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們老了,如何死去

一,優雅離席

放棄急救,是淺顯易懂的口頭說法,它正式的書面名字是“安寧緩和醫療”。其實行的依據是2000年臺灣立法主管部門通過的“安寧緩和醫療條例”。此條例定義“安寧緩和醫療”為:“為減輕或免除末期病人之痛苦,施予緩解性、支持性之醫療照顧或不施行心肺復甦術。”這串解釋,用最簡單的話講就是:

不要急救,讓他自然地、沒有痛苦地離開。這一醫療理念挑戰的是根深蒂固的、窮盡醫療技術到最後一秒鐘的傳統醫療思維。

假如我們老了,如何死去

他在趕往醫院的出租車上。剛進公司就接到母親的電話,那頭已是泣不成聲。他迅速就明白了。說:“別怕,有我在。馬上到。”這幾年來,母親陪著爹一直呆在市立醫院。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他的手心開始冒汗。他想起了他讀大學時,追求校花。老爹從農村過來看他,知道了以後居然在附近給他買了一捧玫瑰花,說:“娃,膽大的吃肉,膽小的吃糠。”後來他結婚,忙於事業,不想要孩子。爹聽說了,送他一個安全套,說:“事業為重”。不久後有了大兒子成烈。後來他知道,那個安全套爹拿針扎過。

爹沒有帶他去過公園。農村哪有什麼公園。他小時候最喜歡逛的是村子後面的墓園。那裡有前人栽種的柿子樹。每年等不到柿子熟透,就被調皮的孩子打掉,偶有漏網之魚也逃不脫飛鳥的長喙。大部分石碑是灰白的,有的是半截,有的佈滿火燒的痕跡。老人們說,這是六十年代人造下的孽。這片墓園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爹說他小的時候也摘過柿子,爺爺說他小的時候墓園前面還有一條河。

爺爺長壽,活到了九十歲。老爺(曾祖父)也長壽,九十六歲。爹今年九十五歲了。他記得清楚,是爹五十六歲那年,他定居異鄉,事業有成。給爹在老家、上海和海南買了三套房子。然而爹還是喜歡老家的土屋,沒事就揹著手去地裡逛,說這家的麥子肥料多了那家的麥子該澆水了······

“先生,到了”

嗯,是到了。

哦,對,到站了。

他下了車,深一腳淺一腳走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從四面向他圍攻。他看到母親抱著小烈在簡易座椅上。母親不說話,眼裡是止不住的淚。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以一箇中年孩子的身份,蹲下來,不說話。他依舊厭惡多餘的語言和動作。

“先生,您看,老先生這是第五次了······”護士拿著安寧緩和醫療的文件走到跟前。

“媽·······”

良久的沉默。

“······聽你的······”

他拿過文件,簽下了名字。

晴朗的早晨,走廊的盡頭是長窗,楊樹的葉子沙沙絮語,明媚的日光輕輕吟唱。在這樣的時刻,父親啟程,再合適不過。

二,悲歡無界

“先生,這裡埋下去可以吧?”

“可以,可以·······別,別太深,她還那麼小·······”

初秋的深夜,下起了冷雨,空氣裡有浸透筋骨的冰涼。

假如我們老了,如何死去

一柄單薄的黑傘下,兩顆頭顱相互依偎,明明是黑髮卻有銀光的影子。男子左手持傘,右手握著妻子的手。雨越來越大,他淋溼的左半身在雨中輕微晃動。妻子的頭慢慢枕到他的肩上。天地寬闊,但唯有他,是她的溫熱。滾滾悶雷炸響。崖下是海,受了風的煽動,遂驕縱地追逐閃電。抓攫無果,憤然回身拍岸,向天空捶胸咆哮,像兇惡的獸。

他看到,僱來的人用力一鏟,一翻,鍬裡的泥混著雨水,便潑撒在小小的黑色棺材上。他感到一陣的暈眩,他感到命運的嘲弄,他感到冰冷的雨水冷不過他的心。他想退,腳不自覺地要抽動,要轉身奔逃。但他的肩膀上,還有一個女人無法減輕的悲傷。是的,無法減輕。所謂恢復,只是將熾熱的情感冷藏在凍土之下,祈求它蟄伏。但不知道哪一刻,它就會破土而出,瘋狂噬咬。安靜些!他想叫,讓十月的陰雨停歇,讓所有的鬼神安靜敷座,聽他心底的哀號。然而無用,即使眾神噤聲,世間悽苦聲如此眾多,他將被輕易淹沒。

“女兒還那麼小,那麼小,才一歲······”妻子開始夢囈般的呢喃。

“······主說:含淚播種的,必將微笑收穫······”他握緊了妻沒有溫度的手。淺吻她的額頭。

環顧四周,他皺了皺眉,周遭亦為墓碑,此地是早夭生命的亂葬崗。為何連這永夜的安息地都如此擁擠!連死亡都需列隊!

雨水模糊了視線,他看不清墓碑上的字,也好,滿山的墓碑皆是死神炫耀的筆跡。他恨這些石碑,咬牙切齒地恨。一方頑石就將世界分割兩半。地上,是垂淚不語的殷殷雙親,地下,是閉眼沉睡的粉色面龐。骨肉尚未成形又歸於泥土,不久將幻化成叢草間的螢火,融入不息的大化。死神,你可知這是怎樣的撕心裂肺?

他嚥下了所有的咒罵。他不能再咒罵。他感覺到了,他右肩上已是泫然欲泣的悽楚。

他想起了他的父親。人就是這麼奇怪,爹去世了三年了,關於爹的事情卻越來越清晰地浮現。他有時候就想和爹聊聊。

在最後的一年裡,爹常在老家土房子前,搬個小馬紮曬太陽。每一條皺紋、每一片記憶都在陽光裡舒展、復活。“咱家這地(方),打清末開始,誰家沒見過死小孩?再生就中了。麥地或者牲口圈裡尋個坑埋了,不用弄堆,來年要是長了半人高的莊稼或者草,就是人和牲口的糧食。”

“日本鬼子戰敗的時候,我在東北做活。我聽說那些隨軍過來的日本婦女、娃娃和老人,被軍隊拋棄,不知道咋辦。有的村子集體自殺,血浸得地都紅窪窪的。有的村子跑了,流竄的路上,婦女們為了節省口糧,就開始殺小孩。膽兒大的人去那些路邊和林子裡,就能看到那些被掐死的小孩。才幾生(不到一歲)大。”

他記不得爹講這些話時的神情。從他記事起就知道,對爹來說,沒有什麼比把眼下活好更重要。有天晚上,娘憂心地裡的玉米沒收完,睡不著,就罵爹:“天塌地陷龍叫喚,恁也是要睡哩,啥都不管。”爹在席子上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假如我們老了,如何死去

他閉上了眼。他的世界已經降下了黑幕。他淺淺地笑了。故鄉沒有把他丟棄。他已在臺灣定居,於亞熱帶的小島生活十載,吹海風曬日光吃海鮮講閩語,然而血液裡還是農民厚朴的情愫。他的心開始有些莫名的溫熱。

他抱住了妻。

“你還記得‘也許’麼?

(誦)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鬚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從天際向下望,他們是一朵千瓣的黑色蓮花。

三,送別

他變老了。他開始頑固地遵循自己以前不屑的當地習俗,端午或清明,定要來祭掃雙親的墓,不論多難

今天不是端午也不是清明。他是感覺到自己老了,有冥冥的聲音召喚。遂買張機票,沒告訴兒子,跟妻說要出差,回到了老村子後面的墓園。好在是貧困的山區,他走進去的時候,沒什麼人。他帶了一打黃紙,這些紙已經疊成元寶的形狀。他記得小時候看母親疊,驚歎母親的手巧。現在母親和父親在地下,沒有人幫他疊,只能買。不知道母親會不會罵他浪費錢。

他真的老了。瑣碎般的嘮叨越來越多,不管有沒有人聽。迷夢般的現實似真似幻,倘使可以輕鬆入寐。他的日子開始恍惚了。他的記憶開始重疊了。像是積年的圖畫放在一起,打翻的墨水洇溼筆跡,看不清畫面,讀不出年代。

假如我們老了,如何死去

他坐在了地上,掏出打火機。金黃色的火焰舐紙而起,些許的灰燼飄散到空中。

“肉身不過是一具皮囊啊,爹。”

他突然不想說話了。

他抬頭,林葉間的光芒正好灑在臉上。他的心有了一瞬的微顫。曾經,在他的世界裡,夜晚洶湧的浪濤瘋狂驚叫,漫天晶瑩的繁星突然墜落,清晨碩茂的花樹漸次垂首。現在,他的眼睛裡,開始閃爍淚光。

倘若舊有的繁盛不凋零,新生的顏色如何綻放?

讀《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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