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哥回城後，我已很少坐在塘邊了。
老哥家的院子在池塘那一邊，我能清清楚楚地望得見他在院裡給盆景澆水，餵食一窩小雞。我今年春上以調侃的筆法寫了一篇明裡說他養雞，實則是褒揚他超然塵外的豁達人生，兼評他已入高境的藝術作品。他看後留言：“你誇得我臉都紅了。”見了面，他還不忘表揚我一下，“我同學傅強說你文章寫得好”。
往常的時光裡，我喜歡獨坐這方池塘邊，近觀池中四隻野鴨戲水。我輕喚一聲“嘎嘎”，它們從老哥家那片蘆葦游過來，犁開一池水波，好看極了。目光越過老哥家岸上月季花園，連綿起伏的山巒映入眼簾，酷似一卷打開的唐詩宋詞書頁，好看、耐讀、有意境。四時之景不同，早晚風雲有別，詩書畫卷般的山巒，瞬息間能變幻出千千風景，時隱時現，讓人目不暇接。你稍一發愣走神，剛才的畫面就換了新顏，既熟悉又陌生。有時整個連綿群山藏入雲霧裡，偶爾露出一點山石，亦或是半爿茶園，轉瞬之間一點山影也看不見了，一片雲海。
評不出最美的畫面，卻總是最新的場景，沉醉池水那邊的山景，就像我們年少時仰慕飽讀詩書又俊俏的女孩，當她出現在面前不只裝扮有變化，說話間那字字珠璣，大珠小珠落玉盤，怎麼看得夠，又怎麼聽得煩呢。
“又在發什麼愣，中午記得過來喝酒。”老哥的聲音越過水波登岸入耳，渾厚宏亮。每每這個聲音越過水波過來，他家一準又有山外舊友來了，中午與晚上又要上酒場酣戰。
老哥好酒，一個人卻從不端酒杯，他說一個人一杯酒，獨對蒼天，容易引發鄉愁。他交往的朋友皆為孝子，偶爾發現誰對父母有不孝之舉，立馬疏遠。他酒後曾跟我描述過一個場景：寒假從省城回家，大雪覆蓋北方平原，白茫茫連天接地，獨居的娘不在草屋。四處打聽尋找，走了十多里雪地，見到娘在一戶人家院子裡幫人洗被子，蹲在雪地上的娘雙手通紅，身上衣正單。他脫下棉襖裹緊了娘，“娘，我就是餓死也不再讓您受苦”。四十多年後，他說其實當時也不知道要帶娘去哪兒，自己還在省城求學。
老哥為人豪俠義氣，藝術作品穩中見奇，立之如泰山，行之若疾風，內斂中透出極強的正大氣象。正應了那句老話：藝品即人品。他內心固有的善良，兒時對藝術的慧根，幾十個春秋研修中的領悟，作品進入高境，如同他家池塘邊的那詩書畫卷一般的山巒，萬千變幻中，總是那麼好看、耐讀、有意境。
老哥剛過而立之年時，其作品即與前輩大家的作品同入名勝古蹟，或刻木，或雕石。省城一位九旬王教師搬新家，很想要一幅中堂作品佈置過春節，他創作好後，我送熟人急裱出來。我們倆帶著傢伙上門，給王教師掛上新牆，一口水也沒有喝，很開心。他平時為學校、敬老院、寺廟題寫匾額，從不取分文報酬。
老哥像疾風，更像一團火，走到哪裡，總能聚得人氣，總能燃起眾人激情。有一天，我們酒後在他創作室聊天，茶溪下雨了，他若有所思的說，人活著其實也簡單，跟雨傘學做人，跟雨鞋學做事。雨傘不能為人擋風遮雨，誰會把你舉在頭上。人家把全部重量託付給了雨鞋，還計較什麼泥裡水裡。學會感恩，學會付出，包容、擔當，世界都會為你讓路。
老哥飲茶溪山水才三四個年頭，已把自己心底最柔軟最美好的感悟，繾綣成紙上風雲，作品裡有了別樣的內涵。凝神觀之，悠長蜿蜒，直抵內心。老哥作品再經歲月粹火，假以三二十個春秋雨露，完全可以想像並不遙望的未來，必在當代藝壇高峰獨樹一幟。
老哥回城去了。江水長，秋草還未黃，有鴻雁飛過他門前蘆葦蕩。天蒼茫，老哥在煎熬。叩問蒼天，琴聲為何憂傷？酒喝乾，我不會再給你老哥斟滿，不要你醉，我只要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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