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與現代文壇上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

千禧之際,世紀老人像出土的文物成了媒體關注的熱點。日前,銜《人物》之命,拜訪了施蟄存(1905—2003)先生。

這是一間“多功能廳”,客廳、飯廳兼書房。先生的書桌蟄於牆隅靠南的一扇窗下。椅子後的書架上和桌前的地下,堆的都是書,多為泛黃發脆之族。案頭的稿箋、文具和什物略嫌雜亂,顯然,那是他剛剛筆耕過留下的痕跡。近年來他的《北山談藝靈》、《唐碑百選》和《雲間錄小語》等新著迭出。施老午睡剛起,臉色紅潤,精神蠻爽,滿頭翹立的白髮,抖擻出老而彌堅的神采。他身著一襲藍色睡袍,袍帶瀟灑地系在腰間,自然、隨意。寒暄後,我們坐下,不敢貿然敬菸。他老倒忍不住摸出一支又黑又精的雪茄來,先向我們示意,後自個兒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他左耳失聰,塞上助聽器與我們交談。儘管如此,雙方說話聲仍較高,他的方言又重,有時不得不借助於筆談。而他的手寫字已抖,只能將關鍵的意思寫上一兩句。他說他一生“開了四扇窗戶:東窗是文學創作,南窗是古典研究,西窗是外國文學翻譯和研究,北窗則是碑版整理”。我根據與施老談話的零珠散玉和相關的資料,僅就他與中國現代文壇上的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為切口,以年齒為序,謹整理於茲。

施蟄存與現代文壇上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

與魯迅:十年一覺文壇夢

施蟄存與魯迅(1881—1936)有過愉快交往的回憶,也有過瞠目怒對交鋒的歷史。

1929年年底,施蟄存和戴望舒等經營一爿水沫書店,為發展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他們想系統地介紹蘇聯文藝理論,將書從英、法、日不同版本翻譯過來,叢書名為《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後易名為《馬克思主義文藝論叢》)。大家商請魯迅來領導,由馮雪峰出面與魯迅聯繫。魯迅欣然應諾,並擬定十二種選目。魯迅親自承擔其中四本書的譯事。後因時局形勢惡化,《論叢》遭禁,沒有出齊,但同人們合作還算愉快。

三年後,左聯以柔石為代表的五位革命作家遭國民黨殺害,魯迅拍案而起,寫了《為了忘卻的記念》,此文即發表在施蟄存主編的《現代》第二卷第六期上。以往魯迅給《現代》的稿子,都由馮雪峰徑交或由內山書店轉送,這次來得蹊蹺。一日,施蟄存上班時發現桌上魯迅的稿子,不知何人送來。從文末寫作日期看,已有十多天了。原來此文已經兩家雜誌編輯部之手,大家都怕惹禍,輾轉到《現代》雜誌社。施蟄存看了,也猶豫不決,奉書局老闆張靜廬定奪,張老闆也沉吟難斷。斟酌了三天後,施蟄存“捨不得魯迅這篇異乎尋常的傑作被扼殺,或被別的刊物取得發表的榮譽”,同時覺得“這篇文章沒有直接犯禁的語句,在租界裡發表,頂不上什麼大罪名”,毅然拍板刊用了。為增強宣傳效果,施蟄存還向魯迅索來柔石的照片、手跡,另配上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犧牲》,同時加上魯迅的近照,精心編成一頁《文藝畫報》,與文章一併隆重刊出,社會反響強烈。

施蟄存與現代文壇上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

令施蟄存畢生難以忘卻的是:魯迅與他打筆墨官司時,斥他為“洋場惡少”。蓋當時《大晚報》闢一欄目“介紹給青年的書”,請一些社會名流推薦書目。施蟄存在推薦表格上填了《莊子》和《文選》,並附加一句“為青年文學修養之助”。魯迅讀後,不以為然,在《重三感舊》一文中,將之和“學起篆字來了,填起詞來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詩也寫成方塊了”等現象相提並論,批評為“光緒初年的雅人”。施蟄存年少氣盛,覺得有點委屈,他此舉只不過提倡“古為今用”而已,何必大驚小怪,遂撰《(莊子)與(文選)》一文,“替自己作一個解釋”,並說“沒有經過古文學的修養,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在這樣好”。鉚上勁後,魯迅又寫《以後》等系列文章批駁;施蟄存不服氣,據理力爭,以《推薦者的立場》、《突圍》等辯白應戰。雙方寸土不讓,金戈鐵馬,使論戰升級,“君子交絕,不出惡聲”那是神話。以善戰著稱的魯迅,在《撲空》的結尾犀利地寫遵“……他只有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傻。幾部古書的名目一撕下,‘遺少’的肢節也跟著渺渺茫茫,到底現出本相:明明白的變成‘洋場惡少’了。”施蟄存此前對魯迅是尊敬的,儘管在文字上鬧過點小意氣,仍執禮甚恭,但現在對方罵自己是“洋場惡少”,他只能赤膊上陣以惡相惡了。拳擊場上,兩個不同量級的運動員對壘的結果是不言而喻的。

“洋場惡少”的陰影,籠罩了施蟄存大半生。他本名施德普,一氣之下易名為施蟄存——“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勢,以存身也。”

施蟄存與現代文壇上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

與郭沫若:相逢一笑泯恩仇

施蟄存主操《現代》雜誌時,曾得到魯迅、茅盾、老舍等襄助。時郭沫若(1892-1978)遠在日本,遂請葉靈鳳代為相約,未果。施蟄存只得冒昧寫信,盛情相邀郭沫若為《現代》寫創造社的史料,仍沒得到郭沫若的回覆。他又與《現代》另一主編杜衡聯名寫信,始求得郭的散文《離滬之前》,適巧,同期發表周作人一篇散文,施蟄存在編排目錄時,將郭排在周之後,許是葉靈鳳見了,將此無意或有意之中函告郭沫若。旋即,郭沫若來函,以《離滬之前》將印單行本之由,拒在《現代》上發表。信來得很突然,文章已發排,迫於無奈,施蟄存在文末綴一行小字,申明本文將印單行本,下期不再連載。施蟄存又懇請葉靈風斡旋,言明郭著的正文中排在周文之前。疏通之後始得郭的諒解,並允《現代》,可繼續連載。本說不再連載,現在又出爾反爾,不能自圓其說,施蟄存不得不在“編後記”中說明“現承好多讀者紛紛來函要求繼續刊登”而續載第二部分,欺騙讀者之違心之舉,實屬不得已而為之。施蟄存又擔心該文最後一部分連載再出問題,那真不好辦了。禮多人不怪。他和杜衡又聯名致郭沫若信,措詞“非常宛轉、非常恭敬,使郭先生的不愉快渙然冰釋”。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1935年孔另境編《現代中國作家書信》時,孔另境顧及多方影響,沒有將郭沫若這封覆信編入。將近半個世紀後,施蟄存獲得此信,戲冠以《郭沫若的爭座位帖》為名,輯錄在他的《雜記》一文內。

施蟄存與現代文壇上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

這封信的全文是:

大札奉悉,前致靈鳳函,所爭非紙面上之地位,僕雖庸魯,尚不致陋劣至此。我志在破壞偶像,無端得與偶像並列,亦所非安耳。大致如此,請笑笑可也。專復,即頌撰安

杜衡

施蟄存二先生

郭沫若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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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馮雪峰:最後一個老朋友

馮雪峰(1903-1976)被施蟄存稱為“最後一個老朋友”,實際上也是他的人生之旅中一個最親密的老朋友。

馮雪峰的《革命與知識階級》就是發在施蟄存主編的《無軌列車》創刊號上。刊物出了六期,即被國民黨當局以宣傳“赤化”罪名封殺。後來策劃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的出版,也是通

過馮雪峰與魯迅聯繫取得支持的。

施蟄存、戴望舒和杜衡三人,1925年在震旦大學讀書時便加入共青團。1927年“四·一二”後組織關係中斷,馮雪峰曾希望他們能恢復。左聯成立大會,馮雪峰曾邀請他們三人參加。戴、杜出席,施蟄存因回老家未去。殘酷的鬥爭使施蟄存他們知道革命不是浪漫主義行動,三個人都是獨子,尚有封建主義的家庭顧慮。同時,在文藝活動方面,他們也希望有自己的自由空間,不想受過多的政治束約。馮雪峰理解他們,並以進步的思想不斷地影響他們。馮雪峰一直把他們當作政治上的同路人、私人朋友。自關於“第三種人”(施蟄存認為是:不受理論家瞎指揮的創作家)論辯開始後,馮雪峰的處境比較尷尬,寧肯自己多受些委屈,也儘可能給他們以呵護。儘管杜衡最後投奔國民黨,令馮雪峰很失望,但友誼還維繫著。因此黨內批評家認為馮雪峰是“認敵為友”,不斷遭到批評。

“知我者,鮑子也。”

已期頤之年的施蟄存在回憶老友馮雪峰時仍很動容。“雪峰是一個篤於友誼的人,一個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是“熱情團結黨外人士的好黨員”。

施蟄存還記得他們三人合夥搭救馮雪峰和窯姐兒的故事。

1928年年初,馮雪峰在北京發給松江施蟄存一封信。信中說,他已決定南歸,不過有個窯姐兒與他要好,要同時回浙,他急需一筆錢幫她贖身,請求幫助四百元,望立即匯去,並暗示他在北京呆不住。接到信後,戴望舒大為驚訝。因為他剛去北京找過馮雪峰,不見他和什麼窯姐兒有往來。施蟄存想大家都是浪漫青年,看上一個茶花女什麼的也不足怪。他們三人立即匯了四百元,並寫了一封快信。可是,許久收不到馮雪峰的回信,大家懷疑準是那個窯姐兒把錢騙到手跑了,馮雪峰不好意思回來了。

過些時日,馮雪峰從上海來信,說他到上海四五天了,要到松江來,讓望舒去接。施蟄存急了,他生在一個封建家庭,朋友帶個窯姐兒來住,是進不了門的,忙著張羅找住處。當天下午戴望舒接回馮雪峰,帶回的根本不是窯姐兒,而是一個陌生男人。大家相顧一笑。後來馮雪峰才說明,他為了籌款幫助幾個革命朋友離京,才編撰了一個攜窯姐兒私奔的浪漫故事。

當年他們一夥年輕人編的《現代》,雖然成為“過去”,但仍被圖書館收藏著,並且永遠會有人去研究它;而那些風華正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朋友們呢?連“最後一個老朋友”馮雪峰也於1976年撒手人寰,惟他孑然一人存世,“真感到非常寂寞”。

施蟄存慨嘆:書比人壽長。

施蟄存與現代文壇上風雲人物的恩怨滄桑

與丁玲:巾幗不屑顧鬚眉

1924年,施蟄存在上海大學中文系讀書,與丁玲(1904—1986)、戴望舒、孔另境(茅盾內弟)等同學。當時女子上大學在上海還是新生事物,班上只有三五個女生。每堂課上課時,女士優先。總是男生先進教室,從第三排坐起,將前兩排留給女生。待男生坐定了,女生們才魚貫而入,那時還比較封建,女生見到男生頭一低,眼皮一垂,算是打招呼,相互不搭腔。施蟄存與戴望舒座位正好在丁玲的後面,同班許久,施蟄存見到的只是丁玲的背影。只有在老師發講義,讓第一排的女生往後傳時,才有機會打個照面,點個頭作罷。

“傲氣”是丁玲在回憶錄中自己說的。施蟄存回想起來,丁玲倒也真有點“巾幗不屑顧鬚眉”的味道。他記得有一次,戴望舒有件急事要通知女生,冒冒失失闖進女生宿舍,講話時,在丁玲的床上坐了一下。丁玲把臉拉得很長,戴望舒前腳剛出門,丁玲後腳就把被褥全部換掉了。在意識形態上,丁玲有點“傲氣”,自負自己有反叛精神,是個解放了的新女性。當時上海大學有個教授叫施存統,他以一篇《非孝》贏得暴名,一時名駕瞿秋白之上。丁玲將此人奉為反封建的偶像,她常往施教授那兒去玩,而瞿秋白在丁玲眼中只是一個“覺得還可以與之聊天的”而已。後來,瞿秋白上社會學課異常出色,聲名大振,遠在施存統之上;加之丁玲的好友王劍虹與瞿秋白結婚了,這才改變丁玲對瞿秋白的態度。

1928年後的三年間,丁玲、胡也頻同住上海淡水路,與沈從文合辦《紅與黑》月刊,施蟄存住北四川路辦水沫書店,夫婦常去聊天、喝茶,過從較多。施蟄存的書店還為胡也頻出過集子。次年,施蟄存回松江老家結婚,丁玲、胡也頻夥同文藝界的朋友專程到松江參加他們的婚禮。施蟄存還特地囑承辦宴席的菜館,為上海客人加一樣時鮮:四腮鱸魚……

施蟄存對丁玲還是懷有好感的。“文革”中,上海謠傳丁玲已逝世,施信以為真。後知其仍健在,並獲知她有續寫《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壯志,欣喜之餘,感舊作《懷丁玲詩四首》,其一曰:

丁玲不死真奇蹟,弱骨珊珊大耐寒。

幽谷春回恩怨泯,好扶健筆寫桑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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