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逍遙派”化身“理中客” :瓦格納《工匠歌手》保守中的突進

當“逍遙派”化身“理中客” :瓦格納《工匠歌手》保守中的突進

文/楊君婷

瓦格納是德國歌劇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巨匠,是西方歌劇史上最具里程碑意義的改革者之一。同時,他在政治、宗教方面思想的複雜性,使他成為了歐洲音樂史上極具爭議的人物。在瓦格納樂劇創作的成熟階段,《紐倫堡的工匠歌手》是唯一一部喜劇性質的歌劇,也是唯一在聲樂與器樂表現上比例相對均衡的作品。作為一名積極的樂劇改革執行者,這位在樂劇中大刀闊斧的“逍遙派”,他是如何在《工匠歌手》中搖身一變,塑造出這部理性、中立、客觀、看似保守的作品,並在保守與民族主義理念中突出自己的改革理念呢?

瓦格納在樂劇改革上,對於音樂與戲劇的關係有獨特的理解。他主張將歌劇作為交響詩(科爾曼的觀點),按照交響風格的原則建構雄偉龐大的有機統一體。在論著《歌劇與戲劇》中,他從題材、音樂手段、詩歌等諸方面, 對傳統歌劇與戲劇進行分析, 進而論證其未來藝術作品的可行性。也正是在這篇文章中, 瓦格納明確宣佈了被後人廣泛引用的重要觀點:“存在於歌劇這個藝術品種中的錯誤就是, 表現的手段(音樂)被當成了目的, 而表現的目的(戲劇)卻被當成了手段……”他希望自己的歌劇是一種整體藝術,在每一個組成部分中都盡全力使這種綜合藝術緊密相連。其一,就音樂戲劇結構而言,他打破了分曲、甚至場景之間的界限。瓦格納使用無終旋律織體,將人聲融入管絃樂隊,避免了傳統聲樂的主導性線條。其二,就和聲手段而言,在和聲與調性手法上,通過半音和聲來擴大音樂內部的緊張力度。其三,就人聲風格而言,他打破了宣敘調和詠歎調之間的界限,聲樂演唱方式上運用半詠歎調、半宣敘調,使之成為聲樂線條。其四,就寫作技法而言,隨著主導動機技巧的充分發展,瓦格納以交響樂手法織成一種豐富的管絃樂織體籠罩整個歌劇,達到有機統一的效果。此外,音樂與戲劇情節的處理, 演員的舞臺表演, 甚至舞臺佈景、劇院設計等均納入改革內容。都體現了瓦格納的樂劇理念,在其後期歌劇中,不論宣敘調還是詠歎調,都不像前人那樣拘泥形式、嚴格區分,而是按戲劇情景的需要自由運用;他試圖把把音樂與戲劇進行關聯,創造出最有機統一的整體藝術。《工匠歌手》一方面體現了瓦格納樂劇改革的原則理念,另一方面又顯示出與傳統歌劇相近的特點,其蘊含的創作意圖、創作手法和從中傳達出的精神內涵都值得深入研究。

《工匠歌手》選擇了德意志音樂文化中特有的歷史傳統為題材,也是瓦格納唯一一部歷史題材的樂劇。其實按照德語的意思,“Meistersinger”中的“Meister”指歐洲中世紀以來城市手工業行會中的一個等級,即“師傅”。各行各業的手工業者,都要先當學徒,成為“幫工”,再在其他師傅那裡的短期工作,直到最後拿出一樣自己的手藝,在師傅的評定下合格,才能自己開業當師傅。15至16世紀的德國城市出現了由手工業者組織起來的歌唱學校,所唱的歌稱為“Meistergesang”,即工匠歌曲,必須按照嚴格的規則創作。唱歌的手工業者也評比等級,由已有“歌唱師傅”資格的歌手組成評委進行裁判,比賽優勝者便可以評為“師傅”等級。如此說來,Meistersinger更有一層深意便是它所要表達的社會本質——市民音樂的興起;而,選擇Meistersinger這一德國所特有的團作為題材,體現了作品的民族主義特色。音樂中的民族主義並不能簡單地概括為一種特有的風格,而應是這個民族經過長期的歷史積累、文化傳承所形成的一種音樂實質。作為19世紀主流文化意識形態的民族主義與浪漫主義音樂結合,創造出了符合當時社會情境的音樂。

德意志地區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和影響,而德意志民族強烈的民族主義精神讓他們執意堅守本國的文化,這也是在《工匠歌手》中這些手工業者們成立的歌手集會如此嚴謹的原因——他們需要有自己制定的規則,演唱特定程式化的作品,從中也體現出他們對傳統的尊重。例如劇中大衛對瓦爾特一開始的質疑:”您是詩人嗎?”“您是歌手嗎?”“那您是歌唱學校之友?”之後他闡述自己在大師薩克斯的教導下如何成長,以及漢斯·薩克斯對瓦爾特的教導,都表明了德國對文化藝術傳統的尊重和承繼,以及文化培養的傳統性——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階段都要面面俱到,這也是德意志民族注重傳統的一面。

當“逍遙派”化身“理中客” :瓦格納《工匠歌手》保守中的突進

漢斯·薩克斯


在比賽時,薩克斯提出讓新娘也參與到評判的環節中,並且他主張婚姻不僅需要師傅的評判,還需要新娘自己的意願。當所有人反對婦女也參加到歌手比賽時,薩克斯卻提出“讓人民來當法官”。他認為明智的做法應是:“人們每年對規則要進行一次檢驗,看看它們是否因屈服於習慣勢力,落入俗套喪失了新鮮感和生命力。看看它們是否跟上了自然的腳步,而這隻能讓那些百姓,那些不懂規則表的人來告訴你。”19世紀的德國,隨著革命的爆發,人民希望能發揚自己本國的民族文化,劇中的唱詞便反映了這一願望。

在第二幕第五場瓦爾特與愛娃私會時,瓦爾特說道:“因你父親的意志力對它具有束縛力……新郎必是師傅級的唱歌人,姑娘只能嫁給評獲桂冠之人……就是這給了我勇氣,做了我不熟悉的事,我的歌唱充滿了愛和火焰……走,去尋找自由吧!那裡,我才得其所在——那裡,我才是家裡的主人!……到處都是師傅,他們像惡鬼……為什麼我必須忍受?為什麼我不敢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從瓦爾特這大段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在他的眼中,師傅就是所謂“傳統”,而他自己代表著被傳統束縛住的人們在尋求創新。

當“逍遙派”化身“理中客” :瓦格納《工匠歌手》保守中的突進

《工匠歌手》中關於愛娃的場景


第三幕的第二場是薩克斯對瓦爾特講述何為真正的工匠歌曲:“我的朋友,在我們的青年時代……情緒起伏心潮澎湃想放聲歌唱……生活裡碰到了困難,經歷了坎坷,在這樣的情況下照樣有人在唱歌,唱一支美麗的歌,人們叫它工匠歌曲……”並傳授他按照規則細緻入微地創作工匠歌曲:“您要自己去創立它們,然後再跟著它們……”通過瓦爾特對自己夢境的闡述,以及薩克斯對他逐字逐句的教導,我們能清楚地看到薩克斯對傳統的尊重以及對創新的追求。

在最終的高潮——全劇的結尾處,瓦爾特說不當師傅也無妨,而薩克斯唱到:“……在那些戰亂的年代裡,就有人把藝術保護好,使我們今天還有德意志的民族味。你看看,德國的藝術有今天,大師的功績不可磨滅。要警惕啊!……德意志的國土在分解,在南方……那裡的貴族已不懂得自己的德意志人民,他們把意大利的氣味加上意大利的包裝,通通弄到德國來,德意志的東西,真正純粹的德國文化已沒人懂得了。尊敬我們的德國大師吧!只有這樣才能為德意志精神開路,只有這樣才能為他們的工作創造好條件。神聖羅馬帝國化作一縷青煙;神聖的德意志藝術萬世長存!”可以看出,德意志人民有著強烈的民族精神,他們把自己的文化傳統視為抵抗外來文化入侵的最尖銳的利劍。

《工匠歌手》無疑也是承載瓦格納樂劇理想的作品,它通過主導動機、和聲寫作等方面展現出的樂劇理念,都體現了瓦格納的創作性格。但在刻畫人物、引發動作、營造氣氛時,《工匠歌手》並不同於《尼伯龍根的指環》——15個多小時的樂劇《指環》在音樂中交織著200多個主導動機,它更傾向於用簡潔、有衝擊性的動機,代表一整個場景的氛圍,將人物、情節、動作引入到場景中。

傳統的歌劇將音樂切割分離,但瓦格納所追求的是一種整體藝術。在他的其他樂劇作品如《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瓦格納采用“無終旋律”織體,取消了傳統歌劇的分曲結構,音樂不間斷連貫地發展。但是在《工匠歌手》中,瓦格納更傾向於用傳統的歌劇結構進行講述。在第一幕第一場與第二場之間,雖然音樂情景都是在卡塔裡內教堂內,但是第一場有明確的終止,在主人公瓦爾特的沉思中結束,第二場開始時進入到了全新的劇情和階段。第二幕的第一場和第二場,也同樣有分曲的界限,第一場以薩克斯訓斥他的學徒結束,第二場轉向愛娃與父親的對話開始。當然作為樂劇,瓦格納依然致力於場景之間的融會貫通,比如第二幕第二場,以薩克斯的獨唱“紫丁香正飄香”結束,第三場便配合著這獨唱開始了薩克斯對感情的沉思。整部作品的分曲界限並不是十分的顯著,似乎在“分曲”和“連貫”之間進行著交替,這種戲劇結構的設置,也凸顯了瓦格納對“傳統與創新”這一立意的表達——他雖然運用了新的結構形式,打破了傳統,進行了創新,但這不代表他會完全背離傳統,他的創新是從傳統中承襲而來。在他的《工匠歌手》中,藝術家被置於前所未有的地位,這個傳統的行會和工匠歌手如同歌劇本身,瓦格納想要創作獨一無二的樂劇,他的作品中也無時無刻不在突出這一信仰。

當“逍遙派”化身“理中客” :瓦格納《工匠歌手》保守中的突進

維蘭德·瓦格納版《工匠歌手》場景


縱觀瓦格納的全部創作與理念,他提出了“樂劇”這一歌劇理想,並將自己的歌劇從題材到風格手法上與傳統的法、意歌劇加以區別,但《紐倫堡的工匠歌手》無疑跳出了這一“風格圈”。在題材的選擇上,他並沒有選取法意歌劇所喜愛的古希臘神話,甚至也沒有選取他樂劇中常涉的北歐神話。他將藝術和音樂放在最崇高的地位,藝術家的靈魂通過音樂的洗滌得以淨化。他將當代人民的理解和熱情注入到一個現實的主題,表達了人們之間通過音樂和藝術而聯結成一個整體。這位充滿民族情懷的作曲家,在此劇中無疑把這種精神發揮到了更高的層次。這部充滿包容性的作品,涵蓋了傳統的藝術手法和新的樂劇理念,無疑展現出浪漫主義戲劇的特性;作品最終闡述了瓦爾特的音樂對紐倫堡工匠歌手行會的影響,這種喜劇的結局也顯示出瓦格納對藝術改變生活的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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