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痛貶朱自清等前輩,76歲時“告密案”爆出差點晚節不保

儘管被譽為“詩壇祭酒”、“兩岸文學的單打冠軍”,但大多數大陸讀者,包括我自己在內,第一次得知“余光中”這個名字,當是因為那首《鄉愁》小詩。

余光中:痛貶朱自清等前輩,76歲時“告密案”爆出差點晚節不保

余光中,1928~2017,生於南京,原籍福建泉州

這首詩,很簡單明瞭,看完就會背,更妙句寄悽愴,婦孺皆知也是順理成章。那覆蓋在鄉愁之上的家國情懷與大中華意識,濃稠到要化不開,真沁人心脾哀感天地。1987年,我們的要報鄭重刊發此詩,翌年更直接入編高中語文教材,這是對岸作家此前從未有的殊榮。李敖至今,都沒這待遇。

有人議論,在整個20世紀下半葉,余光中都是最受大陸禮遇的寶島文人,這說法並不為過。

儘管,與此同時,對岸的左派作家、知名學者,對於余光中的“兩頭吃香”,早深致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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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1931~2019,最早引進余光中到大陸

蜀中名宿流沙河回憶,臺灣最知名的左翼作家陳映真,於1987年入川座談時,就警告過大家,“余光中很右,屬於島上官方詩人”;1988年,以研究《莊子》聞名海內外的臺大教授陳鼓應,更是專程寫出討伐書,題為《這樣的詩人余光中》在彼島出版,起底“鄉愁大師”,輿論一時沸沸揚揚。在島還是在陸,余光中留下的風評,有很大差別的。

的確,余光中是文壇千面人,右手寫詩,左手著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予讀者目不暇接之感。而現實中的他,似也如其文,一直給世人霧裡看花的迷惑。評論家彭瑞金寫島上文學40年史,就公開嘲諷餘先生,可以今天痛陳對大陸的鄉愁、明天就咒祖國母親得梅毒;一會說紐約是他母親,一會又祈禱死可以葬在英國貴族墓園西敏寺,總之思想非常錯亂,“手法很兩面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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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映真,2016年11月22日病逝於北京

彭瑞金批評的並不離譜。比較全面看過余光中文集的朋友,大概也能領略到這種“異調”:在早期的詩文中,對大陸“祖國”,那是時常大刀徑自斫來的,並不那麼溫情。舊友李敖說他“不要臉”,原因就是他在彼地一通胡吹猛砍,回陸了又喊這是“最美最母親的國度”。城頭變幻大王旗,翻手作雲覆手雨,何其無特操與?

那時的他,對於留在大陸的文學前輩,也沒那麼客氣,屢屢輕舒猿臂磨刀霍霍,施以文字的粗野拳腳。他說,必須要“下五四的半旗”,說戴望舒、朱自清、艾青等等大陸同行,都是浪得虛名者,既濫情又意淫,簡直一無是處。他有句很刻薄的嘲弄,說這些人“如此文筆,就能成名成家,那今日的臺島至少有500位散文作者成得了家”。這些“舊賬”被重翻,是很讓一些人惱火的——前天我還看到一位作者在那義憤填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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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嫡孫朱小濤老先生

當初,余光中為何如此痛詆?淡江大學名教授呂正惠“索引”的很透徹,“暗含意思是要否定49年之前新文學作家的成就,以彰顯臺島現代作家(特別是他自己)已超越前人”。

所以,很詭異的一面始終都存在:大陸這頭看到的多是余光中的輝煌,而海峽那邊總有人盯著他的“人生暗面”不放。

餘先生其人,受到的最大指責,是來自兩方面的。“臺版餘秋雨”與“寶島郭沫若”這兩個綽號,足以說明最重要非議來源:前者責備他不夠真誠,後者指責他曾充當“血滴子”害人的“黑歷史”。李敖批評說,“這個所謂的詩人余光中,他是分兩節的”,是“馬屁詩人”;已故作家林奕含也說重話,“我小時候竟然喜歡過余光中與餘秋雨,完全黑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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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1991-2017

對於余光中的非議,臺島流言蜚語數十年不歇,大陸待真正接受到“回饋”,已遲至2004年了。那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趙稀方,發表《揭開余光中的另一面》一文發難,使得文壇炸開了鍋。文化圈大佬們,各自站隊為營,紛紛化身為擁躉或黑粉,唇槍舌劍隔空過招,遂成為所謂“余光中事件”。此時的余光中,已經是76歲的古稀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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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稀方

該文的指控,性質非常嚴重,主要牽涉到1970年末的一樁舊事:在彼時的“鄉土文學”大論戰中,餘先生被指充當打手,無限上綱攻擊左翼作家同行,將文學爭論刻意泛政治化,其《狼來了》一文宛如“取人首級的血滴子”(徐復觀語);甚至,他還私下告密,企圖置作家陳映真於死地,“大有將鄉土文學諸君子綁縛刑場斬立決之概”。余光中得到了什麼,趙稀方說法是,從此“因有功而受到當局寵幸”,在隨後的“第二次座談會上”,他得意洋洋地攀升至主席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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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李敖又在《李敖有話說》節目中,徑直將餘先生稱為“騙子”,說他過去反陸,如今搖身一變又回去“到處招搖”,有嚴重人格問題,且文學水準也名實不副。他還舊事重提,說當年絕交正為此事,而餘多年來不敢回應罵聲,是做賊心虛。

一時間,余光中大有晚節不保之虞。輿論來勢洶洶,一向淡定的餘先生,再也坐不住了。2004年9月11日,他在大陸《羊城晚報》發表《向歷史自首?》一文,事隔26年首度開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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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體承認了那些不光彩歷史,說“當年被心魔所魅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一番手忙腳亂的查檔案、找證據、尋註解之後,他仍只是將原因歸結為“震駭壓力下心情沉重”的誤會,是“情緒失控”下引申過當的“政治上的比附影射”。

最終,他也把言行的性質,僅自我定義為“頗為意氣用事的言論”。末了,他還倍感委屈,說面對“逆來的誣評”,只能“無言以對”不再接招,甚至是“拈花微笑”。以餘先生的資歷與老練,寫這類文字顯然是駕輕就熟的,當然也是深思熟慮的。面對舊友高準等人,類似“竟以這樣一種陰謀暗算的態度來對待”比他年輕的朋友、“他的為人也實在使我太失望了”等指責,他儘可能都回避了。

余光中:痛貶朱自清等前輩,76歲時“告密案”爆出差點晚節不保

《莊子今注今譯》作者陳鼓應

可核心問題在於,餘先生回首不堪往事,沒有悔過與道歉,這也讓“事件”再起波瀾。當年真正被誣告差點掉命的當事人陳映真,一個月後也跟著發表文章,正式表明態度。他認為,當初之事本已了決,也不讚賞抓辮子,但是餘不願意“誠心正意地面對歷史”,反倒文過飾非,是不對的。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餘先生最終以略帶嘲諷的標題‘向歷史自首?’的問號,拒絕了自己為自己過去的不是、錯誤憂傷道歉的內心美善的呼喚”,他為之深感“遺憾與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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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是非,最終以余光中的輕描淡寫、當事人的“意見保留”,按下了暫停鍵。這裡的遺憾,是事件得到確認後,既沒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和解,也沒有完成反思的高度——諸如知識分子如何護持獨立人格等等思考,仍然一地雞毛,淪為八卦談資。更為重要的是,正如一位作家評論的:一個習慣了接受“詩文雙絕”、“桂冠詩人”、“璀璨五彩筆”等各種吹捧的文人,直到大限將至之際,還是缺了“自省”這口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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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表妹範我存女士結婚照

胡秋原、徐復觀、皮介行、高準、李敖這些師友不會原諒他,陳鼓應、尉天驄、陳映真這些受到傷害的當事人,更不願宥恕他。

這起近30年後再爆發的“圍剿”,來自海峽兩岸的很多夾攻,似必欲將餘氏釘上“歷史恥辱柱”,甚至連帶將其詩文也一概否定,當然是有失偏頗的。

我自己,得讀余光中,始於中學時代在老家汕頭閒逛時,於舊書攤買到他的一本集子,奉為拱璧,反覆閱讀,至今案頭常備。無需諱言,論私人感情,忝為“老讀者”、“鐵粉”,遺憾之餘,我對他還是充滿同情的。我更堅信,不管“人品論”如何搖擺,餘先生在當代,都是真正的散文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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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過於貪求聲名,所累及的惡果,往往不是滑稽戲就是悲劇。余光中其人其文,當然都有可揚可抑之處。但人無完人,若只攻其瑕疵,而不計其餘,世間之人只怕多數都沒繼續活的資格。人誰無過,幾十年前的往事,況且是那種在恢詭殊形時代所犯下的錯誤,也不好過度誅求。

更何況,余光中的文學實績,豈是憑著媒體炒作、個人“招搖”就能做到的?余光中當年所犯,是上綱上線之錯,而今難道得還施彼身嗎?據陳漱瑜回憶,1981年底,唐弢在港開會遇見余光中,餘私下曾對早年“傾向不好的作品表示了懺悔”,這應該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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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我們同樣也需要明確的是,“斯言之玷,不可為也”。世間一切皆有痕跡,人生的汙點,再久終究還是汙點,不管多麼花團錦簇的文字,都斷難塗抹掉。餘先生晚年,不肯向受他打擊的同行正式道歉,不肯公開說明全部經過,個別要件甚至“死不認證”,確實是錯上添錯。

他事後的那些回應、自辯,不止不夠光明磊落,也太損“當代文宗”的光華。

知乎上一個高贊答案講,“余光中有點郭沫若的意思,所以這麼多年他也就講鄉愁,別的不講。在大是大非上迎風擺,牆頭草確實洗不掉”,這幾乎是某種坐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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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的學者呂正惠,曾這麼下斷語:“余光中人品不佳是事實”,他“也許是更'聰明'的人”,“在臺文壇很少人願意(或敢於)公開讚揚他。兩岸情勢一改變,他就往大陸發展,沒想到20年之間,就造成‘余光中熱’,真是令人感慨”云云。昔年恩恩怨怨,無非群雞爭蟲,如今回頭再扒,娛人娛己聊資談助之餘,也著實讓人為之低吟感喟。

余光中:痛貶朱自清等前輩,76歲時“告密案”爆出差點晚節不保

爐火寒溫處,和絃豈式微?餘先生57歲那年,寫過一篇名文,是為《假如我有九條命》。他幻想著,可以有更多的人生,去應付人世的飛揚塵屑。其實,像他這樣的,包括其“知友”餘秋雨在內,若真要有9條命,單用去應付此生譭譽,怕也不夠吧!

2020.10.9晚,江城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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