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與青年書——人生的出路

錢穆: 與青年書——人生的出路

自我和青年們接觸,從民初以來,至今六十年。我常覺得,在我可愛的青年們心上,似有一共同問題,永遠存在,始終不能有好解決。

此問題系何?我姑稱之曰“人生出路”問題。我所接觸之青年,自以中學生、大學生為主。其實在此六十年內的中國社會,中學、大學畢業,還是稀有可貴,不會沒有職業。

然而一般青年們,跑出學校,得一職業,極少滿意,不能安心。於是此一出路問題,乃永遠追隨,抑且重重壓迫在各人之心上。直至中年晚年,此一問題依然存在,成為一社會普遍的心理問題,影響到社會之各方面。此實值得我們來從頭作一番深切之注意與研討。

猶憶在民國六七年間,我從一高等小學教員,轉入初等小學去當校長。其時有一高小舊學生,從上海某中學畢業,也回到他鄉里當一初小校長。

我很喜歡他,寫信要他轉來我校。信上說:“你能來,不僅有益我校,並亦於君有益,盼早作決定。”信去後久不得復。又續去一信,但仍無復到。時已近年假,我決意在假中親去和他面談。

翌年元旦,清晨起身,盥洗用膳粗畢,即到他家去。從我鎮到他鎮,有五里左右的鄉村路,歷一小時始到。他尚未起床。稍待,乃神色倉皇出見。

我問他見我信否?他答:“兩信都已到。”我問:是否願意去我校?他卻直率答以不能去。我問:為何作此決定。他道:“先生此來,當已瞭然。先生在元旦親來我家,路途不近,我尚臥床未起。我今生活如此,試問如何能和先生同事。不僅先生會對我不悅,我心也將極度不安,因此萬不敢去。”

當時聽他說,不禁深為感動。因說:此事且不論,你最近生活心情為何如此般劇變?催問再三,他說:“先生愛我如舊,我應直說。我自當小學校長後,初亦欣然。但不久卻想,年年在一小學當校長,實感無味,我心情便開始轉變。”

我說:“你試想,數年前,你是一小學生,我是你先生。你今已中學畢業,和我地位平等,我還是安心滿意當此一職業,你為何如此不安不滿?”他久久無言。

我再問:此下你作何打算?他說:“我正想轉業。兩月前,從上海買了兩架縫洋襪機,僱人縫洋襪出售,經濟上小有補助。將來陸續添購,待有基礎,我便辭去學校,專營此業。”

我說:“如此便成年年賣洋襪,豈不仍是無味?你能決心轉去我處,我會教你心意轉變。否則你再自考慮,我仍盼你來我處。”我們便如此分別了。

幾年後,我轉去一師範學校教書。每年畢業學生,因我從小學轉入中學,必來問我出路問題。我總說:你們早有了出路,師範畢業,便是去小學教書。他們總不滿意我如此作答。

我又說:你們的出路,該問自己,不該來問我。須先認識你自己,便有你的出路。若你是一鷹,我必勸你飛上高空。若你是一獅,我必勸你跑入深山。諸位當知,各人才性不同,完成你自己,便是你最理想最圓滿的出路,誰也不用羨慕誰。

待我進入大學教書,許多大學生,仍還一樣喜歡和我討論出路問題。我每舉一例告之:我有一中學同學,文學成績很好,但為考慮出路,進大學,選讀了理科,成績也不差。後在中學作一理化教師,極受學生愛戴。但他說:我性所近,還是在文科。他課餘每以吟詩填詞作消遣。深悔自己若當年修讀文科,一樣可得如今般職業,心情當更愉快、生活當更美滿。但當時只在職業上打算,此刻始知,為了職業而迷失了自己,或說是毀損了自己,那是一大錯。

在對日抗戰時,後方生活艱苦,一般大學生,更多關心到職業出路。我也曾對他們百方解說,但總感打不開他們心上那一結。有一次我憤慨地說:若專打算生活,不如離開大學,去學汽車駕駛,數月即可得一職業。那時公路汽車之司機,真是生活痛快,氣勢囂張,為何定要在大學中叫苦悶?

如此般的經過,直到此刻,常在心頭。實在此一時代之青年,所謂出路問題,只是一職業問題。換言之,乃是一生活問題。亦可說,乃是一經濟生活、物質生活的問題。人人盡在此上打算,乃造成了時代之苦悶與無出路。

而且各人謀得了職業,經濟物質生活所需可算解決了,但依然會不滿意,不安心。因尚有一進步問題,或說是“上進”問題,在各人心上作祟。所謂進步與上進,仍指在各人之職業地位與其物質生活。人人在此上求進步、求上進,卻使整個社會無進步、不上進。此決非我過甚其辭、唱高調。事實如此,稍一觀察思量,便可瞭解。

我們當知,一切職業與經濟物質生活,都只在人生之外部。人生尚有內部生活,此指人之心情言,指各人自有的一份天賦才性之獲得其各自應有可能之發展言。每一人之天賦才性,能獲得其應有可能之發展,此乃人生之真進步、真上進。在此進程中,心情自會感到愉快,感到滿足。

物質生活上進,只是一次要問題。至少在當前的中國社會,受過中上教育,應不至於無職業,乃至無生活。只要大家對其本身生活,也感到滿意安心,社會自會進步;而各人之真人生,也更會前進無疆。惟此乃是人生一條共同大出路。

所以要解決人生出路問題,主要應該懂得反身向內尋求。

如此說來,似乎近玄而又近迂。但實則不然。中國古人有一則以己養養鳥的寓言故事。說有一海鳥飛蒞魯國,魯國人奉以為神,寢之以深宮廣殿,飼之以三牲太牢,娛之以鐘鼓管絃,以人主之尊之奉養來養此鳥。

此鳥非僅不滿不安而感到苦悶,乃至於活不下去。此雖淺譬,可資深喻。人之生活,各有其所習所好,豈能一律?

尤其是民族與民族間,各有歷史文化傳統,既難強人如己,亦難強己如人。即在同一文化傳統下,復有地域不同。強美國人過英國人生活,或強英國人過法國人生活,同樣是苦痛,更何況強中國人來過英、美人生活。

每一中國人,久居英、美,早餐總是麵包黃油牛奶橘子水,但會時時想到油條燒餅與豆漿。聽說最近旅美家庭,已能學得自炸油條,相告色喜,認為是日常生活上一大進步。從小見大,以美國人之奉養來奉養中國人,究竟亦不是一理想。

在臺灣,外國電影看膩了,忽有凌波、樂蒂唱黃梅調演出《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時如瘋如迷;此一影片賣座之盛,空前無匹。梁兄哥凌波來臺,飛機場歡迎,成為最近若干年以來國人返國惟一最轟動之人物。此事豈不盡人皆知?

早餐吃到豆漿油條是一事,電影看到凌波、樂蒂的《梁祝》又是一事。弱喪忘歸,自古所悲。久離家園,一旦重返,那將是何等底快樂?這不僅是口腹之慾,耳目之娛;在其背後,有一項極深心理,雖難描述,但亦是人所共曉。但更深一層的又苦不易曉。曉與不曉是一事,而其在各人內心深處,同有一番不對勁、不滿、不安、苦悶、無出路之無可言喻之情味,則又是另一事。

我敢大膽說一句:中國人此六十年來同所感到的“人生無出路”這一種苦悶心理,其最後癥結所在,正為此六十年來之中國人,作意背棄自己文化傳統而謀求各自生活之改進。當知異民族異文化中之一切生活方式,未必是我們的出路。向此邁進,到頭會撲了一個空。

到如今,我們一切生活,雖在儘量求新求進,盡力向西化路上跑;但不滿、不安、苦悶、無出路的時代病,卻更深更重,恐會到達一無可救藥之階段。此非危言聳聽,其中真理,卻可拿種種實事來作證。

今天的中國社會,有少數人為苦悶尋求出路,而去玩麻雀牌,作方城之戰。但此並不是海外奇方,卻是土藥土製。

固然,麻雀牌不能為近代中國社會人生苦悶覓得一出路;但玩麻雀牌,究竟比玩撲克、搞橋牌,更能適合中國人心情,更能供中國人生活作消遣。

由我粗淺之見,其中亦復寓有一項文化傳統潛在力量之影響存在。玩麻雀牌,老法新法不斷在變,但萬變不離其宗,自己手裡的十三張牌和了便是勝,那即是求之在己。求之在己,正是中國文化傳統中一最高精義。

橋牌可以偷雞,自己手裡牌不好也可獲勝。勝在向外取巧,不勝在向內求和。若就中國文化傳統言,橋牌權譎,不如麻雀牌平正。固然內向亦當注意到外面,外向亦當注意到內部,內向外向,只在偏輕偏重之間,都不是可以專向一面而更不問另一面;但只此偏輕偏重,其間便見文化相異。

從中國文化中演出有麻雀牌,從西方文化中演出有橋牌。文化積累影響人心,中國人普遍喜歡玩麻雀牌更勝過玩橋牌,其中正有甚深心理作用在主使。此項心理作用,固非人人共曉,但其事則真實有據。

我舉此例,不是說玩麻雀牌真好,而是為了說明一種事實。

又如中國之平劇,乃至各處地方戲,如越劇、豫劇之類,較之西方之話劇與歌劇,雖同是一種娛樂,而雙方自有深微之相異。求其背裡,也自有文化傳統之重要因素。

此待深於此道者來作深入之比較,此處不擬深論。但中國人自會喜歡中國戲,更勝過喜歡西方之話劇與歌劇,事亦易見。上述凌波演梁兄哥,便可為例作證。

然則在日常生活中之消遣,乃至娛樂,中國人自愛中國的一套。若論生活享受,即淺至於口腹之慾,如油條豆漿之為中國人所愛好,亦是其一例。若更由此推進,在心靈深處之享受上,亦更有異於西方人處。試舉文學藝術之其他方面為例。

上自《詩經》三百首、屈原《楚辭》以下,傳統相承,源遠流長,中國人之心靈深處,人生享受,其極大部分,多寄託在文學上。

文學自貴推陳出新,與時俱變。一部中國文學史,自《詩》、《騷》下迄清末,變化何限?但仍自有其心靈深處之一脈相承。此刻提倡新文學,亦不當割絕了舊傳統。外貌上儘可新,但在心靈傳統上仍有舊。

正如上舉平劇、越劇、豫劇等,亦是從明代崑劇乃及更上元代戲曲等遞變而來。

我們此刻,只讀白話文,不識文言文,遂使《詩》、《騷》以下,中國古人心靈相傳一套精微深密之處,我們全不能接受。中國現代之新文學,絕大部分,乃由模仿西方而來,亦正如中國之電影。

若使沒有配合中國人胃口的中國味電影,如凌波梁兄哥之類,又如何測驗出中國人內心所喜好?若永遠如此,則在我們中國人的內心情味上,終是一缺憾,而苦於不自知。

正如一人自少離家,作一浪子在外,在彼並不自知有一家,並不自知其生命之來歷,亦可謂並不自知在其生命中內心所蘊之一種期望與歸宿;此必終成為其在生命上之一大損害。

中國文學,自《詩》、《騷》以下,如陶潛、杜甫、蘇軾,其為中國曆代人所欣賞、所崇拜之大詩人,乃至其他大文學家,在辭賦、散文、詞、曲、小說,各類中之上乘作品,都代表著中國人共同心靈之所祈向,由此透露出中國人生中之大興趣與大理想。

稍知欣賞,亦是一安慰。能起共鳴,亦是一滿足。今皆認為是死文學,被冷藏,被擱置。在電影上來一部模古翻新之劇本,其事易。在其他文學上,能從傳統中翻新,來配合時代要求,其事難。

今天的中國人,正如《莊子》書中所說:“居空谷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而無奈此跫然之足音,乃久盼不至,並亦不知其有所盼。於是只感到一片虛寂,一片苦悶。內心不得所養,不得享受,實為一最可悲之事。

今再論藝術。姑舉書法言之。書法在中國,乃是一項最高藝術,為中國所獨有。但迄今,青年們已絕少用毛筆,更不知書法之為可貴與可愛。然我東鄰日本,在中國學習去的書道,仍極盛行。小學、中學,莫不有書道一課。使用毛筆,乃為社會一普通事。

書法可以怡情悅性,可以養心養德。實亦代表著心靈深處一要求。若謂今日已是工商社會,不能仍迷戀古代農業社會此等舊玩藝;則日本當前工業之突飛猛進,已與美、德相鼎峙,而中國舊藝術,如書道、圍棋、茶道等,仍在日本社會盛行,不聞於其工商業發展有所妨礙。

人生固應有工作,但亦應有消遣,有娛樂,有享受。而此諸項,乃亦都有其文化傳統之背景。

今天中國社會苦悶,普遍感到人生無出路,職業亦成為一種不得已。意不滿,心不安。見異則思遷,得隴則望蜀。常此忙勞,不得所寧息,而莫知其病所在;乃誤認為物質不夠條件,感官不夠刺激。內心愈空乏,愈益向外尋求。此乃是一種文化病。乃益求破棄舊文化,創造新文化。

但新文化仍需由內心創出。無內心,焉能有創造?而人之內心,亦有其傳統,非可各憑己心自創自造。此一大病,今乃充分暴露在我們此一時代青年們之身上。

我敢竭誠奉告我當前可愛的青年們,人生出路,甚寬甚大。除卻職業外,尚有許多消遣、娛樂,與享受,此皆同等重要。

而人生之種種消遣、娛樂,與享受,主要則在自己內在之性情上,不在外面經濟物質上。捨近求遠,尋虛忘實,人生將永無一出路。

以上所述,牽涉太廣,涵義未盡。倘吾可愛之青年們,於我此書所指陳,不認為其如河、漢之無當,則將繼此更有所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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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摘自:《歷史與文化論叢》

作者:錢穆

出版: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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