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王 閣 記

  滕王閣在南昌。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飛鳥,多古剎,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綠色,多好顏色,多古舊風味,多人間煙火,果然昌大昌盛。

  庚子疫患未絕,暮春雨夜莫名倉皇,雨點打在傘上像斷帛裂錦,又彷彿刀鋋交接,不忍細聽不堪細聽。舊事泛起如皮影晃動,燈火迷離,風雨中一箭之遙的滕王閣輝映光亮。王勃還在,逼仄的街巷深處恍恍惚惚走過他失意潦倒的身影。夜裡雨下得大了,撲窗鏗鏘,人似醒又睡,迷迷糊糊彷彿身在唐朝。滕王閣上宴飲未散,笙歌不絕,雅樂在耳,眾人大杯飲酒以助王勃文興。

滕 王 閣 記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滕王閣構建甚大,近看巍峨,不如遙望意思精巧。晴正天氣,遠遠看來盈盈一捧有麗日的爽然。上得閣來,依欄四顧,一個人的心思一個人的天地。眼見舟帆來往,得了大水浩蕩之勢,江上隱隱有聲,心頭橫無際涯一陣遐想。春潮湍急拍堤簇浪,忽然惆悵,羨慕起江水無恙無慾無虞無心自流,不捨晝夜。

  樓閣下草木無數,天長日久,多了欣欣況味。推開門,夕陽湧入閣中,人影在樓頭,樓影斜斜躺在新綠裡盪漾,胸襟一清。春草萋萋,晴川歷歷,落霞依舊,孤鶩早飛,秋水遠逝,長天仍在。江風吹亂水草,幾隻鳥結伴緣水而行,漸飛漸遠,凝成一線,消散在江的上空。

  千百年過去,江山風月面目全非。滕王閣興衰二十九次,自有滄桑。閣起樓塌,人世總是多事。這一方水土來客無數,而今景色非是當年,更無當年人面,換了凡間無數。好在滕王閣上遼闊之狀還在,風物遼闊,文氣遼闊,思緒從初唐至今日,懷古之心也遼闊。

  滕王閣以滕王得名,因王勃傳世,這是文學的精神,也是文學的偉大。人生何其短,而好文章命運昌盛。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王勃之言,千古不廢,真真是大不朽。王勃詩文在一日,滕王閣也就在一日。一代代後人不忘建文章之閣立此存照,雅好如此,是文章的幸事,也是人間的幸事。

  《滕王閣序》仿類大賦,王勃下筆強健直追漢風,文章深沉悲涼,灌入鬱積之氣力脫窠臼。初唐文章有黃鐘大呂聲,悠揚明豔是開國的氣象。盛世之音,自傷自嘆也來得宏盛。“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語近絕句,有極高的審美,為人傳誦遂名傳千古。世人生活日月堆積,胸中五蘊不空,欲恨欲悲欲苦欲嘆欲罵欲哭,索性一笑,在山水古蹟文意裡尋一份自適與清涼。遊滕王閣者,多為古意而來為王勃而來為閒雅而來為文章而來。文章知己,隔世比鄰。

  滕王閣並無咄咄奇處,塵世煙火頗重,多了家常。憑欄遠眺俯瞰,屋舍儼然,靈秀中的煙火儼若東坡肉,人間朝朝暮暮的光陰無非罈罈罐罐花花草草吃吃喝喝,好文章也不過是罈罈罐罐花花草草吃吃喝喝。

  暮色四合,遊人紛紛入了街巷,遁身塵世,遊曳眾生。王勃的文氣給浮世以慰藉,各自冷暖各自悲歡。幾個老婦人在巷口手剝青豆,滿地青殼,彼此家常。豆粒顆顆飽滿,落在瓷盤裡叮噹有聲。

  夜宿南昌,楚楚曉月,一天星斗,照得江岸霜華盈地,心頭大靜。靜裡精神凝聚,從而聚精會神,與神相會,是天神是地神是日神是月神是文神是江神,是山水之神是草木之神,還有人之心神。頓時正大光明,無憂無喜。遙想唐朝的月光下,滕王閣定然如寶玉般錦繡,詩上說:“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玉華錦繡,鸞有五音,一如世間的好文章。

  夜色深沉,窗前閒眺,樓下市井應答喧譁。做了三日南昌人,臨別之際,山茶與薔薇顏色半凋,花謝如隔世,一年春景又快過去了。想起在故鄉惜字亭邊村居歲月初讀《滕王閣序》,俯仰之際,繁星滿天,山花遮地,得了四句詩:

  滕王閣上千秋月,惜字亭旁遍地花。

  竹簡文章貪墨戲,空杯擊缶飲閒茶。

作者:胡竹峰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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