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本書刊的命運

紙本書刊的命運

如果說,至今我最富有什麼?那無疑是書和雜誌。

從童年、少年的無書可讀,到如今的無處放書,無法留住雜誌,這簡直是個奇異的歷程,也具有諷刺意味。

記得自小家貧,偏僻的農村不要說書,連紙片都少見。一個村裡,誰家有幾本書,那無疑就成了“財主”,會招來愛書人踏破門檻,老著臉借閱。那個年代,最怕的不是吃不飽、穿不暖,而是文化生活極度貧乏,連本課外書都難找到。

記得,那時我村有一家,既窮又髒,兒子年過三十還是光棍,簡直成了村人最不屑的典型。但因為他家有書,這個光棍頗受一些人歡迎,他家也就成為愛書人的天堂。那時,我年紀尚小,根本不可能借到書,二哥常能從他家借來小說,像《桐柏英雄》《高玉寶》《魚島怒潮》等,我就有可能從二哥那裡偷看這些書。

二哥借來的書,被視為珍寶。一是藏書人極愛書,一般人別想從他那裡借到書;二是借來的書都被加了外套,有的用牛皮紙,有的用塑料皮,我特喜愛塑料包起的書,既透明又光滑;三是每當二哥看過書,都千方百計藏起來,以免被我和弟弟弄壞或搞丟。

那時,書之於我,簡直成為神物,要找到二哥藏起的書,彷彿充滿歷險,也是個解密的過程。這是我愛書的開端。

讀過高中,考上大學,又成為碩士和博士,再後來成為編輯、教授、學者、作家。於是,與書結緣,看書、買書、藏書、寫書,成為我的日常生活,也成為我生命的全部。

是書鋪平我的人生之路,也是書讓我坐擁書城,更是書成為我生命的依託。

至今,我的書已不能用車載斗量形容,甚至不能以藏書家命名,而是所有的書都變成了我,我又常變成一本書。

家中能放書架的地方都放了,實在沒辦法,能放書的角落,甚至連兩個廁所也都擠滿書。還有窗臺、飯桌、沙發、床上都是書。以我的床鋪為例:開始,我佔三分之二。後來,我和書各佔一半。再後來,書將我擠得只剩三分之一,而且,床上的書高高站立,像衛士,也像矗立的樹林。

我在單位有間辦公室,裡面的書天天在生長。有朋友送的,書生之交半張紙,學界大凡出書,不少人都會寄來,我就有了不少簽名書;辦雜誌尤其做文摘,有不少刊物寄來。至今,我做編輯已逾20載,搬過幾次家,贈書一本沒捨得淘汰,但雜誌卻無法留存,不得不反覆斟酌,該留什麼,淘汰哪些?

在不少編輯那裡,現在恐怕很難找到舊雜誌,但我這裡還能看到它們。因為不論搬到哪裡,都有一些雜誌跟著我,我將它們放在房間四周,其形似帆、高如山、美若畫。或許因為不斷有新雜誌來,那些舊物很少被翻動,但我卻捨不得扔掉,伴在身邊自有一番暖意。我想,哪天退休了,再好好讀它們,一本本、一篇篇翻看和閱讀,其中一定有好文章能不斷把我滋養。

其實,20多年來,不是所有雜誌就能跟在身邊,大多數還是被淘汰了,這是沒辦法的。畢竟房間有限,雜誌多多,不少雜誌又過於千篇一律。

至今,我沒淘汰的雜誌有幾類:一是內容多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這些雜誌現在不讀,以後會有價值;二是開本小,容易擺放和閱讀的;三是雜誌輕薄,不佔多少空間;四是文學作品或文學評論一類;五是封面設計和內容有趣的;六是古色古香,有書卷氣和人文精神的。總之,那些像磚頭樣厚重的,裝在信封、書包、書架會脹破“肚皮”的,怎麼都難歸類的奇形怪狀的,用紙極差、板著面孔、不小心會劃破手的,八股式千篇一律的,實在無法留下,只好大批大批地棄掉。

我曾問一些發過數百篇論文的學者,面對住房緊張,如何處理那些雜誌?有人不以為地回答:“將自己的文章撕下,雜誌扔掉。”這讓我非常吃驚,也難體諒如釋負重的決絕。我卻既沒勇氣、更捨不得、還很難想象,對發表過自己文章的雜誌如此絕情。我總覺得,與你同雜誌的作者一定有緣,包括那本刊載你文章的雜誌。如為一己方便,將雜誌撕裂,豈不是暴力行為?

事實上,要保留那些大小不一、厚如磚頭的雜誌,實在困難。後來,我想了一個辦法:用布袋、塑料袋將其裝好,砌牆般壘在門後,既穩當又幹淨還方便。但隨著發表的文章不斷增多,哪有那麼多“門後”等著存放?

每當此時,我就特別懷舊:原來的一些刊物裝幀得多好!雜誌在手,有生命的質感,輕靈、柔軟、自然、質樸,還帶著令人心動的詩意。至今,我還留著一些舊版雜誌,在輕鬆之餘,坐在陽臺上,沐浴在陽光下,輕輕打開它們,仍有餘香逸出。如不小心,很難說,它們不會插翅而飛,像片片樹葉自天空輕颺地飄落。

近期,家中又買了三個書架,目的是讓那些委身於地的書都能上架。於是,我投入了浩大的工程。

先一本本擦拭那些蒙塵的書籍。拿一塊乾淨棉布,用水浸潤,擠掉水分,在含有一定溼度中,輕輕擦拭,從書的正反面、側面,尤其是易落灰的頂端。我有給孩子洗澡的感覺,也有被洗禮的感動,既是為書更是為自己。因為讓那些潔淨的書受汙,本身就是罪過。為擦拭這些書,我原來細膩的手長出厚繭,後來如磁片般開裂,再後來是皮屑落地,長出新肉,重新變得柔軟。為此,我記不得經過多少反覆。在我看來,開裂的手皮,在內心深處就如翻開的書頁,如詩般的綻放。

然後是分門別類,將不同學科、類型、大小不一的書分開。這是艱辛的工作。最令我感慨的是,中國古籍多是小開本,熨貼、典雅、優美,既便於存放,更有一種美感,我將它們置於最顯眼、易取用的地方。而一些西方尤其是學術著作,則令人費解:它們內容粗率,有八股味兒,裝幀和用紙較差。這讓我很難對付。

三個大書架本有很多格子,但面對時下粗製亂造的書刊,卻裝不下多少。被上架的書刊七長八短,像刀槍劍戟,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荒謬與滑稽。

更可怕的是,一書在手,字小、書重,幾乎沒辦法閱讀,更無美感可言。還有,一些書用膠過多,有的外溢而出,既不舒服又有汙染。一些紙張與墨跡還散發著異味和臭氣,不知紙張和墨汁來自何處?此時,我總願將那些舊版書,尤其是線裝書拿來翻閱,一種書卷氣就會將我浸潤,令人陶醉。

其實,所謂的書香和文化,來自於選材和裝幀,來自於沒被異化的心靈,來自於被美好薰染的趣味與境界。

經數月努力,我基本將書整理上架。那些流落於地的書,再也不用蓬頭垢面向隅而泣。因愛書如命,我不像別人,搬一次家淘汰一批,而是一本不丟留存著。

許多書可能一直沒看,長久呆在角落,讓人感到寂寞。不過,每次搬家,我都能重見它們,並用擦布、用手、用心去撫摸,像檢驗重逢的戰士。那是一種喜悅,也是一次重新發現和再生,更是一次心靈對語。為我搬家的民工見到山豐海富的書,感慨萬千地說,從未見過這麼多書,還會問我:“這麼多書,你都讀過?”

其實,在我,哪有可能讀這麼多書?這既不可能更無必要!問題是與這些書結緣,並守住這個緣。這就好像在大千世界,有那麼多人,你能“讀過”每一個?一本書長年累月甚至多年呆在書架上,當哪一天,你取下它,去其灰塵,用心撫摸,聞一下味道,翻開,誦讀一段,那就是在續緣,身心就會獲得無限滿足。我常在夜深人靜時,藉著溫煦的燈光,像將軍巡視一樣,欣賞我的書架和書,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幸福感受!

當更多紙本被電子版代替,當圖書館的書被塵土厚封,當年老了、走不動,甚至下不了樓,我就會守住自己的藏書,好好閱讀、欣賞,快樂充實地度日。尤其在明媚的陽光下,在陰晴難定的風霜雨雪中,那種美好感受一定難以言喻。

如有孫子,他也愛閱讀,在我的書海中穿行,樂此不疲,夜以繼日。經過書的陶冶,他快速成長,變成有知識、文化和教養的智者,那是我最樂意的。當一個個書香門弟楓葉般從歷史的高空飄落,我希望能保住這些紙本書刊,因為那上面有我的手澤,更有我寄託的夢。(王兆勝)

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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