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說，《水滸傳》的藝術成就是說不完的。其中最令我歎為觀止的，是作者邪中取正的手藝。
施耐庵如果不是藝高人膽大，他怎麼敢這麼寫？簡直是賊膽包天，看得人心驚肉跳的。
比如，母夜叉孫二孃的人肉包子鋪，見到帶了銀兩的，肌肉瓷實的，就往飯菜裡下藥，麻翻了拖去做肉餡兒。
給這樣的強盜立傳，非常容易引起人們的牴觸情緒，再想寫得好，無異於刀口舐血，虎口拔牙，火中取栗。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若手藝不精，一有閃失，就相當於玩火自焚。耍好了，成了，便是世所稀有的珍品。
108個天罡地煞，很多都是亦正亦邪的人物，卻令人慾罷不能。
其中，比較有爭議的人物是李逵。恨的人，說李逵是惡魔，愛的人，說李逵是天使。這都是往極端裡說，非黑即白。
李逵這人，身上有邪有正。他的豪爽，直率，俠義，勇敢，可愛，重情義，不懼生死，這些特質非常耀眼，以致於這些光芒都覆蓋了其它缺點。
打祝家莊的時候，扈成已經向梁山集團投降，講好了，扈家莊不會出手援助祝家莊，還會替梁山綁祝家莊的人。可是，扈成綁著祝彪準備獻給梁山好漢的時候，卻被殺紅了眼的李逵追砍，一直砍到扈家莊，把扈家一門老小都砍死，還掠了財，放了火。
還有一次，李逵和戴宗去請公孫勝出山解圍，公孫勝的師父羅真人不放行，李逵嫌老頭煩人，便趁黑去砍了羅真人，出門又砍了道童。當然，事後知道羅真人道行高深，是砍不死的，李逵砍的只是兩隻葫蘆。
你可能認為李逵只是天真不懂事兒，但是如果因此奉他為天使，實在難以苟同，那兩把收割了無辜性命的大斧頭難道是天使的翅膀？
李逵貴在敢作敢當，做了錯事，宋江要摘他腦袋，他會坦然伸出脖子，要摘便摘。
和其他好漢相比，李逵應該是最無拘無束的人，大概，這世上也只有兄弟情義能夠捆得住他。
他自己尚且如此，讀者又何必因為喜歡李逵，就將他解釋得完美無瑕。
大到整個小說，小到單個人物，都有亦邪亦正的特點，李逵比較典型。
絕妙的是，他們正的一面，深入了人心，證明施耐庵火中取栗的功夫天下無敵。
同樣是宋朝人，李逵乾的那些事兒，楊過幹不出來，郭靖更幹不出來。
小說藝術比的不是誰的人物更像天使，金庸的作品不及《水滸傳》，其中有一個原因是，金庸沒有施耐庵的膽兒肥，不敢放手玩火。
從《水滸傳》中悟到，小說藝術這顆明珠，藏在火裡。
說實話，看到孫二孃把過路的客人麻翻了做人肉包子、李逵砍死朱仝帶出來遛的小孩子的時候，感到非常不適。
然而，羅真人說：“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為是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
看到這裡，才暗暗覺得施耐庵的手腕實在驚人。
李逵雖然有鄰家李大哥的一面，他又有天殺星主殺戮的一面。
既然作者拿他們當天罡地煞來寫，就要認識到，他們是從天上來的，是稍微高級一些的生命。
通常高級生命都有一個習氣，就是不拿低級生命當回事兒，比如我們殺豬宰羊，那是非常喜慶歡樂的事情。
羅真人說因為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所以派天殺星李逵下來殺戮。
這就好比我們看到報道說丹麥的生蠔、澳洲的袋鼠氾濫成災了，政府補貼往返機票邀請兄弟們空腹過去吃，於是便組團去了。
所以，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六道當中有一道叫阿修羅，易怒好鬥，老是跟天人幹仗，他們也崇尚佛法，是佛教護法天龍八部之一，但是也改不了愛吃人肉的習氣。到阿修羅的飯店裡，點一盤椒鹽人掌，紅油人肚，溜人肝尖，香辣人耳，臘味人舌，回鍋人肉，那是最平常不過的了。在修羅道，吃人不算道德瑕疵。
從某個層面來講，人是雞鴨牛羊的天，能主宰它們的生死，然而人並不尊重它們的意志。
三界猶如火宅，欲界更甚，沒有不造業的，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道德範疇。
那麼，身在火宅，能不能解脫，能不能行善？當然能，而且更加可貴。
我們現在都已經叫喚火太大了，比起水滸時期林沖他們遭受的地獄猛火，簡直是小火見大火。
即便身處那樣的猛火當中，梁山眾好漢也沒有丟失自己的俠肝義膽。
《維摩詰經》曰：“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
池塘裡生蓮，那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已使我們讚歎不已。而火海中生蓮，更是世所稀有。
比如魯智深，才打了一場大戰，剛擒獲方臘，便在六和寺，聽海潮而悟道。
圓寂前留下偈頌曰：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六祖說：直心是道場。
如武松、李逵、魯智深這等好漢，因為心直，所以解脫也速，只待解脫緣熟。當然，這不能否認魯智深鬧事的時候很令周圍的人厭煩，更不能認為他是由於吃肉喝酒擾人拆廟隨地大小便而頓悟自性。
在佛教歷史上，有一個比魯智深極端百倍的案例是央掘摩羅，他在遇到佛祖之前，聽從婆羅門邪師的教導，要殺滿一千人。殺了999人之後，要殺佛，正好湊夠一千。後來聽了佛的開示，翻迷歸悟，證得阿羅漢果。
這都行！
我們讚歎央掘摩羅的翻迷歸悟，並不代表通盤肯定他此前的一切行為，比如殺害了無辜的999人。
同樣，喜愛李逵的仗義、豪爽、勇敢，但無法美化他的濫殺無辜。
《水滸傳》的高妙之處，是讓一幫帶有缺點的打家劫舍的山賊，散發出人性的光輝，他們義薄雲天，使得無數守法良民都自愧不如。
這便是火中生蓮的珍貴稀有，是《水滸傳》難以被超越的主要原因。
若論火中取栗、虎口拔牙，施耐庵的勇氣不輸李逵、魯智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