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煙火丨鮓魚記

一碗煙火丨鮓魚記

作者供圖

□陳士彬


現在鮓魚不多啦,到市場買一斤醃製的起碼半百元,有點不捨得,偶爾想吃或客人來去買一些,為上乘珍饈。若是,遇見腥鮮的鮓魚,我總是對商販圍繞鮓魚的點點滴滴之事進行交流與詢問。不自主地拿出手機拍攝,發到微信朋友圈讓大家見識,原來鮓魚是這模樣子的。

我特意寫了鄉人一慣來稱它為“鮓魚”的文字,很多人回信問,這不是海蜇吧?海蟄正是它的學名,鮓魚是它乳名,“鮓”字的溫州話與“昨天”的“昨”同音,帶有古老越語的柔軟調。不難理解“鮓”的意思,即醃製的魚,其實它不是魚,是水生無脊椎動物,別稱為水母,不過從古至今鄉人皆稱它為鮓魚,習慣了就定局了。

每當吃到鮓魚時,嘴裡咀嚼著響起“璫璫——隆隆”,彷彿大海波濤向我襲來,鹹腥味氤氳著我的味蕾,激活我內心深處一段段有關鮓魚的故事。

好多年前的夏季的某一天,我十歲左右,跟著鄰居的大哥大姐去趕海。頭戴箬立,手攜魚簍,身披舊衣,帶著飯糰,走了三四多公里的塗園泥路。路兩旁流淌著大大小小、縱橫交錯的水瀆,便於引水灌輸,種植了大批綠油油的莊稼,有糖蔗林,西瓜、白洋瓜的園地,蕃茹田,瀆邊的黃豆等。時而野蜂或牛虻在耳邊“嗡嗡”作響,怕它們咬了一口,我三腳並兩腳地跑,時而飄來莊稼吐出的芳香和天上傳下來的熱氣。繼而,穿過寬闊的鹽場,苑如稻田的井字格,茫茫一片,靜靜地躺在堤壩底下,海鳥撲打翅膀嗄一聲二聲就遠飛了。

我們爬上壩坡站在頂部,看見廣袤千里而黑乎乎的泥土,溼漉漉的,一坎坎,一坷坷,累積著無數個水凼[dàng],中間夾雜著大小不一的眾多個東西走向的落坑瀆,用來潮漲潮落的流水,近似於如今航拍江河的蜿蜒曲折之景觀。又看見漁船駛過,傳來機器轟隆隆的響聲,還有遠處的浪濤聲。後來,我知道,這就是飛雲江與鰲江交匯處最大塗灘。這一些在我腦海裡時常浮出都是畫,正如,《記憶的永恆》是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的所畫,展現的是一片空曠的海灘,麵餅般軟塌塌的鐘表耷拉在樹上、檯面上和怪物上,創造了一種引起幻覺的真實感。

我第一次到塗灘上捉海鮮,又驚又喜。驚的是怕泥濘的塗灘拉住我的腳不肯放,喜的是眼前一切都新鮮。只能在硬板泥土上走動,腳被針尖狀的塗草刺得癢痛。跳跳魚,故意在我身邊跳來蹦去,在水凼裡搖罷尾巴,如同在戲弄。招潮蟹,身體好比一隻棺材,叫棺材蟹,雄的有一隻鉗特別大,又叫大鉗蟹,在洞口等你過來,顯耀它的洞硬又深,當我們去捕捉時,它立即翹起大鉗,好像舉起旗子勝利樣子一溜煙地直鑽洞中,真讓人無奈。什麼蝤蠓、沙蟹、蚶子和蝦蛄等,我想也不敢想捕捉,因年少無力挖洞,也無法鑑別它們的洞口的形狀,僅僅尋找一些小蝦小魚小蟹之類。走呀尋呀捉呀摸呀,忽然,眼前一亮,塗面上死死地擱淺著紅褐色的多隻鮓魚。它們的顏色與泥土的灰黑色格格不入,反差很大,更外顯眼。我從腳一踢,它不動,粘乎乎的汁液落在腳趾上,滑溜溜的,熱乎乎的感覺,因為它被太陽曬了許久,正在融化。我問了他們,他們說,快來拿,呆一會就變小變水啦,真神奇啊!當時,我很興奮,不到半小時,捉滿了魚簍。

一碗煙火丨鮓魚記

作者供圖

餘下的時間,等待大哥大姐們,餓了就吃冰涼的飯糰。我們小夥伴用鮓魚的殘末代替手榴彈,投擲對方身體,投中了“啪”一聲,像是炸了啞聲。誰被打著了表示誰輸,輸者在自己臉上塗抹一層泥巴,迎來一陣陣笑聲。

回家路上,大哥大姐們幫我提著魚簍。到了家,母親誇我,同時用石灰、明礬浸製,洗乾淨,再用鹽醃漬。可我有沒有吃我的鮓魚,記不清了,而我母親嫌說鮓魚鹹澀不好吃,丟在垃圾堆裡。

農曆8月至9月,秋風響起,是萬物成熟期。波光浩瀚的江面上的成群鮓魚,從潮漲來,回到潮落,毫無目的讓潮水任意左右。在江邊,在船上,時時看見一隻只鮓魚像倒置的碗口,像白色泥龍傘,向你晃悠悠搖動,跟你捉迷藏一樣時沉時浮,招來人們的一片喊響——“張鮓魚啦”,鄉人說“張”的方言,就是張開網竭力捕魚的意思,也是中國統一說法的捕魚。聲音劃破秋高氣爽的天空,盪漾整個村莊,家家戶戶,老老小小,背網的,拿魚槍的(竹棍一頭削得尖尖),蜂湧而至江邊,等候捕捉。撒網的,刺槍的,這些都是小打小鬧的捉法,產量不高。

俗話說大網張大魚。村裡人以生產隊為團隊,配備一隻舢板船,組織大家搓繩織網。那時,尼龍繩很短缺,大人們一手放兩根稻草,另一手放兩根稻草,動作稔熟地搓起來,一條條稻草繩就出來了,宛如麻花。然後,織網師傅把繩編一眼二眼三眼N眼成圓錐體,口徑五六米,長度也五六米,組成一張網。若條件允許,不選稻草而取莎草,到水瀆採拔,鄉人稱它鹹草,用泥巴塗一層而曬乾,搓得繩韌度高,織成網質地極佳。把網、竹杆放在舢板船劃過內河,然後通過水閘邊的塢道翻過塗灘,沿著落坑瀆慢慢地駛入大江中。網口頭兩邊繫上兩根粗又長的毛竹,穩固地插入泥土裡,網尾繫上另一根毛竹,也插進地下,圍成三角形穩定結構,形成八字型的籠罩,貎似當今河裡流行捕魚的生死網。於是,顯現出一排排網籠,潮水漲平時,裸露水面的竹,遠看就像天空中大雁南飛,星星點點,很壯觀。那時沒有拍攝者,如果以現在拍攝者的熱情角度去揣摸,有海面日出日落月升月沉,海鳥飛翔,浪花四濺,他們一定會拍手稱快,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門。

人們天天掐算著漲六個小時落也六個小時,到了初一、十五就有“兩頭潮”規律,意思是這兩天早晚都有漲潮。落潮了,鄉人們就興奮起來,趕海收穫鮓魚。有如俗語:潮漲點鹽,潮落吃鮮。搖擺不定的船靠攏網尾竹杆,解開繩結,一隻只鮓魚躺在艙內,滲出粘稠的汁液,散發出一絲絲腥味,讓人難聞。剛打撈的鮓魚,表面裝死,竹子一刺,它就會顫抖一下,俄頃,真的死去,汁液漸漸地滲出。這些液汁會辣人的,蜇人的,原來取它為海蜇大概就是這個緣由吧。所以,我們捕捉大量鮓魚都以竹刺或竹挑,儘量勿用手掠。有時,成群鮓魚塞進網袋裡,滿了澎漲開來,使網繩掉了,連竹杆也拔出隨潮水漂至千里之外,可以形容鮓魚多到氾濫成災。

鮓魚分兩部分,一部分如碗口的,俗稱鮓魚頭,下面垂下四隻似腳似手的花蕊,叫鮓魚花,實質是膏狀物,在水裡漂浮簡直小娃娃手腳划動的模樣;另一部分如雨傘的,俗稱鮓魚皮,皮上附著一層像紫黑色漆的薄膜,叫鮓魚漆。至於鮓魚漆的加工,在船裡立即用遲鈍竹片削下,在沸水裡清煮,上岸放在篾筐曬成幹,被供銷社商店收購,藏在玻璃瓶出售,相當現在的海參,它們顏色近似,一般人惜不得吃,有客人來或過年備用,是撒在點心上面的香料,鄉人叫節頭,基本都是被工作同志(上班族)所買,這是母親說的。鮓魚漆最好吃的部位,營養價值最高,口感細膩爽滑,含香,其味無法與海參比擬。其次,鮓魚花,在沸水裡燉幾分鐘撈起,為點心節頭也很不錯。值得注意的是它的頭和皮,只能靠醃製,決不能燒炒燉煮,從古至今,大家都叫鮓魚就是這個理,關鍵是鮓的字。

一碗煙火丨鮓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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鮓魚除了營養價值高外,尚有藥用,翻開《本草綱目》記載:氣味鹼溫,主治婦人勞損,積血帶下。亦治,小兒疾丹毒;湯火傷。古醫學家陳芷器的《本草抬遺》記有:能療河魚之疾。還有《雨航雜錄》介紹:治積等。近代我國和外國醫學部門關於鮓魚研究作了報道,對治療高血壓、慢性氣管炎和哮喘等,有一定療效。

蚱魚的汁液有一定危害性。粘上人體,有電麻痛感,有火燒傷感,有辣感,也有可能致人之死。大量汁液使海水發臭,驅逐魚蝦。

每當我回家瞧一瞧滔滔的江水,想起南宋祖先詩人陳則翁的好友林景熙登上故鄉的聚遠樓,看海市蜃樓,寫下著名的《蜃說》,然後環境氣候等因素變化,海市蜃樓就沒了。從前堤壩是泥土而今是鋼筋水泥,江面上架起兩座大橋,一座是通環城高速的,另一座是通環城大道的,史無前列,工業園區裡的廠房從原塗灘上拔地而起。很多海鮮少了甚至極少及絕滅,比如蚱魚。這就是我的故鄉。正如於堅的嘆息:“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令我的寫作就像一種謊言。”

作者陳士彬,1962年出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浙江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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