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色空空,空空色色。
許多年前,我以為我參透了。
許多年後,我承認沒有參透。
我遇到了一個女人。
她叫驚鴻。
她,翩若游龍、宛若驚鴻。
她,紅腮香暖。青絲烏濃。
她,櫻唇嬌軟,鶯聲婉轉,手拈青梅笑。
我說,女施主,貧僧乃是出家人。
她步步生花走上前,卻話巴山夜雨漲秋池。
她說:水深漫河岸,戀心比水深。大師你可知,小女子之心。
我說:水深漫河岸,戀心未曾見。本是妄念生,明月照青松。
她微微笑,盈盈退。
我顆顆汗,滴滴落。
佛門修行三十載,不負如來披袈裟。
梵音聲聲助我靈魂清透宛如一銅鏡。
佛經字字助我眼眸低垂不會起波瀾。
新任柳府尹,談笑有質疑:
孔子云:“好德如好色”,大師您怎可好德不好色。
我說:酒乃穿腸藥,色如割肉刀。不觸亂心言。止乎禮和義。
柳府尹呵呵笑,只道我出言過於早。
我立於禪堂外,頭頂荼蘼落,拂了一身仍還滿。
腳畔綠湖水,兩兩錦鯉遊,歡愉不過須臾景。
情愛,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去。曇花一現,有如網羅。
我想我能熬得住。
(二)
大師,小女子想去河對岸,奈何小腳難行,周邊無船擺渡,請大師負奴家一程則個。
蒼茫水雲天,溼氣略清冷。唯有落單白鷺,煢煢空中盤旋。
我籲一口氣,背起這位孝髻白衣小娘子,任那川流漫過膝,漫過腹。
她的倒影在面前,眉如月,眼似星。
她嬌聲說:大師,奴家抓住你的肩好比抓著救命稻草。大師切莫把我放下來。
我依她吩咐臨上岸,方才勸她快下來。
她不悅:妾在城中住,夫死已百日,家中無他人。望大師可憐,送我歸去,也好換了這溼淋衣裳。
我抬望她一眼,轉身自前行。
黑雲飛渡漸黃昏。
我已放下檻外人。
我相信我能放得下。
放得下那氣韻慵懶如浮雲的她。
忘得了那身態嫋娜如春柳的她。
擺得脫那罥煙眉,那梨花渦,那水蔥指的她。
縱然在夢裡,她穿著金絲銀線繡珠片的霞帔走過來,唇紅齒白嫣然笑:
大師,小女子無甚為報,以身相許,好不好?好不好?
我斬釘截鐵說不好!
大師,有緣則遇,有情則聚。佛祖既安排你我相遇,又怎能輕易就辜負。
咄,緣有善緣孽緣,情有輪迴之苦。女施主不識愁滋味,貧僧恐苦海無邊涯。
我沒想到,她成了我棄之不掉的障,她成了我化之不去的孽。
她頻頻來纏我。
她是我身體冒出來的夢遊魂。
(三)
十日之後,有人走入佛殿步我旁:
大師,你在修什麼?
貧僧在修持。
修持乃為渡眾生,汝可先助我渡劫。
待我緩緩睜開眼。
阿呀!
當頭糟分八塊頂陽骨,
闢身被淋半桶冰雪來。
是她,又是她。
那個粉頰生暈的小嬌娘。
一笑,萬古春。一顰,萬古愁。
她氣息浮動我耳邊:大師,你真的放下奴家了嗎?即使你放得下,奴家放不下你啊!
我感受到被囚於籠的無望,不得不閉上眼睛:
天下恩愛皆當別離。是故吾今以身供養。欲為汝等及一切眾生……
有液體落到我手背,一滴,兩滴。
原來是她的淚。
大師,既然普世之人皆能渡,為何一弱小女子你不渡?請記住我的名字,驚鴻。
驚鴻一瞥的驚,鴻雁于飛的鴻。
她把這短短的一句話用在哽咽的嗓音裡。
我把她落下的一根發纏在自己的手指上。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四)
痴兒、痴兒,
你怎能將多年修行毀於妖孽魔障之手?
師父臨堂苦勸。
一句一句,一棍一棍。
望我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我的皮肉在受苦,我的額頭在墜汗。
我承認我的確是拿她不知怎麼辦。
她的髮絲躺臥在我的胸膛上。
如青蛇、如黃鱔、如泥鰍。
扭出百千種姿態,
撩撥我的頭暈暈、心慌慌、口乾幹、氣喘喘。
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可是無相怎樣、有相又能怎樣?
索性敲斷了木魚柄、扯散了念珠繩。
驚鴻,你是我的冤家,我要為你還俗!
我要你這如花美眷,不辜負這急景流年。
師父長嘆:月明,佛門清苦,但不再有你一席之地。你去罷。
我重重磕了三個頭。
我撐起親手製作的油紙傘。
傘面潑墨,兩隻鯉魚戲漣漪。
我要送給她來看,我要她為我研墨為我鋪床被為我紅袖添香為我洗手做羹湯。
我要她做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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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她丁香色楊花樣的對衿襖兒,
解開她溜金蜂趕蝴蝶的小鈕釦兒,
解開她大紅緞面繡鴛鴦的高底鞋,
解開她一層層白綾絹子的裹腳布。
洞房花燭團圓夜,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愛極她胭脂羞染鸞鳳枕。
她喜煞我溫情繾綣紅羅帳。
更漏夜磬,歡愛方歇。
驚鴻幽幽一聲嘆出來:
枉你修行多年,終究破了色戒。
我呆呆聽。我愣愣看。
她黠然一笑,藕臂一收,不再吊著我脖頸。
謝大師成全,令妾不辱柳大人的使命……
我兩耳嗡嗡,雙唇顫顫。
在她收起“了事帕”,走出房門的一剎那,
塵封了的記憶在我頭顱內面解了咒。
(五)
有人作過這麼一首詩:
三生石上舊精魂,
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
此身雖異性常存。
拈著那塊汙絹的柳姓府尹哈哈笑:
真可憐這菩提水,付於煙花女子身。
什麼驚鴻佳人,不過是青樓紅蓮。
千人騎,萬人跨,利慾薰心錢字當頭。
月明和尚,此刻你能否再來狂言,你種種行徑,言情言禮?
我淡淡一笑,面向他。
你輕視她是風塵染垢之娼妓,我視她為黃金鎖骨之菩薩。
她芳心託付,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
我入世還俗,她不能不嫁,止於禮也。
男女相悅,明媒正娶,本是人情之正統。
月明唯求得知,她獨獨對我,有無半分真心?
真心如何,假意如何?她是娼妓,你願意娶一名娼妓!
月明願意,我身德行被她虧,她應終身為我妻。
一夜夫妻百夜恩,無緣不成枕邊人。
柳府尹瞠目結舌,無語凝噎。
我挽著新婦的手,替她拭去腮邊淚。
從此你不再是紅蓮,而乃是驚鴻。
驚鴻慚顏望向我:我這種人,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輕輕在她耳邊說:有一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人。
什麼?
所謂冥界,地獄深重。
我從地獄裡歸來,要的就是附在你身上,用你的皮囊你的雙手,去對付那個害我聲名掃地的柳府尹。
我看著紅蓮的肉體漸漸從豐滿變得乾癟,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角。
剝下她的那身白皙滑嫩的人皮,我對著菱花鏡拿起了丹青筆。
【注】本文改編於《喻世明言》之“月明和尚度柳翠”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