死裡逃生,沒想到是最後的迴光返照。1月26日,凌晨00:37我出現全身浮腫,心臟不停地遭受猛烈的撞擊,血管突然一陣痙攣,血液急加速像過山車一樣直衝腦門,腦中出現短暫的空白。我知道死亡要來了,內心從未像現在這般無助、恐懼和孤獨,失聲痛哭起來。我眼睜睜的看著身體漸漸脫離了“我”的控制,大腦獨立向身體器官發出最後的指令:機體已經無法扭轉局面,所有單位作好停機,本指令不再重複,感謝各位數十年來的精誠配合,我們再會無期!”一陣強刺痛頂上腦門,顱內噴湧而出的高潮淹沒了最後的意識:“上帝,結束這一切吧!讓我無痛而終。”時間停留在1:12。我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時年三十二歲。

死亡回憶錄


來自死者的願望

遺憾的是我還是沒能等來我的床位,和千千萬萬個感染者一樣,我們是被隔離在家中在漫長的等待中痛苦的死去,所以我們不是死於新冠肺炎。疫情的數據與我們無關。我們在遭受了極大的痛苦後在絕望中死去,還有那些沒登記的無名氏,我們死於呼吸衰竭、腎衰竭還是心臟驟停,這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不是死於新冠肺炎,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自然也不會控訴。我們死之前,都美好的憧憬: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當我們像木頭一樣被拖去火葬場燒掉時,我們終於自由了:火焰會把我們的頭顱燒成灰,再也不用為思考真相而痛苦;火焰會把我們的眼睛燒成灰,再也不用為看到不幸而流淚;火焰會把我們的嘴唇燒成灰,再也不用為說真話而恐懼;火焰會把我們的脊樑燒成灰,再也不用為尊嚴向權力彎腰;火焰會把我們的腿腳燒成灰,再也不用為生存而奔波。這時我們燒成灰燼,隨風飄揚,散落在中國的稻田裡,散落在周天子的雪山上,散落在奔流不息的黃河和長江,躺在祖國的懷抱裡,我們甘願做肥料,讓自由的種子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我也願毫無保留地撒在故鄉的泥土裡,躺在我熱愛的祖國的土地上,躺在我熱愛的同胞中間和所有無名的烈士,守望平靜家園。

———2020.1.26 絕筆

死亡回憶錄


後記

注:作者因新冠肺炎引起腎衰竭和呼吸衰竭去世。本文是作者在彌留之際口述實錄,其妻整理撰寫。若有表述不清,敬請諒解。生者已矣,逝者安息,願疫情退散,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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