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多一個人閱讀這本書,我們就離極權社會更遠一步

著名文學史家夏濟安曾對他的學生劉紹銘說:

書是一輩子也看不完的,但是像卡夫卡的《審判》、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及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這類作品,讀書人有責任閱讀和傳播。

後來,劉紹銘先生謹遵師命,不僅閱讀,還翻譯了《一九八四》這本書,且是版本眾多的臺灣譯本中最好的一版。

那麼,本期我要和大家分享的就是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當然,不是臺灣譯本。可能許多朋友都聽過或讀過這本書。那麼,接下來我想先分享下我初次接觸這本書時候的經歷。

我記得,在大學的一門現當代文學課上,當我聽得昏昏欲睡之時,講臺上的老師突然激動起來,說:你們不知道,我看了《一九八四》之後有多興奮,圖書館竟然有這樣的書,搞得我幾天幾夜睡不好覺。我聽了之後,也是睡意頓消,有這麼解困的書麼?一定得找來,以後課上看。

下課後,我趕緊騎上自行車去圖書館借。不得不說,那個時候,大家的閱讀積極性還是挺高的,老師上課提及的好書,不抓緊去借,鐵定就沒了。我印象中,當年第一次看完《一九八四》,心裡確實有點震撼,覺得有“禁書”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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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英文首版封面

後來幾年,我又把這本書看過一兩遍;但由於看的東西多了,視野寬闊了,對它的觀感就發生了變化。我瞭解到,這本書在數十年間,由於意識形態的原因,被反反覆覆地誤讀過,成為一個陣營攻擊另一個陣營的工具;包括我當年第一次讀,也存在一定的誤讀。當然,不是所有的誤讀都是沒有價值的,能自圓其說的誤讀,也有其存在的理由。

這種誤讀,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海峽兩岸對這本書的翻譯出版過程。

1949年,《一九八四》的英文版出版;僅在次年,《一九八四》的中文節譯版就在臺灣出現。如此高效率的出版速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時的西方社會及臺灣當局,將這本書視為反蘇反共的宣傳材料。

後來,在1953年,臺灣又出了個全譯本。有意思的是,這個版本最初是為廣播而翻譯的。早在1952年初,臺灣的廣播電臺就開始面向大陸播送這本書。在當時,海峽兩岸所有的交流渠道都被封鎖,唯有電波可以跨過。

我不知道當時的大陸有多少人會收聽到這樣的電臺,但估計是極少的,以致可以忽略。事實上,在二戰期間,奧威爾本人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當年,他就在英國廣播公司的東方部製作節目,目的在於說服印度的知識分子幫助英國,支持反法西斯。但後來有人調查發現,這個節目的信號很弱,聽眾其實很難收聽到或者難以聽清節目的內容。在二戰臨近尾聲時,奧威爾覺得無需再做無用功,也撂挑子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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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時的喬治·奧威爾(奧威爾是筆名)

那麼,現在回到這本書上,《一九八四》是否真的是一本“反蘇反共”的小說呢?我認為,這在極其有限的程度上,是可以成立的。

說《一九八四》“反蘇”,跡象似乎很明顯。小說中的“老大哥”與“戈斯坦因”紛爭,完全是斯大林與托洛斯基分歧的再現;小說中的“蒸發”、“失蹤”等恐怖的清除異己的行為,近似於斯大林在1930年代後期的大清洗,小說中的內黨,能令人聯想起前蘇聯的一批官僚特權階層。好了,既然都“反蘇”了,“反共”還用得著說嗎?

上面這種說法,表面上看,貌似有點道理;《一九八四》之所以在五六十年代無法在大陸出版,也是這樣的考慮:蘇聯這面大旗不能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但是,斯大林能代表蘇聯全部嗎?須知,赫魯曉夫對斯大林深惡痛絕;而蘇聯的共產主義能代表所有的共產主義嗎?顯然也不可能。同一個主義之下,其實還有著各自的理解。

如此一來,《一九八四》的“反蘇反共”的意味就非常侷限,僅適用於斯大林統治下的蘇聯;不能任意用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

但是,《一九八四》的意義絕對不侷限於斯大林統治下的蘇聯,也不侷限於“反蘇反共”。

《一九八四》最終能在中國大陸出版,就在於對意識形態的去蔽,發現小說中更為根本的對極權主義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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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頓公學銅版畫,奧威爾曾就讀於此

這裡,我們就要來聊聊《一九八四》在中國的出版情況。早在五六十年代,錢鍾書、楊絳就聽說過這部經典的“反烏托邦小說”,但當時的社會環境顯然不適合翻譯出版這部書。

這一延宕,就到了70年代末。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盛行的時候,以“盜火”、“傳道”為己任的翻譯家董樂山,在一份僅供內部閱覽的期刊上連載了自己翻譯的《一九八四》。但當時,編輯對於這部小說,還是抱著一種絕對的意識形態立場,在編者按中說,奧威爾是個右翼作家,刊登這部小說是為了“知己知彼”。

從現在來看,這位編輯的話當然不太正確,但情有可原,不必苛責。直到1985年,董樂山的《一九八四》才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但當時也仍是內部發行,據說只印了400來冊。

在這一版中,董樂山寫了一份重要的譯者序言,認為奧威爾不是反共作家,《一九八四》也不是簡單的“反共反蘇”的小說,而是一部反極權主義的預言。董樂山的這一論斷,為《一九八四》日後更為鼎盛的翻譯與出版貼上了護身符。至於大陸最具影響力的譯本,自然非董樂山譯本莫屬。

當然,董樂山在序言中畫下的這個護身符,在我看來,不是遮蓋了某些東西,而是抹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意識形態爭議。

首先,我們來了解下奧威爾這個人。奧威爾是一個大器晚成的作家,生平的大部分時間都比較落魄。少年時,奧威爾曾就讀於鼎鼎有名的英國伊頓公學。要知道,伊頓公學的畢業生,百分之七十都會進入牛津、劍橋這樣的國際名校。

但特立獨行的奧威爾卻拒絕上大學,去英屬殖民地當警察。正是在當警察的幾年裡,讓他對帝國主義有了更深的認識,促成了他後來的社會主義轉向。不當警察回國之後,奧威爾便開始寫作,靠微博的稿費度日。這種貧窮的生活,讓他對底層大眾,有了更深的情感共鳴和經驗共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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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緬甸當警察時的喬治·奧威爾

雖然在當時的歐洲,社會主義思想大行其道,奧威爾也是這一主義的支持者;但是不同團體或個人對它的認識仍有不小的差別,由此產生了不同的派別。

1936年,為了支援西班牙的社會主義事業,奧威爾參與了西班牙的內戰;與之正面對抗的是西班牙的法西斯力量。但沒料到,奧威爾在前線打仗,後面卻同室操戈,被斯大林指使的一派政黨發起武裝奪權,消滅了奧威爾所在的一派。奧威爾經過九死一生,才逃回了英國。當然,元氣大傷之後,西班牙內戰最終以社會主義政黨的失敗告終。

正是這一經歷,讓他在1946年所寫的《我為何寫作》中,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1936年以來,我所寫的每一行嚴肅文字都是直接或間接反對極權主義,支持我所理解的民主社會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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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內戰時期的街道

奧威爾所說的極權主義,簡單來說,就是一種現代的專制主義,類似於歐洲中世紀的專制主義。但是,藉助現代的科學發展,現代的專制主義的統治技術比中世紀的專制主義更為精密,也更為可怕;譬如小說中幾乎無所不在的“電屏”,主人公的大部分行為都處在被監視中,幾乎沒有隱私可言。但最值得一提的,還是其中的“新話”。

現在的中譯本,一般末尾都會附錄奧威爾所寫的《新話的原則》一文。這篇文章,開宗明義地告訴我們:新話是大洋國的官方語言,是為了滿足“英國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需要而發明出來的供日常交流寫作用的語言。

大洋國之所以要發明“新話”,是建立在語言決定思維這一假設之上。要知道,我們的日常思想,不論是說出的還是沒有說出的,都是通過語言來進行的。譬如,你現在能試著不用語言來思考“明天早上吃什麼”這樣的問題嗎?應該不能。

那麼,當你的語言被控制之後,你的思想也就被間接地控制了。大洋國的統治階層,嘗試著將那些對自身的統治不利的語言全都剔除掉,讓“異類”的思想沒有存在的空間。在這種情況下,即便你對當前的統治有情緒上的不滿,也無從進行思考,更不必說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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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BBC工作期間的喬治·奧威爾

不過,這種語言統治主要是針對黨員,尤其是外黨來說的。在大洋國的金字塔結構中,外黨恰好處於中間階層,大概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三左右。我們知道,歷史上絕大多數的革命,其實都是由中間階層領導的革命。僅僅是大字不識的農民,無論如何都掀不起革命,無法推翻統治階層,至多能引起局部的暴動而已。

因而,大洋國的統治階層並不在意下層群眾,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看待。

但主人公溫斯特預感到,能打破這種統治枷鎖的,恰恰是群眾,群眾是人,群眾是希望。因此,在小說中,當黨員的語言不斷被新話過濾改造之時,群眾那裡卻還有著既古老又清新的歌謠。

之前我們說,《一九八四》的某些情節取材於蘇聯;但除此之外,還有不少與奧威爾所在的英國息息相關的。譬如主人公就生活於1984年的倫敦,小說中“真理部”對各種信息的篩選與杜撰,與奧威爾在二戰時供職於英國廣播電臺的經歷有關,而真理部的食堂,也是照著英國廣播電臺的員工食堂描畫出來的。

從事新聞行業的人都知道,許多的新聞不是你想報道就能報道的,考慮到整體的社會影響,可能還會受到其他方面的干預。在英國廣播電臺期間,奧威爾見識了不少這種迫於環境壓力而不得不刪去的敏感信息,比如對蘇聯的負面報道,在同盟期間是要儘量避免的,包括奧威爾的另一部影射蘇聯的小說《動物莊園》,當時大部分英國出版社都考慮到同盟國關係而拒絕出版。

之所以要說《一九八四》中的英國元素,是因為在小說中,這種極權主義不是單純地從斯大林那裡衍生過來的。世界上的諸多國家,都曾有專制統治的歷史,也都有著極權主義的可能。就像小說中所最終展示的,大洋國、歐亞國、東亞國這三個大的國家,覆蓋了地球上大部分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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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喬治·奧威爾(1945)

這些國家之間雖然戰爭頻發,但其實不存在對外的意識形態鬥爭,不存在這種主義與那種主義之間的真正對抗,戰爭只是為了消耗多餘生產力,僅讓金字塔尖的人活得富足,剩下的至多溫飽甚至處於飢餓之中,以此顯示出等級差異。

在小說中,國家之所以存在,完全是為了豢養一批擁有特權的官僚階層,也就是那佔全部人口百分之二的內黨成員。所謂的老大哥,可能曾經真實存在過,但最終會蛻變為這個統治階層的象徵符號。老大哥在看著你,也就是整個統治階層在監視著你。

那麼,大家認為像奧布蘭這樣的內黨成員幸福嗎?我認為,幸福對他而言是不存在,即便他是個高高在上的內黨成員。在《一九八四》所描繪的世界,黨員是不允許有私人情感的,他們的愛情、親情、友情等種種人類的本能情感,都被視為威脅政治統治的情感元素。

於是,老大哥們藉助自小展開的洗腦教育,儘可能地抹除了他們的親情、愛情觀念,或者說,塑造一種符合黨的意志的情感觀念。譬如,主人公溫斯特的前妻,將男女之事稱為“做寶寶”或“為黨盡義務”,每天晚上像木頭人一樣躺在那裡;而溫斯特的鄰居帕森斯,因說錯了話被自己七歲的小女兒給舉報了,但即便如此,帕森斯還為女兒大義滅親的行為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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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奧威爾的記者證

雖然,《一九八四》中的世界,是一個極權主義的世界;但除了統治技術之外,它還與歷史上以往的極權主義或專制主義有個不同點。

以往的專制統治者,都是有著七情六慾的活生生的人。他們的統治目的,就在於滿足自己的饕餮之慾,讓自己的權力能夠順著血緣一代代延續下去。但是在《一九八四》中,傳統的家庭已經被消解,更不必說代代延續的血脈之親。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延續“英社”的統治。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中,與其說是人掌握著權力,不如說權力掌握著人。

在《一九八四》中,只有被異化的人,沒有可自恃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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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本文為燃燈書社讀書會講稿

文/未名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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