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之初,年中人七,予遊富樂山,登富樂閣。當此際也,夕陽已西,煙光殘照,風日晴和,蒼翠成嵐,翔鳥未棲,滿天暈紅。正所謂“此刻紅陽可人心”,又何思青山幾度夕陽紅哉!
至如古之賢人志士,抑而老驥千里,抑而桑榆未晚,抑而白首青雲,抑而老夫少狂。或之老樹婆娑,或之日近黃昏,或之白首搔短,或之三徑就荒。言何磻溪可釣,那不過封神之說;言何夏侯堪斬,那不過演義之言;言何廉頗能飯,那許還信疑參半;言何文章老成,那應是老而未衰。嘆古今、何來系日之繩?便秋盡、寒柳假似金黃。釣軻明月,沙鷗夕陽,杜郎之心逸矣;新葉庭柯,殘陽草徑,長卿之嘆異否?
若夫今人之老,其何處之?卉翁語曰:十分生活,先取二分知足,再遣二分尋樂,一分裝聾,一分作啞,一分付痴,一分付傻。更餘二分,付與天意作罷。此何謂也?一曰六全已矣,聖人皆古,廣廈千萬,鱸羹常滿。此其足乎?二曰閒鶴其悠,悠其無心,晚霞堪美,美其餘暉。胡不樂乎?三曰既已耳順,當無其逆,順則半聾,逆則半明。胡作色乎?四曰敏慎已倦,清濁可泯,身事已外,修成閒人。絮言作甚?五曰老馬卸駕,賢愚不及,力所難至,糊塗其宜。復何攬乎?六曰知天可畏,天道其公,人道吞恨,任其行常。又何求十分自主哉!
至如弄文者何?老莊信乎?孔孟師乎?荀勸崇乎?屈醒效乎?李杜堪欽,易今世恐無光;蘇辛堪贊,享太平何放厥詞?曾王遵乎?誤人面相,誆人心相,可益新世亂象?古人之鳴為功,今人之鳴為娛。今之弄文者鑑焉!黃鶯興唱為愛,非為名也;春蠶之織為情,非為利也;勞燕之哺為義,非為報也;鴛鴦之伴為誠,非為戲也。姑且文之於閒,旋而應之以忽,文亦入知足之列者也!
嗟乎!人之既老,老之亦人,舍其老字,正好作人。遂乃作歌曰:
老牛之卸耕耘兮,踏夕陽無須臥。
小車之不倒可推兮,視大限來無聞。
西山之晚霰猶紅兮,日不落更有月出。
識老龜之緩為適兮,解白鷗懶而身悠。
欣古稀之修為不易兮,胡百年而千歲甚望。
信天道之行常不偏兮,豈懼人道多詭無常。
辭儒門之聖哲教訓兮,留娛者心於我內。
闢釋道之莊玄禪悟兮,啟詩書自釋衷腸。
去智者之千慮其憂兮,假愚夫一昧少殤。
棄名利兒孫之期許兮,伴糟糠白首相攜。
釋過去之悲歡於忘川兮,享盛世衣食無憂。
知壯志已灰兮,適閒餘添我好。
縱四體之難勤兮,且勤一二亦可。
便五官之不敷用兮,用其三分足矣。
世事之難攀兮,不妨比花晚凋。
達兮窮兮,神仙凡人各得其所。
福兮禍兮,平安富貴總不雙行。
健康雖大兮,莫為其媚唯唯諾諾。
疾病難免兮,休懼威凜誠惶誠恐。
莫作憶富之人兮,莫作夢美之翁。
莫學酈老之志大兮,莫效賈生量小。
莫下牛山之泣兮,莫放碣石之歌。
莫蹈聰明蔣幹兮,莫羞糊塗板橋。
三山五嶽高兮,予登路丘可乎?
五湖四海瀚兮,我泛家溪其宜?
一聲啼兮,吾赤身來也!
二目瞑兮,爾灰飛煙去!
嗚呼!雪泥鴻爪何在?天地未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