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今天是春天”

<code>正午我一邊在太陽光下沐浴著難得的春光,一邊聽著張曉風的散文《今天是春天》,讓我的心更加暖暖的,而我想把這份暖意帶給更多的你們,一起享受春天的美好,享受五十多天來,大家 一起戰“疫”後,獲得的那份階段性勝利的喜悅。/<code> 
張曉風:“今天是春天”

今天是春天

作者:張曉風

藍天打了蠟,在這樣的春天。在這樣的春天,小樹葉兒也都上了釉彩。世界,忽然顯得明朗了。我沿著草坡往山上走,春草已經長得很濃了。唉,春天老是這樣的,一開頭,總慣於把自己藏在峭寒和細雨的後面。等真正一揭了紗,卻又謙遜地為我們延來了長夏。

山容已經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那白絨絨的蘆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樹是墨綠的,荷葉桐是淺綠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綠的,剛冒尖兒的小草是黃綠的。還是那些老樹的蒼綠,以及藤蘿植物的嫩綠,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一山。我慢慢走著,我走在綠之上,我走在綠之間,我走在綠之下,綠在我裡,我在綠裡。

陽光的酒調得很淡,卻很醇,淺淺地斟在每一個杯形的小野花裡。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君王要舉行野宴呢?何必把每個角落都佈置得這樣豪華雅緻呢?讓走過的人都不免自覺寒酸了。

那片大樹下的厚氈是我們坐過的,在那年春天。今天我走過的時候,它的柔軟仍似當年,它的鮮綠仍似當年,甚至連織在上面的小野花也都嬌美如昔,啊,春天,那甜甜的記憶又回到我的心頭來了—其實不是回來,它一直存在著的!我禁不住怯怯地坐下,喜悅的潮音低低迴響著。

我們已把窗外的世界遺忘得太久了,我們總喜歡過著四面混凝土的生活。我們久已不能想象那些溪畔草地上執竿的牧羊人,以及他們僅避風雨的帳篷。我們同樣也久已不能想象那些在隴畝間荷鋤的莊稼人,以及他們只足容膝的茅屋。我們不知道腳心觸到青草時的恬適,我們不曉得鼻腔遇到花香時的興奮。真的,我們是怎麼會疾馳得那麼厲害的!

張曉風:“今天是春天”

那邊,清澈的山澗流著,許多淺紫、嫩黃的花瓣上下飄浮,像什麼呢?我似乎曾經想畫過這樣一張畫—只是,我為什麼如此想畫呢?是不是因為我的心底也正流著這樣一帶澗水呢?是不是由於那其中也正輕攪著一些美麗虛幻的往事和夢境呢?我是怎樣珍惜著這些花瓣啊,我是多麼想掬起一把來作為今早的早餐啊!

忽然,走來一個小女孩。如果不是我看過她,在這樣薄霧未散盡、陽光詭譎閃爍的時分,我真要把她當做一個小精靈呢!她慢慢地走著,好一個小山居者,連步履也都出奇的舒緩了。她有一種天生的屬於山野的淳樸氣質,使我不由自主地想逗她說幾句話。

“你怎麼不上學呢,凱凱?”

“老師說,今天不上學,”她慢條斯理地說,“老師說,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學。”

啊,春天!噢!我想她說的該是春假,但這又是多麼美的語誤啊!春天我們該到另一所學校去唸書的。去唸一冊冊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記風的演講,又數驟雲的變化。真的,我們的學校少開了許多的學分,少聘了許多的教授。我們還有許多值得學習的,我們還有太多應該效法的。真的呢,春天絕不該想雞兔同籠,春天也不該背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土語,春天更不該收集越南情勢的資料卡。春天春天,春天來的時候我們真該學一學鳥兒,站在最高的枝杆上,抖開翅膀來,曬曬我們潮溼已久的羽毛。

那小小的紅衣山居者好奇地望著我,稍微帶著一些打趣的神情。

我想跟她說些話,卻又不知道該講些什麼。終於沒有說—我想所有我能教她的,大概春天都已經教過她了。

慢慢地,她俯下身去,探手入溪。花瓣便從她的指間閒散地流開去,她的頰邊忽然漾開一種奇異的微笑,簡單的、歡欣的卻又是不可捉摸的笑。我又忍不住叫了她一聲—我實在仍然懷疑她是筆記小說裡的青衣小童(也許她穿舊了那襲青衣,偶然換上這件的吧!)。我輕輕地摸著她頭上的蝴蝶結。

“凱凱。”

“嗯?”

“你在幹什麼?”

“我,”她躊躇了一下,茫然地說,“我沒幹什麼呀!”

多色的花瓣仍然在多聲的澗水中淌過,在她肥肥白白的小手旁邊亂旋。忽然,她把手一握,小拳頭裡握著幾片花瓣。她高興地站起身來,將花瓣往小紅裙裡一兜,便哼著不成腔的調兒走開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擊了一下,她是誰呢?是小凱凱嗎,還是春花的精靈呢?抑或,是多年前那個我自己的重現呢?在江南的那個環山的小城裡,不也住過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嗎?在春天的時候她不是也愛坐在矮矮的斷牆上,望著遠遠的藍天而沉思嗎?啊,那個孩子呢?那個躺在小溪邊打滾,直揉得小裙子上全是草汁的孩子呢?她隱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在那邊,那一帶疏疏的樹蔭裡,幾隻毛茸茸的小羊在齧草,較大的那隻母羊很安詳地躺著。我站得很遠,心裡想著如果能摸摸那羊毛該多麼好。它們吃著、嬉戲著、笨拙地上下跳躍著。啊,春天,什麼都是活潑潑的,都是喜洋洋的,都是嫩嫩的,都是茸茸的,都是叫人喜歡得不知怎麼是好的。

稍往前走幾步,慢慢進入一帶濃烈的花香。暖融融的空氣里加上這樣的花香真是很醉人的,我走過去,在那很陡的斜坡上,不知什麼人種了一株梔子花。樹很矮,花卻開得極璀璨,白瑩瑩的一片,連樹葉都幾乎被遮光了。像一列可以採摘的六角形星子,閃爍著清淺的眼波。這樣小小的一棵樹,我想,她是拼卻了怎樣的氣力才綻出這樣的一樹春華呢?四下裡很靜,連春風都被甜得膩住了—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站了很久,哦,我莫不是也被膩住了吧!

乍醬草軟軟地在地上攤開,渾樸、茂盛,那氣勢竟把整個山頂壓住了。那種愉快的水紅色,映得我的臉都不自覺地熱起來了!

山下,小溪蜿蜒。從高處俯視下去,陽光的小鏡子在溪面上打著明晃晃的信號,啊,春天多叫人迷惘啊!它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誰負責管理這最初的一季呢?他想來應該是一種神奇的藝術家了,當他的神筆一揮,整個地球便美妙地縮小了,縮成了一束花球,縮成一方小小的音樂匣子。他把光與色給了世界,把愛與笑給了人類。啊,春天,這樣的魔季!

張曉風:“今天是春天”

小溪比冬天漲高了,遠遠看去,那個負薪者正慢慢地涉溪而過。啊,走在春水裡又是怎樣的滋味呢?或許那時候會恍然以為自己是一條魚吧?想來做一個樵夫真是很幸福的,肩上挑著的是松香,腳下踏的是碧色琉璃,身上的灰布衣任山風去刺繡,腳下的破草鞋任野花去穿綴。嗯,做一個樵夫真是很叫人嫉妒的。

遠處的鳥啼錯雜地傳過來,那聲音紛落在我們的小屋裡,四下遂幻出一種林野的幽深—春天該是很深很濃了,我想。

今年的春天,離人間有點遠,但可以離我們的心很近。透過窗戶,我看到在溫暖柔和的光影裡,綠色正染遍大地,鳥兒正歡快地歌唱,在那視野的盡頭,是不是有初綻的蓓蕾,正極目望向萬戶千家,帶來春天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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