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君在城鄉的拆建中獲得政治資本，踏上仕途通途；然而拆建利益重組中滋生的灰色空間亦為其埋下隱患
《財經》記者 尹嶽/文 李恩樹/編輯
2016年11月11日上午10時30分，中央紀委監察部官網發佈消息，河南省委政法委書記吳天君涉嫌嚴重違紀，正接受組織調查。吳天君落馬的消息傳開後，鄭州市幾個城中村拆遷後的廢墟上，有人燃放起鞭炮。曾任河南鄭州市委書記的吳天君因強力推進城市拆建而在省內外聞名。
成也拆建，敗也拆建。吳天君在拆建中獲得政治資本，踏上仕途通途，然而拆建利益重組中滋生的灰色空間，亦為其埋下隱患。在城鄉建設過程中與地產商的利益糾葛，是他落馬的原因之一。
事涉新鄉
自2014年起，河南政界就多次流傳“吳天君被查”的消息。2015年6月13日至8月初，時任鄭州市委書記的吳天君，連續59天沒有在電視屏幕上出現蹤跡，而且缺席一系列重要會議。
《財經》記者通過多個信源查證，吳天君當時被紀檢部門帶走問話，之後到北京做了癌症治療手術。
復出之後，吳天君一度被認為從“被查風波”中過關。在2016年5月24日卸任鄭州市委書記的幹部會議上，他回顧五年工作稱：“認真履行了市委書記的職責，殫精竭慮、如履薄冰，沒耍滑、沒偷懶，盡職盡責和大家共同奮鬥了五年，做了鄭州發展接力賽中我這一棒應該做的工作”。
2016年11月4日，河南省黨代會和省委十屆一次全會閉幕，轉任省政法委書記的吳天君沒有當選省委委員、常委。
11月11日的《河南日報》報道，吳天君出席了前一天舉行的河南省委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五次會議。但到晚上河南電視臺的該條新聞中，已經不見他的名字和影像。當天上午10時30分，中央紀委公佈吳被查的消息。
《財經》記者獲悉，吳天君於11月10日晚帶著妻子和保姆到鄭州市一家高檔會所洗浴時被紀委人員帶走。涉及吳天君被控制的政界和商界人士超過10人，正配合或者接受調查。
一名接近紀檢系統的人士介紹，吳天君落馬的重要線索來自此前被調查的三門峽市委原書記趙海燕。2016年7月16日，趙海燕涉嫌嚴重違紀，接受組織調查。
吳天君於2000年1月自安陽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任上調任新鄉市委副書記，之後逐步升任市長和市委書記，直到2011年5月調任鄭州；而趙海燕於2002年8月自縣級市義馬市委書記任上調任新鄉市副市長，後升任市委常委、副市長，至2008年9月調任焦作。兩人仕途交集達六年。
其間，一起發生在新鄉市的企業改制涉及吳天君。
2003年10月18日，新鄉市政府以1400萬元的價格將新鄉國際飯店出讓給新鄉市靖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靖業公司）。此交易被新鄉國際飯店員工舉報，認為收購價格過低導致國有資產流失近6000萬元。
雙方的《新鄉國際飯店國有資產產權出讓、受讓合同》顯示，出讓方為新鄉市人民政府，法定代表人為時任新鄉市長吳天君，受讓方為靖業公司，法定代表人為張靖。
鄭州一位會計師事務所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從合同上可以看出，評估價為每畝119萬元的土地，以每畝40萬元的價格成交。依據是“按照新鄉市政府所定土地優惠價格”。
多名知情人透露，靖業公司董事長張靖與吳天君關係密切。早於趙海燕，張於今年6月初被有關部門帶走協助調查，後於11月底結束調查回到鄭州家中。
新鄉市多名落馬官員與吳天君關係密切。2014年1月10日，新鄉市政協原副主席鄧琳涉嫌嚴重違紀被調查。人民檢察案件信息公開網於2015年11月24日發佈的信息稱，安陽市檢察院已對鄧琳提起公訴，指控曾任新鄉市政協副主席、新鄉市發展投資擔保有限公司董事長的鄧琳，利用職務便利貪汙公款1900餘萬元，涉嫌挪用公款28954.7萬元，受賄603萬元。
鄧琳2003年至2005年擔任新鄉市長助理，之後升任新鄉市政協副主席一職，同時兼任新鄉市發改委主任。在新鄉時，鄧被認為是吳天君的得力助手。
“拆農村、建社區”
新鄉市是吳天君仕途承前啟後的關鍵一站。
1998年7月至2001年7月，吳天君在中央黨校研究生院在職研究生班法學理論專業學習，期間由安陽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任上調任新鄉市委副書記，隨後升任新鄉市長。2005年9月至2008年7月，吳天君在中國地質大學地球科學與資源學院資源產業經濟專業學習，獲得工學博士學位，期間由新鄉市長升任市委書記。
位於新鄉市的河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曾發表吳天君的一篇論文《新一輪土地利用總體規劃修編基本原則探析——以河南省新鄉市為例》，作者單位標註為中國地質大學。吳天君在論文中指出，他將針對上一輪土地總體規劃修編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結合新鄉市的具體實踐，探索解決城市發展和耕地保護矛盾的土地利用總體規劃修編應堅持的基本原則。
這篇論文不僅是理論探討，也是吳天君執政實踐的展示。2006年3月吳任新鄉市委書記後，一位曾經到拆建現場參觀調研的省內專家描述，吳天君的規劃是“拆農村，建社區”，將原來分散的自然村落拆除，新建能夠容納5000人至1萬人的現代化社區，社區內建學校、醫院，開發商業項目，“讓農民過上城裡人的生活”，而將舊有的村莊土地進行復耕，換取城鎮建設用地指標，達到佔補平衡。
吳天君樹立的新農村建設標杆新鄉縣古固寨鎮，按照“政府引導扶持、群眾自主選擇、規劃適度超前、建設穩步推進”的原則突出以人為本、生態文明的理念，規劃整合新型農村社區。
一期工程於2012年中基本完成：以獨棟、雙拼、聯排等單體住宅為主，每種戶型都規劃建設有院落、車房等，方便農戶生產、生活。隨後以各村為主體，集體建設多層住宅，啟動建設社區二期工程，並制定政策，對自願拆除舊宅基地到社區住多層樓房的農戶，除以成本價購房外，每平方米補貼農戶200元，“使農戶出很少的錢就能住進社區”。
《河南日報》2012年報道稱，“古固寨鎮新型社區建設工作成果顯著，為全市統籌城鄉發展探索出了一條路子。”2009年，吳天君將前述論文等文章結集為《耕地保護新論》一書，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同時，將其新農村建設的理念和經驗在新鄉市全面推行。
新鄉成為河南省新農村建設的焦點，媒體紛紛報道，各地市也組團前來參觀學習。
除了追求政績之外，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吳天君，或許對農村有著特殊的感情並充滿急切改變的期待。
1957年2月出生的吳天君，老家位於濮陽市濮陽縣清河頭鄉陳莊村。多名村民說，由於爺爺早逝，吳天君家境貧窮，童年發生饑荒時，他曾跟隨母親出門乞討。
大約在1976年，高中畢業的吳天君回鄉務農，恰逢濮陽縣當時所屬的安陽地區到該村進行農業技術推廣試點，他由此進入“專業隊”，跟隨技術人員學習棉花栽培技術，因為“老實、學習好，工作認真”，被領導推薦進入安陽農業大學。
一年後，吳以優異成績畢業，被分配到安陽地區農科所，結婚後不久父親去世，吳天君將奶奶、母親、妻子以及妹妹接到安陽一起生活。
吳天君的堂叔介紹說，由於負擔沉重，即使上世紀90年代初已經當上內黃縣縣長的吳天君，家裡仍然很窮。吳家常幫街道工廠糊火柴盒補貼生活，“吳天君下班回家也糊，一個賺兩釐錢”。
不過，在上述到新鄉參與調研的專家看來，經歷過農村艱苦生活的吳天君，不一定真正瞭解農村和農民。他認為，把農民聚集起來，送上樓，生活成本提高了，種地卻不方便了。小規模的村鎮聚集無法形成自發工業、服務業等非農經濟，“農民不能賺錢，就不願意來”。他提出，除了城郊或已經有成熟行業的地區，吳天君設想的農民上樓模式不可行。
不過，吳天君新農村建設的理念和實踐獲得河南省委主要領導的肯定，被稱為解決三農問題的突破口，在全省範圍內全面推廣。吳天君也因此成為政治新星。
“鄭州鄭州，天天挖溝”
2011年前後，吳天君的職務經歷了三次快速的變動。2011年初由新鄉市委書記轉任鄭州市委副書記、代市長，10月份躋身省委常委，54歲成為副省級幹部；同年12月轉任省委政法委書記，三個月後的2012年2月，又調回鄭州出任市委書記。
在吳天君主政之前，鄭州市政府於2003年9月發佈《鄭州市城中村改造規定（試行）》，正式啟動城中村改造工程。經過多年試點，在2009年的“中國城中村改造高峰論壇”上，“政府讓利，村民受益，企業得利”城中村改造的“鄭州模式”被廣為宣傳。
2011年底，吳天君任職鄭州市代市長時，《鄭州市城中村改造管理辦法》出臺，要求各區政府成立國有全資或控股公司，負責本區域範圍內的城中村改造融資、安置房建設以及土地開發整理等工作。
2012年7月，鄭州市政府批准20個城中村進行改造，是單次批准城中村改造數量最多的一次。8月，吳天君在鄭州市新型城鎮化合村並城工作現場會上指出，鄭州市將加快撤村並城和城中村改造步伐，力爭三年內全部完成。
他主導推出了鄭州市大樞紐、大產業、大都市和建設中心城市”的“三大一中”戰略，多次組織幹部到外地考察城建經驗，強力推進鄭州市的城建工作。
根據鄭州市政府網站，吳天君評論城建工作時稱：“市委、市政府特別強調，在日益激烈的區域競爭形勢下，在社會新形態、新規則、新機制帶來的新挑戰面前，絕不能安於現狀，絕不能小進即滿、小業即成、小打小鬧，錯失良機。”
在吳天君的推動下，鄭州市出現大規模的拆建。“鄭州鄭州，天天挖溝。一天不挖，不叫鄭州”的段子在坊間流傳。
根據《河南日報》的報道，截至2015年11月，“十二五”期間，鄭州市四個開發區、六個城市區及縣城、產業集聚區、組團新區規劃區範圍內，共啟動拆遷村莊627個，動遷175.65萬人，鄭州全域範圍內保持著每年拆遷100多個村的進度。其中，中心城區（圍合區域內和航空港區107國道以西）的476個村莊，已完成拆遷改造城中村383個，佔總數的八成，其餘村莊將在2016年完成拆遷。
多名接觸過吳天君的人士稱，他待人接物謙和儒雅，但在拆遷工作方面，態度強硬。一次在拆遷現場，吳天君問一名區長為什麼沒有完成進度，區長說沒錢等理由，他厲聲問：“你到底想不想幹了？不想幹有人幹！”
在吳天君主政鄭州的任期內，位於鄭州核心區域的金水區最大的城中村改造項目為勝崗城中村改造。勝崗村位於鄭州市舊城區的中心地帶，是文化路街道辦事處關虎屯行政村下屬的一個自然村，共有2個村民組、772戶、4056人，土地面積9.8771萬平方米。
河南省恆祥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恆祥地產）負責該項目的開發運作，2012年7月16日開始拆遷，2013年2月拆遷垃圾清運完畢。按照規劃，恆祥地產將建設百悅城項目，總佔地面積近8.8萬平方米，總建築面積約79萬平方米。
恆祥地產宣稱，該項目總投資35億元，將建成鄭州市最大的城市綜合體。
直到2016年3月2日，勝崗項目才以鄭政出〔2016〕26號的名目掛牌出讓，恆祥地產以起始價約11.7億元摘得。
有人稱，恆祥地產實際控制人白國法與吳天君關係密切，並質疑該項目有“內定”嫌疑。白國法否認這些說法，稱自己並不認識吳天君。
北京市才良律師事務所律師朱孝頂長期關注鄭州市的拆遷進程，曾在2015年完成《鄭州拆遷模式調查報告》。該《報告》稱，《鄭州市城中村改造管理辦法》和《中共鄭州市委、鄭州市人民政府關於加強城鄉規劃土地建設管理和融資工作的意見》很多方面突破了憲法與法律的禁止性規定，突破了中國土地管理制度。
朱孝頂認為，吳天君主導下的城中村改造運動實踐，是鄭州強拆血案、慘案時有發生的背景。
鄭州市二七區淮河路辦事處齊禮閆村村民賈靈敏在遭受暴力強拆後，自學法律，並走訪鄭州市的拆遷工地，為民眾普及相關法律法規，並帶動民眾抗拆。這為吳天君的政績抹上一層陰影，也影響了鄭州市的拆建進程。
賈靈敏於2014年5月被刑事拘留，2015年11月5日被河南省鞏義法院以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地產項目爭議
有拆就有建。拆遷實踐並沒有影響吳天君的仕途，但在城市建設中的利益糾葛卻使他身陷其中。
一名接近河南省政界的人士透露，從2016年5月份起，上市公司和諧汽車（03836.HK）的“掌門人”馮長革兩次被紀檢部門帶走，可能因在開發鄭州金沙湖高爾夫觀邸的地產項目中涉及吳天君。
馮長革以高端汽車銷售、高端地產開發、高爾夫球會所三大產業聞名河南省商界。
鄭州金沙湖高爾夫觀邸項目位於鄭州新區第八大街經南八路。官方資料介紹，該項目是由和諧集團傾力打造的中原首個以“非模式化奢華高爾夫生活”作為居住概念的頂級豪宅社區，也是中原唯一的城區高爾夫豪宅社區。
金沙湖高爾夫球場規劃佔地2400畝，2001年開始建設。國家2004年發佈《國務院辦公廳關於暫停新建高爾夫球場的通知》，明確要求從當年1月10日起暫停新的高爾夫球場建設，清理已建、在建的高爾夫球場項目，並要求各省級政府上報清理檢查和處理的結果。然而，國務院的“高爾夫禁令”未能阻止金沙湖高爾夫球場建成。
2007年9月，河南省“查處土地違法專項行動”通報了四起“影響惡劣的土地違法案件”，金沙湖高爾夫球場在列，通報稱該案中“6名責任人受到政紀處分，其中處級幹部1人，科級幹部5人”。此外，該球場還被鄭州市國土資源局行政處罰數百萬元。處罰之後，建成並投入使用的金沙湖高爾夫球場沒有按照政府要求拆除，而由河南東方金沙湖國際高爾夫俱樂部有限公司（下稱金沙湖俱樂部）接手，多次舉辦規模宏大的高爾夫賽事。
工商資料顯示，金沙湖俱樂部註冊資本為5000萬元，法定代表人為馮長革。
馮長革於2007年6月27日成立河南和諧置業有限公司，開始開發金沙湖高爾夫觀邸。該項目首期佔地635畝，建築面積110萬平方米，共有103套別墅，主要由獨棟和聯排別墅組成。《中國經營報》曾質疑金沙湖高爾夫觀邸項目未批先建。
11月30日，《財經》記者從接近司法系統的人士處獲悉，馮長革已被移送進入司法程序。
2014年8月，河南省豫農置業有限公司（下稱豫農置業）以11.5億元的成交價拿下位於鄭東新區龍湖副CBD核心區位的鄭政東出〔2014〕7號地塊。
據《鄭州日報》報道，該地塊經過92輪激烈競價，根據成交價該地塊每畝交易價合1704萬元，溢價率達128.92％，樓面價達每平方米約1.7萬元，成為當時每畝價格和樓面價的雙料地王。
當時，豫農置業的董事長為姬廣遠，系吳天君的妹夫。
2014年4月，姬廣遠執掌豫農置業，主營之一是房地產開發。姬廣遠還擔任河南農業綜合開發公司（下稱河南農開公司）董事、副總經理、黨委委員，河南農開投資擔保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
根據姬廣遠在2009年6月擔任中原證券股份有限公司監事時公佈的履歷，姬曾任安陽市第一橡膠廠團委副書記，安陽市人民政府駐北京辦事處財務部經理，安陽市文峰區財政局局長、書記，安陽經濟開發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河南郵政集團總經理助理等職。
姬廣遠長期在吳天君仕途起步之地安陽市工作，近年才進軍鄭州發展。
《財經》記者獲悉，吳天君落馬後，姬廣遠也被相關部門帶走。不過據河南農開公司員工稱，姬已返回。
吳天君之後，河南省紀委於11月23日發佈消息，宣佈省政府黨組成員、省文化體制改革和發展領導小組副組長路國賢涉嫌嚴重違紀，目前正接受組織調查。前述熟悉河南政界的人士表示，河南官場的震盪恐怕仍未結束。
（本文首刊於2016年12月12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