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在古埃及神話中,奧裡西斯是一位與“死亡”緊密相關的神明。

奧裡西斯既是豐饒之神,也是遠古時期的一位法老。他娶了自己的妹妹伊西斯為妻,在兩人的庇佑和治理之下,每年風調雨順,民眾生活富庶。

他的弟弟--荒漠之神塞特是個陰險邪惡之徒,他對奧裡西斯的名聲和成就心懷不滿,於是設下圈套,把奧裡西斯誘騙至一具精美的石棺之中,令他在窒息和蟲噬中痛苦死去。為了防止奧裡西斯復活,他殘忍地將奧裡西斯的身體分成十幾塊,並藏匿在不同的地點。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古埃及壁畫中的奧裡西斯(戴白色帽子者)

失去了丈夫的伊西斯心碎不已,整日痛哭流涕,她的眼淚化為滔滔尼羅河水。後來,她在阿努比斯的幫助下,找到了丈夫散落各處的遺體,將其製成了最早的木乃伊,並且成功復活。死而復生的奧裡西斯不再眷戀人間煙火,而是選擇到陰間做了冥界之神。

奧裡西斯的故事是古埃及人“死亡觀念”的集中體現,他們認為,正如尼羅河水洪水每年來了又去,人的生命同樣處於循環狀態,死亡並非終結,而是溝通現世與來世之間的通道。冥王奧裡西斯是一個審判者,他決定一個人是否有資格進入冥界,並獲得復活的資格,從而衍生出豐富多樣的喪葬儀式。

對待“死亡”的特別態度,奠定了古埃及文明的基調,使之呈現出與其他文明迥異的風格,這種影響體現在建築、藝術、文字等多個方面。對於18世紀以後熱衷於“探索”古埃及的歐洲人來說,這一充滿神秘色彩的東方風情,滲透進繪畫、文學創作、考古等諸多領域,“死亡”更是熱門主題之一,於是形成了歐洲視角下的“古埃及”。

英國曆史學家克里斯蒂娜·裡格斯的新作《六千零一夜:關於古埃及的知識考古》一書,從“尋找古埃及”入手,探討不同文化語境下的古埃及文明,其中不乏對“死亡元素”的深入分析。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六千零一夜》書封

《六千零一夜》中,將古埃及文化中的“死亡元素”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是奧裡西斯崇拜下的古埃及喪葬文化;第二層是從1798年開始,歐洲人從考古學等角度“重新發現”古埃及;第三層則是“死亡元素”對藝術、文學等領域產生的影響,這也是現代西方“重構”古埃及的過程。

01 從木乃伊到金字塔:“奧裡西斯崇拜”與古埃及喪葬文化

古埃及人對冥神奧裡西斯的崇拜,延伸到現實層面,主要體現在為死後世界做充足準備的喪葬儀式,包括木乃伊、亡靈書、金字塔、聖甲蟲、面具等等。

在古埃及人去世之後,親人們會請來專門的工匠製作木乃伊,這一流程要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工匠們先是取出內臟裝入特製的罐子中進行保存,特別是肺、胃、肝、腸要對應放進雕刻有狒狒、豺、人、鷹的罐子,以便由各自的守護神進行庇佑。

然後用“泡鹼”的鹽類物質進行脫水處理,再用加了香料的防腐物質反覆塗抹。在一系列流程的末尾,他們將內臟放回亡者的身體,裹上一層層的亞麻布。

有時,包裹亡者的亞麻布會畫滿咒語、圖像和象形文字,這就是著名的“亡靈書”。除了亞麻布,亡靈書還出現在墓室壁畫、石棺等處。作為一種古老的文學或詩歌形式,亡靈書的主要作用是幫助亡者通過“入門測驗”。

當時的人們認為,亡者進入冥界需要經過重重測試。其中之一由正義女神瑪特主持,亡者的心臟被放在天平上,與象徵“真理”的鴕鳥羽毛之重量進行比較。只有通過測試者,才被獲准進入冥界,擁有永恆的來世,否則就要被怪獸吞噬。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亡靈書上稱量心臟的畫面

亡靈書中有輔助說明亡者品格的文字,如“我不與惡人為伍,我從未犯有罪過……從不在神廟中偷食祭品,從不拿亡靈祭品”,也有一些咒語想要極力避免“第二次死亡”。

當然,在亡者的棺槨、墓室中,還會放入刻有神祇圖像的聖甲蟲、護身符等各類小物件,以最大程度祈求神明庇佑。

古代埃及喪葬文化的巔峰,是堪稱世界建築奇蹟之一的金字塔,從公元前2648年開始,歷數代法老開始用建築的形式,鞏固自己作為神明在人間的使者這一地位。最早建築金字塔的法老是左塞爾,他所建造的金字塔曾被人讚許為“彷彿可以容納天堂”。

與宏偉壯觀的外形相對應的,是金字塔內部墓室的裝飾和佈置。以神明為主的壁畫自然不可或缺,為了讓法老死後仍可以享受人間的種種樂趣,人們在其中用模型塑造出工人、船伕、僕從、食物、啤酒等的形象,供其在永恆的來世享用。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法老墓室裡的縮微船伕

到了公元前1500年左右,金字塔時代逐漸遠去,法老們轉而熱衷於在帝王谷修建陵寢,高達的方尖碑成為新的權力象徵物,但喪葬儀式的奢華鋪張程度絲毫不亞於從前。

02 金字塔戰役的陰影:當歐洲人“遇上”古埃及文明

在6000年的漫長曆史中,金字塔、方尖碑、木乃伊儼然成為古埃及“死亡文化”的符號。然而,對於歐洲人來說,他們對古埃及文明的認識經歷過一個“從熟悉-陌生-再認識”的變化。

托勒密王朝時期,歐洲與埃及之間的交流十分頻繁。一方面,埃及的黃金、穀物為古羅馬走向繁盛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隨著雙方實力對比的變化,羅馬從“保護者”逐漸成為“統治者”,屋大維統治時期,埃及變成羅馬的一個行省。

隨著西羅馬帝國走向衰亡,歐洲進入漫長的中世紀,而埃及文明似乎也進入了“失落”的階段,兩種文明之間變得疏離而陌生。

直到1000多年後,拿破崙指揮的的金字塔戰役徹底改變了這一局面。

1798年,拿破崙率領3.5萬法國大軍遠征埃及,隨軍而來的還有167名各領域的學者、教授,試圖重新解讀神秘的埃及文化。

據說在啟程之前,拿破崙對全體士兵做了一次動員演講,他慷慨激昂地說:“士兵們,等在你們前面的是足有4000年的漫長曆史!”這裡的4000年漫長曆史,就是指以金字塔為象徵的古埃及文明。

拿破崙的“御用畫家”安東尼·讓·格羅在名作《金字塔戰役》中,除了極力展現拿破崙的英姿,也不忘在遠處的背景中加上兩座高大的金字塔,似乎在暗示這場遠征的意義不僅限於戰爭,還有文明上的深意。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金字塔戰役》

從拿破崙時代開始,西方掀起了一場“埃及熱”,越來越多的歐洲人來到這片古老的土地。

他們以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埃及的一切,圍繞著金字塔、木乃伊、神廟等的考古發掘一時蔚然成風埃及文明中的“死亡元素”被全世界關注,然而這一過程中卻不乏粗暴、冷漠等情形。

英國人霍華德·卡特發現了圖坦卡蒙陵墓,這位年輕法老的棺木被打開,為了取下頭部的黃金面罩,木乃伊被拆解成破碎的若干塊,一一拍照作為研究存檔,直到近一年後才被重新包裹迴歸原位。

大量的木乃伊以及陪葬品被運往歐洲,成為博物館裡供人參觀的展覽品,或者進入私人收藏家的書房,作為向客人炫耀的得意藏品。這些有著“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物品,成為當時諸多博物館、古玩店最有誘惑力的宣傳噱頭。

更有甚者,一些奸詐的商人利用人們的獵奇心態,大肆吹噓木乃伊具有“藥用”效果

,聲稱其可以治療肝病和胃病。於是,市面上出現了真假難辨的木乃伊殘片和粉末,放在藥店的櫥窗內等待人們選購。

一位名叫托馬斯·布朗的英國醫師感慨說:木乃伊成了商品,埃及人的祖先被用來治病,高貴的法老成了藥材。

古埃及人的奧裡西斯崇拜和喪葬禮儀,在這一時期遭到了無情的踐踏,逝者的尊嚴常常被嚴重忽略。

03 “死亡元素”的滲透:木乃伊的腳,尼羅河上的慘案

拿破崙帶來的“埃及熱”風靡整個西方世界,埃及成為眾多歐洲人的旅遊目的地,他們乘坐航船沿著尼羅河飽覽兩岸風光,時而中途停靠,到附近的神廟和陵墓中參觀。打著“埃及”名號的傢俱、藝術品、裝飾品出現在歐洲各個城市的店鋪中,以異國風情吸引人們的眼球。

有“推理女王”之稱的小說家克里斯蒂·阿加莎曾經到過埃及旅遊,她的數部作品中都以埃及為背景,發生在古老國度的神秘謀殺案,對彼時的讀者而言更增添了一重魔力。

經典之作《尼羅河上的慘案》中,一位富有的女繼承人選擇和新婚丈夫到埃及旅遊,遊客們看到巨大的神廟和石像時,會不由地發出讚歎之聲,當地導遊不厭其煩地介紹供奉著阿蒙、哈拉克等神明的古老建築。在充滿異國風情的氛圍中,一樁謀殺案正在悄然醞釀,死亡、尼羅河、埃及,這些元素的疊加吊足了讀者的胃口。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電影版《尼羅河上的慘案》

和阿加莎以埃及作為故事發生地不同,19-20世紀初期的一些作家直接以“木乃伊”“金字塔”“法老”等為主題,用文字搭建出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埃及世界。

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法國作家泰奧菲戈·戈蒂耶的《木乃伊的腳》,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青年,他在古董店裡看到了一隻木乃伊的腳,就一心要買回家當作鎮紙使用,全然不顧店主的忠告:這可能會召來詛咒。

到了當天晚上,他進入一個神奇的夢境:一位公主懇求他把腳還給自己,作為報答,他得以漫遊公主生活的時代。正當他要向國王求親時,一陣清風吹過窗臺,他從夢中恍然若失地醒來:木乃伊的腳早已不知所蹤,房間飄蕩著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桌上多了一隻古埃及時代的護身符,上面用象形文字刻著前一晚的奇妙經歷。

尼羅河上的慘案、木乃伊的腳,是19-20世紀西方人對古埃及的浪漫想象:見證數千年曆史變遷的河流,成為一樁迷霧重重謀殺案的發生地,死亡的故事一直上演,但換了一種新的形式;羅曼蒂克的愛情和姿容絕佳的東方美人,在一定程度上衝淡了木乃伊與死亡的陰森恐怖意味。

這種藝術上的“加工”,是兩種文明體系碰撞的結果,它實質上已經部分脫離了木乃伊、尼羅河等在古埃及時期的原始意義,更多是西方人中想象的“古埃及”。

這種現象在繪畫、雕塑等藝術領域也有體現,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畫家勞倫斯·阿爾瑪·塔德瑪的油畫《埃及寡婦》即是一例。

他用一系列類似於神廟的建築和壁畫,烘托出濃郁的“埃及風”,木乃伊、棺槨、床側垂頭哀泣的夫人,拿著豎琴等樂器為亡靈送行的祭司和奴隸,桌上盛亡者內臟的卡諾匹斯陶罐等,共同傳遞出“死亡”的主題。

亡靈書、金字塔戰役、尼羅河慘案:古埃及“死亡元素”的三重解讀

《埃及寡婦》

西方畫家用色彩、線條、人物,試圖重建一個“畫布上的古埃及”。但在畫面之外,他所使用的繪畫技法、顏料、思維方式卻是西方的,甚至畫面上的人物設置:寡婦和祭司的膚色為白色或淺棕色,而奴隸則是黑色皮膚,也折射出當時人們在種族方面的一些觀念或者偏見。

04 結語:發現歷史真相之外,還要找到不同解讀方式的根源

克里斯蒂娜·裡格斯在《六千零一夜》中說:

不同時代,不同語境,我們所謂的“知識”總是處於持續的解構和建構當中,對於某種“知識”的定義往往取決於政治、宗教等多種環境因素。

對古埃及“死亡元素”的解讀亦然,從聖甲蟲到亡靈書,從卡諾匹斯陶罐到金字塔,都是古埃及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就要為自己的來生做充足準備,或者加入數量龐大的工人隊伍中,為法老修建宏大的金字塔,這些行為是長久以來“奧裡西斯崇拜”浸染的結果。

在一個文明體系中再自然不過的東西,到了另一個時代、另一個文化語境中,卻往往會產生新的解讀

因為解讀者受到自身所處文化背景、意識形態、宗教信仰等的影響,不可避免會出現偏差甚至扭曲。西方文學藝術領域以“古埃及”為主題的眾多創作,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

與其說歐洲人在“重構”古埃及文明的真相,不如說他們在構建西方文化語境下一個“新的”古埃及。

由此看來,在致力於尋找歷史真相之外,看到不同時期、不同文化對某一文明元素的差異化解讀,並挖掘其根源所在,也是歷史研究中一個有趣的維度。

參考資料:

1、克里斯蒂娜·裡格斯,《六千零一夜::關於古埃及的知識考古》

2、BBC紀錄片,《埃及故事》

3、魏慶徵,《古代埃及神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