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撥浮雲見月明——試談啟功《論書絕句》的獨特性

啟功先生的《論書絕句》一百首,自出版以來,受到各界的廣泛讚譽。其詩文水平、語言風格、學問功底、論點視角等都具有獨特的風格和鮮明的個性。讀之使人有如坐春風、撥雲見月之感。

曾撥浮雲見月明——試談啟功《論書絕句》的獨特性

一、靈活而嚴謹的形式

啟功先生的《論書絕句》,從形式上來說是既靈活又嚴謹。靈活之處,是不拘泥於詩篇的簡單羅列,而是以一詩一文一圖的形式立體地向讀者講述書法。嚴謹之處,一是表現在絕句詩篇上,二十八言、陰陽平仄、絲絲入扣;二是詩文互補,相互闡發。正如先生在自序中所言:"又苦二十八言,未能盡抒胸臆,乃附以自注",其詩言簡意明,其文廣徵博引,詩文互現,嚴謹而周到。文對詩而言,大致有三個作用:一則是註釋;二則是闡發;三則是矯正。試分述之。

1、註釋之用。就詩篇而言,因寫的是絕句,其字數平仄皆有規範,寥寥廿八字,評價一人一帖或多人多帖,言簡意賅之餘,總有讀者不明瞭處。於是短文所述,使詩中所論變得簡單易懂,清楚明瞭。如絕句第五十首:

敏捷才華好立成,杜家兄弟遠文明。

正藏文軌傳東國,多仗中臺筆墨精。

因此詩所論乃日本光明皇后書《杜家立成雜書要略》,對於多數讀者而言比較陌生。諸如正藏、文軌、杜家、立成、中臺等,多不知其由來。文中述雲:"日本天平皇后藤原氏所書《杜家立成雜書要略》一卷,皆擬尺牘之文,乃隋人杜正藏所撰,見《隋書 文學傳》……《文學傳》稱其父子兄弟俱以文采世其家,故號杜家。遇題賦物,援筆立就,故號立成。正藏曾撰《文軌》……"由此可知,詩中所論即是日本藤原氏書寫的隋朝杜正藏撰寫的《文軌》,杜家、立成皆為杜之別稱。所謂中臺者,文曰:"後氏藤原,名光明子,聖武帝之後。聖武殂後,後曾建紫微中臺,闢官屬。中臺者,殆猶中土宋代皇后之稱中殿耳。"如此,一切釋然。再配以圖例,讀者唯頷首是也。

2、闡發之論。詩中所論,實有難以周全處,文章就詩中所談話題適當延伸,向廣博處闡發,則有豐富周全之效。此與註釋一樣,屬於文對詩的主要且常見功用,無須多述。

3、矯正之需。啟功先生在《引言》中說,絕句一百首,前二十首為二十餘歲時作;後八十首為五十歲後陸續所作,其時間跨度數十年之久。隨著時間的推移,閱歷的加深,學養的豐厚,有些觀點會有變化。對於新的看法,在文中說明,亦可從中窺探啟老之學術演變軌跡。如絕句第十五首:

樸質一漓成側媚,吳興贗跡日紛淪。

明珠美玉千金價,自有流光悅婦人。

這首講趙孟頫的詩,啟老文中說:"此詩少作也,故有微詞可悔。"詩中後兩句說趙字跟美好的首飾一樣,只能作婦女的裝飾品。啟老說這是二十多歲時作的,有不正確的地方。文中補充說:"今日傳世之真書碑版,如膽巴碑、三門記、福神觀記、妙嚴寺記等,無一不精嚴厚重,其他簡札,更不及具陳矣。"由此可見,對於趙孟頫的認識之難。古有董其昌,今有啟功先生,少長之時皆有不同看法。詩前文後,文章矯正詩之不足,的確不可或缺。

二、幽默而凝鍊的語言

1、幽默自本真。幽默,是一種智慧的體現。啟功先生以幽默的語言論述書法、調侃人生,看似淺白的話語,卻折射出豐厚的學養。啟功先生的幽默是出了名的,民間流傳諸多關於他幽默的故事,如:為了拒絕應酬,曾在門上書寫"大熊貓冬眠謝絕參觀";有人給他寫信,煞有其事地寫上"愛新覺羅啟功收",先生退信,在信封寫上"查無此人";有人追問他的字為何"體"時,先生只好說是"大字報體";有人恭維他是有名的"博導",先生說,我是"一撥就倒",還有他自撰的《墓誌銘》,對自己的戲謔調侃……如此等等,在看似輕描淡寫的幽默背後,卻是他高尚人格魅力的折射,是經風霜雨雪後的深刻人生的透視。《論書絕句》中同樣展現出這樣的語言風格。

如在"引言"中,先生自謙道:"其中所論,有重複,有矛盾,亦有忍俊不禁而雜以嘲嬉者。"至此,並未說請方家教正之類套話,而是筆鋒一轉:"或以此病相告,乃自解嘲曰:重複著,為表叮嚀,所以顯其重要性也;矛盾者,以示周全,所以避免片面性也;嘲嬉者,為破岑寂,所以增其趣味性也。強詞奪理,其為有痂嗜之讀者所見諒乎?"如此幽默之論,既不落俗套,又合情合理,謙虛而有節。

絕句第二十五首論"曹真殘碑"。對於有人根據自己的好惡把碑文中"蜀賊諸葛亮"之"賊"字鑿去,又因擁有不同版本而自持的現象,先生打趣說:"桀犬吠堯,堯之犬亦吠桀也。犬之性,非獨吠人,且亦吠犬,惟生而為桀之犬,則犬之不幸爾。人能無愧其為人,又何慚於犬之一吠哉!明乎此,知鑿者近於迂而寶者近於愚矣。" 故詩中說"軍閥相稱你是賊,誰為曹劉辨白黑。"自古朝代更迭,軍閥相攻,是非善惡,幾人可辨,豈獨書法之理哉?

絕句第五十四首,寫到柳公權的名言"心正則筆正"時,先生以為此語實出一時權詞,後人哄傳過分,詩曰:

勁媚虛從筆正論,更將心正哄愚人。

書碑試問心何在,諛閹諛僧頌禁軍。

文中解釋說:"忠烈之士,如信國文公;禪定之僧,如六祖慧能,其心不可謂不正矣。而六祖不識文字,信國何如右軍,此心正未必工書之明證也。"神策軍是宦官把持,玄秘塔主僧奸佞,而柳氏都一一為之寫碑。"當其下筆時,心在肺腑之間耶?抑在肘腋之後耶?" 風趣地反問,印證了筆下的好壞美惡,與人心中的邪正並無干涉。

絕句第九十五首,談到各書體之優劣,先生說:"書體之篆隸草真,有古今而無高下。譬之蟲豸,蟲先於蛹,並不優於蛹也。卵小於蟲,未必美於蟲也。"詩曰:

秦漢碑中篆隸形,有人傅會說真行。

逆圈狂草尋常見,可得追源到拉丁。

先生引懷素自序卷中狂草,間有行筆反圈,做逆時針方向者,每戲指示人,謂為得拉丁筆法。戲說中理自明,對於崇洋媚古之抨擊,力莫大焉。諸如絕句四十、四十一首,談及九成宮醴泉銘,立碑本意,多為歌功頌德,碑之流傳,卻以翰墨之美,引發"買櫝還珠"之思。詩中"行人不說唐皇帝,細拓豐碑寶大歐"等句,皆給人以幽默的智慧,使人在輕鬆愉快中讀書明理。並非正襟危坐,故作高深。

2、凝鍊自成文。不論是詩篇還是文句,啟功先生都保持的底線是典雅而凝鍊,就連打趣與戲說,也顯現出大俗即大雅的風度,毫無低俗膚淺之感。基本特點是:簡練整齊、駢散相間、厚積薄發、流暢自然。

《自序》中,先生論及對待古人的看法時,不主張過於厚古薄今。"又見古之得書名者,並不盡根於藝能,官大者奴僕視眾人,名高者生徒視儕輩。其勢其地既優,其跡其聲易播。"說得有理又有力。

絕句第十二首論蔡京蔡卞,先生對於"四家"之說,頗不以為然。"昔人評藝,好標榜四家,詩則王楊盧駱,文則韓柳歐曾,畫則黃王倪吳,書則蘇黃米蔡。……其說本自俗不可醫。"讀來朗朗,簡潔流暢。絕句第五十五首,寫到杜牧自書張好好詩真跡,書籤出自宣和御筆。此卷輾轉歸張伯駒先生收藏,啟功先生獲觀後,寫下的四句話:"三生薄倖,五國倉皇,俱於紙上,依稀見之"。杜牧之說自己三生薄倖,宋徽宗被金人擄到五國城,所藏古書畫也丟失殆盡,這些都在紙上依稀見之。這四句話曾被張蔥玉先生拍案稱為妙文。

其實,啟功先生的一百首詩與一百篇文都寫得從容而典雅,輕鬆而凝鍊。此乃文字功夫、文學修養、人格高度的綜合展現,絕非鼓努為力者所能為也。

三、廣博而深厚的知識

啟功先生的學識,是一代書家的榜樣,代表了一個時代的高度。其在文學、音韻、碑帖、書畫、鑑定等方面皆為專家。這一點在《論書絕句》中也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現。

百篇詩文,涉及上百書家、上百碑帖,先生皆能娓娓道來。詩則朗朗上口,文則言之有物,文從字順,皆可作為典範。啟功先生自己說,這一百首詩,二十餘歲時便寫了二十首。每一首都像信手所拈,幾同兒戲。其中透漏的信息,一是先生紮實的古文學詩詞的童子功,要不二十歲如何寫如此好的詩;二是信手拈來便成佳作,絕非冥思苦想,捻斷莖須似的湊句。本文僅從以下幾方面作論述:

1、見碑誦文。先生曾說藏家只看字不讀文是後世普遍現象,絕句四十一首"滔滔駢散終何用,幾見藏家誦一通",已說明此"買櫝還珠"的現象。之所以不讀其文,一是因為不感興趣,只賞其書法之美;二是因為古文功底欠缺,不易讀懂。釋讀碑文的好處,其一是更加深入理解書法之美;其二是對其人、其事,甚至其收藏流傳等方面都有考證、鑑定之用。比如絕句第二首,對《平復帖》的帖文解讀,啟功先生是第一個。儘管後來如張伯駒先生等對個別地方稍有不同意見,但對現存中國書法史上第一本"墨跡"來說,確有開創之功。同時對帖中人物"彥先"亦作了考證,對後人學習瞭解《平復帖》功莫大焉。再如絕句第四十三首寫大雅集王羲之書興福寺殘碑,碑文有句,有人誤讀為:"惟大將軍,吳公諱文"遂稱此碑為吳文碑。先生詳查後認為是人誤將"矣"看成"吳"了,原句應讀為:"惟大將軍矣,公諱文"並說此碑並非人所說之雷轟薦福碑。正確解讀,以正視聽,若不讀其文,則熟視無睹。絕句第二十三首,寫《張景殘碑》,先生細讀碑文,方知是一個叫張景的人,出錢給他這個郡裡造覆蓋迎春土牛的屋子,有人沒有細讀,誤以為張景造土牛,顯然不是一回事。先生對所有碑帖幾乎都是如此詳解釋讀。見碑頌文,既是學人的嚴謹,也是知識水平的顯現。

2、即景賦詩。碑中偶有好句,先生亦明示並善用之。如興福寺碑中記碑主宦官某氏之妻"圓姿替月,潤臉呈花"句,先生認為讀之令人絕倒,併入詩曰"寫得閻妻顏色好,圓姿替月臉呈花。"絕句第二十六首,寫《張猛龍碑》,碑中有"冬溫夏清"句,意思是一個人侍奉父母,總想讓父母住的屋子冬暖夏涼。先生說溫清的清字,碑上左邊寫為三點,與智永《千字文》同,可知南北朝時期,並不作兩點,讀作凊(qìnɡ,涼意)。清是平聲,凊可以讀成上聲,後來讀去聲,有幾種變化。後人把寫三點的念清,寫兩點念凊,是墨守的結果,並不準確。先生看到"冬溫夏凊"句,想起自己早年喪父,近年失母,無父母侍奉,若助風木之長號,遂作詩句:"小人何處通溫清,一字千金淚數行。"論書之外,人情至顯,感人肺腑。《張猛龍碑》中有"積石千尋,長松萬仞"句。包世臣說此碑最難學,而未說明難學之故。先生以為,"其於書丹筆跡在有合有離之間,適得生熟甜辣味外之味"可望而難追。遂將碑語入詩:"可望難追仙蹟遠,長松萬仞石千尋。"正是用碑中語說碑之風格,信手拈來,恰到好處。同例者見於絕句第六十六首,寫蘇東坡書太白仙詩。東坡詩云"春風繞樹頭,日與化工進"句,是說春風在樹頭一轉,樹便開花。先生以為蘇字順其自然,信筆一揮真有此種春風化物之境,又入詩曰:"天花亂墜何人會,但見春風繞樹頭。"即景賦詩,還有一例,絕句第七十八首,寫他與周汝昌先生登閱古樓,看三希堂刻石,唯獨周喜歡的陸摹《蘭亭序》此石剝落尤甚,周汝昌先生因之傷心。周好《紅樓夢》,林黛玉住瀟湘館,黛玉命短,啟功先生詩曰:

叢帖三希字萬行,繼之一石獨凋傷。

恰如急景瀟湘館,贏得詩人弔古忙。

既合於其人其事,又能讀出點黛玉詩風的味道。難怪周汝昌先生很是高興,大為讚賞。如此等等,恕不枚舉。

3、詳查源流。對於所論碑帖,啟功先生大都詳查其流傳路徑,間或考證,很多具有溯本清源之功。如對於《平復帖》,先生說:此帖自宋以來,流傳有緒。此麻紙上用禿筆作書,字近章草,與漢晉木簡中草書極相似,是晉人真跡毫無可疑者。對《喪亂帖》,先生認為,此帖傳入日本,遠在唐代,當是留學僧、遣唐使所攜歸者。並根據卷中有"延歷敕定"印記,推證是在公元八世紀以前所摹。又以其摹法與孔侍中帖相類,推想與孔侍中帖或屬一卷,只是被後人所割。至於智永《千字文》書本與刻本,先生說共有五本,並一一論述。最後認定日本所藏墨跡本為最善本,煥然神明,一塵不隔。論及懷素草書,先生分別詳說四件墨跡,結論是:自敘長卷摹本最多;絹本小草千文,筆意頹懶,是晚年之跡;食魚帖近年於青島重現,亦屬精摹之本;苦筍帖精美跌宕,當推第一,惟卷中古印,俱是妄人偽鈐。由此想起數年前拍賣公司炒作食魚帖,說如何真如何好,的確忽悠了不少看客,先生不說,吾輩怎知。諸如此類,後生尚需好好學習領悟。

四、獨特而新穎的觀點

啟功先生的《論書絕句》裡,詳查與考證貫穿其中,得出了許多價值很高的結論並提出了有引領作用的觀點,理性而考究,新穎而獨特。

1、正本清源。對於有些流傳已久,甚至已成定論的說法,啟功先生本著不迷信、重事實的原則,進行重新梳理,糾正了許多誤傳,得出了新的結論。

絕句第九首,論及虞世南。先生說墨跡本的《汝南公主墓誌》是一個摹本,摹的人可能是唐朝或宋朝人,只不過摹本也能看出筆法的活潑。而《孔子廟堂碑》原石已經沒有了,宋朝所存的是古代王彥超翻刻的。唐石本的《廟堂碑》是唐刻與宋拓拼配的,所以詩曰:"宋元向拓汝南志,棗石翻身孔廟堂。"絕句第五十六首談到著名的張旭書《古詩四首》,經先生考證原來是宋人草書庾信步虛詞。說是張旭所書,源自董其昌,後來康熙皇帝學董其昌,許多大臣都是董其昌的再傳後輩,也一起擁護此說。啟功先生說,這裡最大的漏洞,是庾信詩裡的"北闕臨玄水,南宮生絳雲"兩句。理由是:五行分屬五方,南紅,東青、西白、北黑、中黃。所以北門(北闕)應該臨玄水(黑水),南宮應該生紅雲(絳雲),這是習慣,也是常識。而帖中改玄為丹,就是兩個紅,就不對了。原因何在?是因為宋真宗在大中祥符五年時,自稱夢見他的始祖叫玄朗,才下令天下避諱此二字。在這以前絕對沒有,此乃鐵證。那此卷書帖也應是大中祥符五年以後所書,絕非張旭寫的。言之鑿鑿,令人信服。可現在仍有許多人持董說,很是遺憾。絕句第六十六首,講蘇東坡書《太白仙詩》,先生考證實際是蘇東坡自己作的詩,假託太白的靈魂所作,又戲稱是經過丹元道士所傳,全是他遊戲之論,後世真有人把它編入《李太白集》中。當然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蘇詩超逸,足以與太白亂真。還有絕句第六十二首,說黃庭經最後落"永和山陰縣寫",有人就附會王羲之書,也不可靠。絕句第六十三首,對《曹娥碑》的評價,自古有"絕妙好辭"的評價。啟功先生髮現,此文與《水經注》裡所引的並不相合。行文用的典故,與孝女殉父渺不相干。曾為此專門作過一篇《絕妙好辭辨》,說明並非好文辭。連作者歸到王羲之名下,也不可靠。所謂"俗語不實,流為丹青",就是原本不真實的流傳成歷史事實了。

啟功先生不隨波逐流,不牽強附會,也不盲目信奉古人。以自己的學識,嚴謹的態度,澄清了諸多含混之說,從而使真相得以正本清源。

2、獨抒己見。應當說,百首絕句與文章,處處皆有啟功先生的觀點與看法,至於有別於時人,在當代乃至後世有卓然影響的,筆者以為有以下幾方面:

其一,刀鋒與筆鋒。絕句第三十二首,論龍門造像題記:

題記龍門字勢雄,就中尤數始平公。

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

文中對"刀鋒與筆鋒"進一步闡釋說,學書者如能泯其鋒稜,不為刀痕所眩,則陽刻可作白紙墨書觀,陰刻可作黑紙粉書觀也。所以臨碑刻要有目驗墨跡之功,辨別刀毫之能,才能不被刀刻所囿。不然,見到口技演員學百禽之語,便認為人的語言本來如此,豈不可笑!"透過刀鋒看筆鋒"已然成為指導學習碑刻書法的金玉良言,此語簡潔而不簡單。鑑於此,先生在絕句第九十七首說自己"半生師筆不師刀"。

對於這一點,先生在《論書札記》中也有專論:"僕於書法,臨習賞玩,尤好墨跡。或問其故,應之曰:君不見青蛙乎?人捉蚊虻置其前,不顧也。飛者掠過,一吸而入口。此無他,以其活耳。"

其二,用筆與結字。啟功先生對字之結構有獨特發現,那就是"黃金分割率"。絕句第九十九首:

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

一從證得黃金律,頓覺全牛骨隙寬。

對於結字中的"黃金律"先生有文章專門論述(見《論書隨筆》之"論結字"),具有重要價值,此不贅言。因趙孟頫有"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之論,先生以為,論順序,先筆畫後結字是對的,但論深淺,結字所關甚於筆也。在《論書札記》中又對此辨曰:"試從法帖中剪某字,如八字、人字、二字、三字等,復分剪其點畫。信手置於案上,觀之寧覆成字。又取薄紙覆於帖上,以鉛筆畫出某字每筆中心一線,仍能不失字勢,其理詎不昭昭然哉。"絕句中用"縱橫聚散"來概括結字之要,筆者以為簡潔而準確、科學而實用。前人論及結字,著作甚豐,如《歐陽詢三十六法》《李淳大字結構八十四法》《黃自元結構九十二法》等,對學書者自有其參考的價值。但內容都太繁多,難以祥記。啟功先生的"縱橫聚散",把結構中的高矮肥瘦、長短變化、鬆緊虛實都有概括,縱橫重外形,聚散重內涵;縱橫在大局,聚散在細節。筆者在教學與臨習的實踐中,以此為宗,極為有效。

其三,書家與碑帖。對於歷史上的書家與碑帖,論書絕句中除了介紹說明之外,大都提出鮮明獨特的觀點。試舉例:

絕句第三十九首,談到六朝俗書,先生以《天發神讖碑》為戎首。用扁筆寫隸書,曹魏時期就有了。而天發神讖碑則以扁筆作篆。這如同車輪四角,遠行何堪。況且碑中所記文字故事,都是吳國之妖孽,怎能不俗?故詩中說其"三段妖書語莫徵"。當然,有很多書法中人以為此碑奇特,奉為圭臬。康有為曾驚歎為"奇書驚世";於《古代碑帖鑑賞》中說:於《石鼓》秦篆之外,書風沉著奇偉,獨樹一幟。啟功先生以俗書定論,可謂豪傑自立者。絕句第四十六首,論褚遂良的《伊闕佛龕記》,先生以為,褚遂良不適合寫大字,他卻鼓努為力,舍長就短,還在橫畫末尾加個雁尾,非常不協調。本來帶綺羅香的褚遂良,"乍綰雙鬟學霸王",兩敗俱傷。另外還有對劉墉、翁方綱的評價(見第十九首與九十首),先生認為,翁刻舟求劍、進退失據;劉矯揉偃蹇、莫名其妙,故有"一代翁劉空作態"之論,但先生不求強同,只表達自己的看法。還有第六十五首,說蔡襄的字"矜持有態苦難書""不見自得之趣,亦不成其自家體段",湊數四家本無聊,蔡襄也不夠四家資格。第七十三首,說鮮于樞寫字,無論大小,都謹慎出之。點畫似乎都有一定的形狀,結字莊嚴而少任意揮灑。由此看出,此人大概較拘謹。他雖然讓別人寫字時要"膽、膽、膽",其實是自勉,要自己也壯膽子去寫。"漁陽筆外無餘韻",所以他比不上趙孟頫。其他對經生書法的讚揚,對柳公權"心正則筆正"的辨析,無不另闢蹊徑,振聾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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