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墳頭蹦迪簡史

“黑人抬棺”有多火?可能已經無法用簡單的數據來衡量。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這段“魔性的舞蹈”以幾乎所有你能想到的內容方式——視頻、動圖、表情包、cosplay、10W+盤點文章——出現在幾乎所有你能見到的社交網絡信息流裡。用比較時髦的話術來形容:這個來自加納的送葬隊已經成為頂流網紅,火到“出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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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版視頻僅在B站就達到了 3000 萬+的播放量)

不過仔細想想,整件事其實挺匪夷所思的。

首先從視頻本身來看,雖然BGM和視頻中人物的腳步都很歡樂,但歸根結底這其實是一次標準意義上的“送葬”。參考近期一系列的輿論熱點,很難想象這種將“逝者為大”等傳統意象娛樂化的現象,與“娛樂至死”、“互聯網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爭議共存於同一時空之下。

更值得細品的是,如果我們將“黑人抬槓”提煉成“死亡梗化”,並試圖用最近幾年流行的“亞文化”理論來進行詮釋,很容易發現發生在 2020 年 4 月這場轟轟烈烈的“抬棺熱”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

從“墳頭蹦迪”到“全村吃飯”,再從“NMSL”到“靈魂嗩吶”,似乎在每一箇中文互聯網的發展階段,我們都能找到一個與之對應的“死亡梗”。它們無視“互聯網語境”的半衰期、打破“社交網絡時代”的信息繭房,彼此交織形成了生命力十足的發展脈絡。

當然嚴格來說,我們可以簡單地用“文化糟粕”來解釋這種反常規的一脈相承,畢竟根據考據,早在 5000 年前就有髒話出現在書面語言當中,甚至不幸罹患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人們仍然能熟練掌握“講髒話”——這大概是人類基因裡保留著動物性的結果,在缺乏社會性約束的情況下生生不息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

但週期性地出現,這顯然就是另一件事了。尤其當這種週期性的出現伴隨著範圍的不斷擴大,開始進入職場、社會、時政等原本嚴肅的語境,開始成為日常交流的正常組成部分時,這種一脈相承就非常值得“較真”了。

誰第一個說出”墳頭蹦迪“?

“墳頭蹦迪”能夠成為中文互聯網語境中最有標誌性的流行語之一,百度李毅吧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根據社交網絡裡最主流的說法,“墳頭蹦迪”的最大導火索出現在 2012 年 11 月 14 日“屌絲節”之後,當時的李毅吧的吧友們(也就是後來人們所熟知的毅絲、屌絲們)懷疑吧主“彩色哥”利用與百度貼吧官方運營合作的機會,獲得了不菲的商業廣告收入(據李毅大帝的微博發言,是六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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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經典的屌絲日曆)

嚴格來說,這樣的質疑是缺乏根據的。但結合彩色哥之前“隨意刪帖封號”的“積怨”,整個事件很快跳躍了“論證過程”,演變成了一場大規模的罵戰。

到 2013 年 7 月,這場交鋒的戰火已經波及了包括魔獸世界、NBA、各足球豪門、娛樂明星等大流量貼吧,成為全平臺所矚目的最大熱點。李毅本人則在毅絲的大量請願後也參與到了其中,通過個人微博喊話呼籲“吧主彩色哥下臺”,最終迫使百度貼吧官方運營介入,彩色哥選擇主動辭職。

“墳頭蹦迪”正是在這個攻擊彩色哥的過程中逐漸走紅的詞組,當然也不是唯一的一個。根據吧友Y雅痞P後來根據此事件繪製的“彩色狗”系列漫畫來看,當時同時流行的詞語還有“靈車漂移”、“骨灰拌飯”等等。

它們被髮明的目的都是相同的:那就是盡其所能地嘲諷貼吧的管理人員——俗稱“權限狗”,在此次事件後開始逐漸成為社區、論壇管理人員的代稱——只不過“墳頭蹦迪”是最出名最好記的那一個。

不過墳頭蹦迪可能並不是中文互聯網世界裡最早的“死亡梗化”。

自 2011 年在國服公測,英雄聯盟不僅快速取代了DOTA成為最受歡迎的MODA遊戲性質,配置要求低、上手速度快、輔助功能多、能用QQ號直接登錄等特點,更是直接讓LOL取代了夢幻西遊、魔獸世界、穿越火線等,成為了中國最受歡迎的網遊。

而這種濃郁的“競技”氛圍給“死亡梗”提供了最好的生長土壤,大量之前在論壇、貼吧、社交軟件裡流行的侮辱性詞語被借鑑到了玩家的交流過程中,以表達對對手的嘲諷或者對隊友的不滿。

“nmsl”就是這樣一個“輸入—加工—輸出再流行”的產物,它的雛形最早可以追溯到 2008 年左右的李毅、魔獸世界、雷霆三巨頭等宅男氣息濃厚的貼吧中,其標準句式為“XX司馬笑哈哈”,一個押韻的諧音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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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選擇不諧音的,但基本就是人身攻擊了)

至於誰具體將“司馬笑哈哈”進行改寫,變成後來流行的“nmsl”,網絡上存在著兩種說法,一種是脫胎於飯圈,出自網友周英庭的語錄“看什麼看,nmsl”,另一種更被廣泛認可的來源是英雄聯盟選手明凱“nmsl wsnd hjyz”。

一些玩家將“nmsl”等辱罵性言論設置快捷鍵,用以快速攻擊對手或隊友。坊間流傳“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在對局中擁有父母”。考慮到英雄聯盟與王者榮耀的一脈相承,這大概是如今盛行的“祖安文化”最有淵源的精神原型。

當然與墳頭蹦迪相比,“nmsl”更富有時代的穿透力也更口語化,也因此有機會藉助社交媒體以及直播平臺的發展,完成了多次的復興和符合時代特徵的形變。

比如狗粉絲和抽象話。如今堪稱最具underground色彩的網紅“帶帶大師兄”孫笑川,最初的知名度就是來自於他在 6324 直播間與觀眾的口嗨。狗粉絲們將他的各種口癖製成動圖、表情包、短視頻,在社交媒體中不斷傳播,而“nmsl”就是其中最出名也最容易被記住的那一個,也開始了最廣泛的形變:

在孫笑川的微博上,nmsl曾經被包裝為了極富嘻哈色彩的廠牌“nm$l”;在“雞你太美”事件中,“nmsl”衍生出“Never Mind the Scandal and Liber”的惡搞意涵;包括近期,部分網友因泰國劇集《假偶天成》主演的女友疑似辱華的言論,“遠征”泰國,在大量在推特使用了“nmsl”,而被泰國網友諷刺為“nmsl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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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網友總結的一份詞性變化表)

墳頭不僅僅只有一種蹦迪方式

“死亡梗”不僅僅是用來“謾罵”的,即使在早期雛形階段“墳頭蹦迪”也有著更加複雜的情緒。

比如彩色狗事件裡,“墳頭蹦迪”就有著鮮明地挑戰權威、勇於質疑的色彩——是的,當年的這些“四字經”並不會經常出現在吧友之間的日常交流中,而是旗幟鮮明地拋給“吧務組”,並最終形成了一套如今看來也非常理想主義的解決方案:

吧友“幸福指數”調查,讓吧友投票評價吧主的工作,作為憑證方便貼吧官方運營進行介入。這遠比今日“得不到就毀掉它”的飯圈“撕番位”文化要有建設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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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方式在貼吧裡被大量借鑑)

“死亡梗”所傳達出來的情緒也並不一定是負面的。隨著社交網絡時代必然的信息過載,潛移默化地擴大了人們的情緒閾值,人們在表達中開始更加看重對於“感官的衝擊”以爭取信息流中稍縱即逝的記憶空間——這給了情緒誇張、儀式感濃郁的“死亡意象”出圈的機會,比如“全村吃飯”。

“全村吃飯”的源頭已不可考,通過搜索引擎的時間限定功能,能夠發現大概在 2017 年前後就已經有了類似的用法,只不過當時並沒有形成一個朗朗上口的短語,直到 2018 年“鬥魚蛇哥”的走紅,“全村吃飯”這個概念才開始大範圍的普及。

標準的用法是“這是全村吃飯蛇還是牢底坐穿蛇”,前者用來意指毒蛇毒性猛烈,被咬後全村會按照中國傳統習俗到你家的葬禮上吃流水席,後者指這條蛇可能是國家保護動物,隨意抓捕會受到法律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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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前兩個死亡梗的直白和裸露,”全村吃飯“有著中性的外殼和調侃的意味,以至於一些官方機構都會選擇借用死亡梗,來完成一些更接地氣的“宣傳”。比如在江蘇網警就曾經用“行車不規範,全村來吃飯”用以警示網友安全駕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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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抬棺”的用法就更加脫離“死亡本身”了。從存在方式和傳播路徑來看,“黑人抬棺”的定位實際上更接近王司徒、金坷垃、葛炮,是一種網民共同參與的二次創作熱潮,與之類似的還有在 2019 年開始流行的“嗩吶”,按照B站最早的內容分類習慣可以統稱為“鬼畜”。

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暗示了“黑人抬棺”的未來——“葛炮”最早是用來嘲諷國產動畫的低質與壟斷,後來被當做國漫良心用來致青春;金坷垃最早用來諷刺國產廣告的虛假宣傳,後來成為各種雙人對唱的模板——“鬼畜”意味著“素材內容”與“本意”的質地分離,也意味一系列近乎於“曲解”的改造。

當然嚴格來說這些“曲解的改造”不一定就是件壞事。比如諸葛丞相與局座,一方面幫助唐國強和張召忠兩位老師完成了出圈,也在輿論的不斷博弈中為一個關鍵問題提出了建設性的參考答案:我們應該如何與新時代和解,哪怕這個時代與那個賦予我們肯定的時代已經格格不入?

包括“黑人抬棺”也有類似的正面意義在裡面:青年一代利用玩梗,消解死亡的嚴肅性,既帶著反叛傳統道德自我意識,也成為疫情下情緒疏解的良方。

但問題是“死亡梗”能夠在這層正面意義上停留多久,這就充滿不確定因素了。

更何況社會網絡令人驚愕的裂變速度,正在讓“死亡梗”延伸出繼“謾罵”、“挑戰”、“情緒量化”、“自我創作”之外的第五種職能“身份認同”,並具象化為了川建國推特評論下的各種“Funny Mud Pee”,“死亡梗化”現象在中文互聯網世界裡的影響力可能仍然被我們低估了。

到底為什麼會”死亡梗化“

“死亡梗化”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很難說得清,並且很容易上升到哲學高度。比如“莊子擊缶而歌”的典故,就是一次經典的“死亡梗化”的哲學討論——惠子說:“不哭就不哭吧,你幹嘛還跟過節似的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傳統的中文語境裡,“死亡”確實充滿儀式感,並且包含了鮮明的社會學色彩在裡面。比如《禮記·檀弓上》就曾經記載:“兄弟,吾哭諸廟;父之友,吾哭諸廟門之外;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之外;所知,吾哭諸野。“

可見連如何哭、在何處哭、給誰哭都是門學問。

互聯網對話語權的重建可能是其中的一個答案,也最能解釋為何有據可考的“死亡梗化”現象基本都出現在 2008 年之後的時間線上。尤其是當我們將“墳頭蹦迪”、“司馬笑哈哈”這兩個最古早的死亡梗還原到其興起的語境當中,很容易發現它們並不適合被粗暴地理解為“互聯網糟粕”。

帝吧、山口山、雷霆三巨頭時代,“死亡梗化”是特定範圍內的精準打擊——共同創作與公器私用的矛盾、興趣社群與管理約束的矛盾、用戶權利與平臺權利的矛盾——這大概是互聯網發展對於話語權格局解構的一種必然結果,當互聯網開始從精英圈層裡走出,給了普通人同樣的話語權重建機會,這樣的“衝突”顯然是更真實的表達方式。

遊戲玩家中的流行則可以理解為對“產品體驗”的一種“樸素的維護”。死亡梗是區隔圈層的身份象徵,是不同的遊戲、不同的分區各自奉行的話語規則,即使是惡毒的攻擊,對於不懂梗的人來說便是隔靴搔癢。

只是隨著社交網絡的興起應用,死亡梗從一個小眾社群進入大眾視野,大範圍的模仿跟風,使其原生內核被不斷消解。亨利·詹金斯將這種行為稱為文本盜獵,即傳播者挪用文本,在再創造的過程中生產新的內容與意義。

這種文本的再造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死亡梗的新變體情緒更為中性,藝術化的處理讓其更適於網絡傳播,並被不同圈層接受和理解。同時死亡梗所傳達的樂觀心態,也影響著青年一代的死亡觀。

這其實也是有數據可循的。在現實中,開始有更多青年人樂意直面“身後事”。據《中華遺囑庫白皮書 2019 年度》數據統計,在中華遺囑庫立遺囑的“ 90 後”人數已連續三年呈現上漲趨勢。其中, 2017 年為 55 人, 2018 年為 123 人, 2019 年為 166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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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對死亡梗的粗劣模仿,將會破壞話語生態。

部分死亡梗的反權威和情緒慰藉意涵,在傳播中被逐漸消解。在互聯網賦權下,曾經沉默的大眾利用社交媒體發表自身觀點,但海量信息下,聲音的沉默變為沉沒,出現了一種糟糕表達方式:

只有極端的意見才容易被傳播出來。這種表達,極大保存了死亡梗的攻擊和辱罵特性,死亡梗的濫用不僅會汙染開放討論的網絡語言環境,還將造成話語貧瘠,是輸出情緒和態度,而不能闡發邏輯思考。

此外,部分死亡梗的日常濫用,會對使用者造成脫敏心理,在某些地區,“墳頭蹦迪”照進現實, 墓地豔舞,靈車熱舞等等惡俗行為,不僅拉低道德底線,更是法律邊緣試探。

回看死亡梗的流變,從墳頭蹦迪、nmsl到全村吃飯、黑人抬棺,各有其時代性和群體性特徵,從小眾圈子走進大眾視野,如小流匯江海,在奔流中或是高歌猛進,或有泥沙俱下。“進”得是青年文化基因裡倔強的反叛意志,“下”得是被濫用模仿的語言糟粕。可以預見,這種戲謔內核將包裹在更多的外衣下,在未來生命蓬勃。

原創作者/公號:互聯網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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