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場雨
文/李貴平
編者按
十來天前，還與貴平兄弟在微信聊天，他是本會常務理事。
前天上午，他與朋友自駕在青海貴德市採風。下午，突發心肌梗塞，經搶救無效，病逝於異鄉。
昨夜，距退休還有近兩年的著名記者作家李貴平骨灰與英魂迴歸天府錦城……
我似聽見他對我們說:朋友，悠著點，慢慢寫，不要急……
特轉發四年前他發於本會微刊的散文一篇，以茲紀念!
貴平老弟，你慢慢走，成都文學院你的那部簽約作品你已寫完了，你不要急，到了天上那個世界，你再去慢慢編校吧……
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回大巴山老家，縣教育局管事的對我說：縣城中學裝不下人啦你去區裡吧。區上管教育的對我說：區裡裝不下人啦你去鄉里吧。鄉中學老校長對我說：裝不下語文老師啦你去教政治吧——管住死娃娃們，別讓他們飛起來吃人。
我想抓個石頭朝那些人砸過去，咱中文系高材生呢，又不是勞教對象？但念著老母親沒人照顧，忍。 我把石頭裝在心裡。
這是一所深藏在山巒裡的普通農村中學，我的新“家”，安放在校南側那幢地主大樓的二樓。衰草叢生，樓梯口橫蓋著一塊木板，人上去得先用手頂開。一人走路，整個老樓的地板都咚咚直叫——當然是危房。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呆在宿舍裡喝悶酒，啜泣聲破窗而出，驚飛樓下的蝙蝠，蝙蝠不懷好意的呱呱叫，又惹惱池塘裡的青蛙。隔壁女教師敲著板牆嚷過來：黑燈瞎火的整啥子？人家白居易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你卻弄出個大鬼小鬼鬧學堂，告你。
上課頭一天，我剛邁進教室，就被門上埋伏的一把掃帚掉下來砸在頭上，成語“灰頭土臉”好像說的就是這種事。才講幾分鐘，我就從孩子們茫然的眸子裡看到一句老話：讀望天書。被我揪著耳朵站起來的班長啟升，咬牙望著天上飛過的幾隻麻雀說：聽不懂呀好老師。
我也聽不懂自己講的什麼。我打小政治課都沒考及格過，那時的初中政治課沒有像樣的教學大綱，主要講精神文明，也暫沒納入升學考試。我故作高深地熬著、耗著，孩子們也煞有其事地熬著、耗著，一如林子裡小草和大樹各自野蠻生長，互不張望。
死扛半個月，我發現幾個孩子又鬼頭鬼腦地嘀咕什麼，看見我後馬上哼著小調散開了，帶頭大哥就是城裡來的插班生斌斌。估計斌斌們下回伺候我的，就不是掃帚而是別的玩意了，或者乾脆眾人拾柴火焰高把我丟進池塘裡去。
我得救救自己，救救孩子。我要改變教學方式。
我的“教改”是這樣的：每節課末尾都撥出十五分鐘開小灶——講故事。我讀大學時最好的選修課是二戰史。我想用自己的拿手戲，拿下這幫基本上可以飛起來吃人的孩子。
第一天，我講的是斯大林格勒戰役。
猶如倒黴蛋虛竹在山洞遇到無崖子，憑空得來七十年功夫，活了。雖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鐘，這群長期跟父母蝸居在山凼凼的鄉下娃，一個個瞪大眼，耳朵豎得比兔子還直。他們頭一回聽說大山之外、時光之遠的華西列夫斯基元帥、蘇軍T34主戰坦克、德軍梅塞斯密特BF-109戰機等新詞兒。於是，一場場瀰漫著慘烈血腥味的搏殺巷戰，一次次從瓦礫間射出的狙擊點殺，一個個頂著敵人圍攻咬牙堅守的列寧格勒市民，以及戰後曼斯坦因元帥對戰爭道義和戰役得失的反思……都在群山環抱的這間土疙瘩教室裡無聲展開，連班上最喜歡給男生遞紙條兒的秀芝都聽得張大嘴，似乎要把我講的東西都吸進去。
我從孩子們興奮的眼光和我自己的激情講述裡，悟出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戰爭還可怕，一切都可以掙扎，一切都可以重來。
老校長叼著葉子菸杆烏雲般飄來，他探頭瞅瞅教室裡一臉期待的孩子們，想找出隱形的翅膀，又上上下下打量我：小子，上啥手段啦？
當然再不會挨掃帚的襲擊了，還成了學校的土豪：隔三差五，孩子們有的塞給我一塊煮熟的臘肉，有的揣來幾袋裹著泥土的花生，有的提來一瓶紅苕酒要求上“晚自習”。那年隆冬，大雪紛飛，村莊一片銀白，冷得連狗兒都不敢露面，群山之巔，我女朋友披著雪花從另一所中學步行幾十裡來看我，一見面她將凍得通紅的手伸進我頸子：“快，弄吃的！”斌斌幽靈般出現了，他雙手插進軍綠色棉襖的袖筒裡，腋下夾著一條燒好的狗腿子:“老師，天冷，燉口湯喝。啥，東西哪來的？嘿嘿……”
這當然是多年前的事了。我記得離開那所學校的頭天晚上，啟升帶人早早用掃帚將教室打掃得乾乾淨淨，幾十支蠟光透出窗外將麥苗都映得通紅。含著淚水，我給孩子們講了最後一課：《攻克柏林》。
這些年，每每我從省城回老家同這幫“學生”扎堆，他們都爭著讓我再“攻克”幾個故事，歡鬧通宵。他們中沒有誰飛起來吃人且今非昔比——斌斌在重慶讀完軍校後當了軍官，啟升在縣裡成了民俗文史專家，秀芝在鄉下中學混來個模範教師……
寂靜的夏夜，蒼穹上日升月落，陰晴更迭。很多時候，我們都在等一場雨，哪怕是一場無法扯破天幕的小雨，它浸溼的不只是我們的身體，更浸溼了我們的心田，於是，心田裡便會生長出竹子拔節般的青綠植物。
(組版編輯:詹玉麒)
作者簡介：
李貴平，華西都市報主任編輯(記者)，四川文學獎評委，四川省文藝傳播促進會(四川省記者文學藝術研究會)常務理事，成都錦江區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十餘家主流媒體專欄作家，出版著作多種，獲得省及全國獎項多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