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醫大師顏德馨 中醫病了

國醫大師顏德馨 中醫病了

1999年夏,華東醫院高幹病房。一位領導發熱數天,延請滬上各大醫院內科、呼吸科專家集體會診,還是未能退燒。

最後,顏德馨作為唯一的中醫也被邀請參加會診。他到病房一看,已經有包括內服、外用的藥物共21種同時應用到患者身上,這些藥以西藥為主,還包括黃連素等中成藥。病人敷著冰帽,還是汗出不止,身體已經十分虛弱。

環顧左右,全是西醫。他們看著他。領導位高權重,不能有任何閃失。

把脈、看舌苔,果斷叫停全部用藥,摘掉冰帽,他開出方子:

桂枝(去皮)9克,芍藥9克,生薑9克,大棗(切)3枚,甘草6克。

連續三劑下去,病人燒退、汗止,一天天好起來了。

其實,就用了很簡單的方子“桂枝湯”。桂枝湯為仲景群方之魁,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方子,至今療效依舊。一位中央領導,汗出不止,多方診治均不見效,途經上海時,延請顏德馨治療,他也用了桂枝湯加減,一劑汗止。

鐵道部某部長,建設青藏鐵路時染了怪病,出汗不止,像結核,又像風溼,藥不大好用,治療困難,也慕名來找顏德馨治“汗”——他注意到病人怕冷,判斷為表虛,於是開出黃芪加桂枝湯,藥到病除。

後來還有北京同行特意過來學習他治“汗”的辦法。這當然是一個笑話,哪有什麼專門治“汗”的訣竅,只不過是“辨證論治”的結果罷了。

2007年,滬上一位領導,怕冷,不出汗,咳嗽厲害,因為要赴京處理重大公務,疾病必須速愈,西醫西藥一時無能為力。最後找到顏德馨。

查舌苔,舌尖發紅,而舌後根發白。說明既有肺熱,又有氣喘。首先是桂枝湯不能用,保險的辦法是用桑菊飲,可以吃,但是估計不能很快解決大問題。斟酌再三,決定還是用經方,藥少效專。既要發汗,又要能治未病,就是大青龍湯了:

麻黃12克(去節),桂枝4克(去皮),甘草5克(炙),杏仁6克(去皮、尖),生薑9克(切),大棗10枚(擘),石膏20克(碎)。

在經方中,麻黃湯不是發汗峻劑,大青龍才是發汗峻劑,大青龍湯的麻黃是麻黃湯的兩倍。大青龍湯屬於比較厲害的方子,發汗作用強烈,要看病家體質,一般醫家斷不可輕易使用。

為領導看病,既是榮譽,也是考驗,壓力會非常大。但是越有壓力,就越要膽量。如果用保險方案,不會出事,但是也不能成事。對於顏德馨和他的一些中醫同道來說,這樣的機會太重要了,必須毫不遲疑地抓住,該出手時就出手。治好一個病,就是替中醫掙得一些口碑,保住一方陣地啊。

領導的病被治好了。據說,後來,那位領導還專門託人問:上海市像顏德馨這樣水平的中醫,還有幾位?

一句話問得他心中淒涼不已。

一方面是為中醫的地位。大醫院、重要疾病的會診,往往是所有招數都用盡了,才想到中醫中藥,替補地位一以貫之。

另一層是對於人才的憂慮。10年前,他80歲上下,還可以勉力為之;如今快90歲了,還被叫去會診,這個地位無人取代,絕對不是好事。

顏德馨覺得悲涼。他的一生,除開80年代的高歌猛進,憂慮從無斷絕。

1988年,他辦活血化瘀臨床實踐培訓班,走了一些地方,所見所聞,夜不能寐,寫下了一篇《進一步發揮老中醫作用——從中醫一角引出的思考》。

十年改革,成績斐然。中醫工作的形勢是好的,但危機感和緊迫感並未消除。今年我走了河北、遼寧、吉林、江蘇、兩廣和深圳幾個地方,觀察到中醫的一些情況,不無憂慮。很多醫生放棄“四診”,問了病即給藥;見到急性病與難治病則退避三舍;喜開成藥,濫用西藥,還以“中西結合”自詔,中醫內涵日益淡化。而負有“掌舵”天職的老中醫呢,奮鬥在第一線,身先士卒的很少,較多的都熱衷於“專家門診”,甚則遠飛深圳、香港等地去當高薪“僱員”,也有的置身會海之中,有會必到,下了黃山,又上廬山,或者編輯統稿,主編顧問,樂此不疲,令我欷歔不已!

老中醫是中醫業務力量的象徵,對維護中醫主體思想有著不可推卻的責任。當前國內思想界、學術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和國際上“針灸熱”“中醫熱”的興起,中醫面臨著來自國內外的全方位挑戰。身為老中醫,不能不促使我們重新認識自己和喚起振興中醫的義務感、責任感和使命感。我國的中醫藥學,歷史悠久而道途坎坷,今天再不振興,丟失的危險依然存在。各級衛生部門如何團結老中醫,發揮老中醫的技術力量,在此人才斷層、青黃不接之秋,實是當務之急!我想有下列工作要做:

1.參與急症工作。急診可反映中醫的真髓,過去在“中醫只能看慢性病”的錯誤觀念影響下,中醫與急症絕緣了好多年,以至一批中青年中醫不認識急症的辨與治。重慶中醫研究所以溫病學說為綱,治癒了大量熱性病;長春中醫學院設立專科病房,以活血化瘀法治療中風,卓有成效;上海曙光醫院在厥、逆、痛症的中藥治療方面取得可喜成績,被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指定為全國中醫急診中心。這些成績的獲得,說明中醫不是不能醫治急症,而是大有可為。新中國成立前我掌著燈籠跟隨老師出診,一看十餘家,大多是急診範疇,這些病人全是純中藥治療,深得民心。民間對老中醫還暱稱為“張一帖”“王一帖”,指的是老中醫具有起死回生之術,“一帖藥定生死”,並非虛語。因此中醫蘊藏著大量的知識財富,有待發掘提高。我希望各地中醫醫院都應該網羅院內外的老中醫組成專家委員會,親自參加急症的救治,當技術顧問,或組織一些老中醫巡迴會診,調動老中醫的積極性,鼓勵他們傳幫帶,承前啟後,功莫大焉。

2.攻克疑難雜症。效驗是中醫的生命,中醫持續兩千餘年而屹立於世界醫林,主要因素就在效果。老中醫師承不同,他們都具有不同的診治本領,各有專長,以擅治某些疑難雜症。而這些寶貴經驗,行之有效,但又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唯有在實踐中才可總結,才可提高。中醫藥學是一個偉大的寶庫,它有自己的具有東方哲學思想和中國特有鄉土氣息的、獨特的理論體系和內涵,而如果中醫一旦失去了中國特色和民族性就喪失了它在世界上應有的地位。全國各地有一批醫術精湛的著名老中醫,他們手中掌握著治療疑難雜症的絕技,應創造條件,使他們有用武之地。從大體情況看,臨床研究多屬於分散的,缺乏組織領導和統籌安排,特別是中小城市和農村更顯得薄弱。為切實解決這一問題,有必要加強對疑難雜症的協作攻關、文獻整理、經驗交流、情報網絡等具體工作的佈置。如果給予每個有特殊專長的老中醫一個或幾個攻關項目,將可發揮他們的活力,要理解、支持和承認他們的知識和成果,要撥專項經費和配備助手,既能有效地繼承經驗,又可培養和造就一批新生力量。攻克一個病證就可為中醫爭得一個陣地,也可為整個中醫增添信心。

3.發揮學術帶頭人的作用。發展中醫事業的關鍵在於人才,由於眾所周知的影響,人才梯隊斷層。中醫第二代多擔任領導職務,使第三代的中醫缺乏學術帶頭人的現象比比皆是。如近年晉升的主治醫師,大多從學校畢業不久,對理論結合實踐的認識深度不夠,再由於基礎醫療工作上的交叉,常接觸西醫知識,工作中隨之出現喧賓奪主的情況,以致造成中醫主體思想的滑坡,漸漸失去中醫的真正面目,這是“潛伏著的危機”。我覺得老中醫在這塊領域上也應該發揮他們的作用,抓緊接班人的培養,為今後他們挑大樑打好基礎。將其中的佼佼者精心培育,使之成為新一代的專家,這一點老中醫應視為責無旁貸之義務。第一批的中醫師帶徒,被稱之為“歷史性任務”,在繼承工作中尤顯得重要。實踐一年多來,因各地帶教形式不同,效果尚待進一步總結,如果仍以課堂講授多於臨床實踐,繼承過去重於繼承現在,落於窠臼,繼承效果未必太理想。倘若能結合以上的建議,在下一階段,補充急症、疑難雜症的實地講授,實地帶兵,將可獲得一個新的飛躍!老中醫存之不多,以第一批帶教老師為例,因受生命規律的影響,已損失幾十人。時不我待,來者可追。各省市地區都可組織一些確有實踐經驗的老中醫,作為各級中醫醫院的技術基礎,上下橫向,互通有無,搞出樣板,為“中醫質量萬里行”創造條件,為提高中醫隊伍素質的內涵建設,盡一份老中醫的拳拳之心。

“老中醫向何處去?”是本身的認識問題呢,還是政策的導向問題?這是值得深思和探析的!

1998年,廣東中醫泰斗鄧鐵濤聯合八大中醫致信朱鎔基總理,反映中醫藥發展中出現的問題,顏德馨和滬上另一位名醫裘沛然一起參與了這次上書。

朱鎔基總理:您好!

我們幾個老朽,對中醫藥事業的改革發展,向您說幾句心裡的話。

一、這次壓縮編制,把中醫藥管理局保存下來,我們感到十分欣慰!自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成立以來,中醫藥事業得到空前發展。但是從整體實力看,中醫和西醫之比,仍舊是小孩和壯丁之比。保留中醫藥管理局,便對中醫藥的發展有了組織保證。謝謝國務院的英明決策。

二、中醫藥近百年來,受盡摧殘。國民黨要消滅中醫,王斌要改造中醫,雖然先後受到批判,但實際上一直在執行中,使中醫之元氣大傷。再加上中醫學來源古遠,容易被人誤解,以為落後,故雖有黨的中醫政策之號召,但實際上自中醫藥管理局在1986年12月成立之後,中醫藥事業才真正開始有生機。短短12年,中醫藥的科研成果,逐步使人信服,中醫中藥是中華文化之瑰寶。雖然如此,但中醫藥事業,與西醫藥事業比,則正如上述一個是少年,一個是壯年。要使中醫藥有較大較快之發展,我們盼望中央下大力氣,下大本錢。西醫藥全世界在努力發展,中醫藥之發展捨我其誰?加快中醫藥之發展是歷史賦予我們的神聖任務。深入改革必須注意貫徹中醫政策。中醫藥要加快發展,不能阻礙發展。

三、目前形勢下,我們擔心的是:

1.中醫學院合併於西醫學院成為一個系;

2.中醫醫院合併西醫醫院成為一個科;

3.中藥新藥的評審按照西藥的模式評定;

4.中醫醫院醫藥分家;

5.中醫教育與中醫醫院重西醫輕中醫的傾向日趨嚴重。

對待中西醫的改革,決不能“抓大放小”。因為中醫小,西醫大,任小者自生自滅,則中醫將滅多生少矣!!有些省的按強並弱的原則,則中醫之消亡有日矣!

四、有人認為中、西藥都是藥,可以統一管理,可與國際接軌,照外國辦法管理。我們認為十分不妥。西藥多為化學藥,毒副作用大,按外國辦法管理是合理的。中藥是天然藥物,在人身上運用已數千年,和西藥在小鼠身上得來的成果決然不同,中藥的發展離不開中醫理論,我們是辯證唯物主義者,不能機械地用管理西藥的一套去管理中藥,否則將扼殺中藥之發展。

中藥的發展不僅是個學術問題,而且是個經濟大問題。現在的藥審辦法,有利於西藥的進口,不利於中藥新藥的發明。可能有人以為不按西藥的辦法便不利於出口,那他們便忘記了我們有12億人民需要中藥的治療。何況在發展中藥的同時必然提出我們的新觀點,可以引導世界醫藥市場使用中藥。如果不準中醫醫院用自己的製劑,不但限制了新藥研製的苗頭,中醫院生存的條件也將被扼制。中醫醫院診金不能高,手術不是中醫的強項,沒有錢買各種昂貴的檢查設備。西醫切一個闌尾要八百多元,而中醫針灸加服藥只需幾十元;中醫治療膽囊炎頂多花兩三百元,而西醫小切口膽囊手術要1萬元以上。試問硬要中醫院醫藥分家,中醫院還有多少生存空間呢?

若中醫院越來越少,中藥的使用自然越來越少,西藥的進口自然越來越多,這筆經濟賬該如何算呢?中國自己能發明、生產的西藥幾何?外國大藥廠將挾其資金與技術之優勢湧入中國,取走利潤。

中醫藥是個很有前途的知識經濟領域,我們千萬不可等閒視之!

我們建議:西醫學院增加中醫藥學的課時,以便引導他們運用中醫中藥治病,減少使用西藥外匯之支出。據說日本會用中藥的西醫佔60%~70%,他們利用中國之藥源製成新藥,價值比我們每年中藥創匯只有5億美元不知大多少倍。我們豈能安枕無憂乎?我們贊成按國際方法研製中藥,更贊成創造中國式的傳統與新科技結合研製新藥,也容許中醫院醫藥不分家地進行研製新藥,推廣新藥。

根據上述,我們建議:

1.中醫藥改革決策層及中藥藥審領導層,須要有真正懂中醫藥的專家參與。

2.報載國務院多次邀請專家講課,能否也請老中醫專家講講課,讓他們講講中醫藥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提供領導決策參考。這不是授課,而是調研的一種方法耳。

以上淺見供總理參考,並給予教正,幸甚幸甚!

 此致

敬禮。

廣州中醫藥大學教授 鄧鐵濤

長春中醫學院教授 任繼學

黑龍江省中醫研究院教授 張琪

中國中醫研究院教授 路誌正

中日友好醫院教授 焦樹德

北京中醫醫院主任醫師 巫君玉

上海鐵道大學中醫教授 顏德馨

上海中醫藥大學教授 裘沛然

1998年8月11日

這封信被轉給了當時衛生部部長張文康。3個月後,他們收到了衛生部的感謝信。

2009年,中國政府首度在全國範圍內評選了30位“國醫大師”,顏德馨也位列其中。2月與7月,顏德馨分別接受上海《解放日報》《文匯報》採訪,兩報均以整版篇幅刊登了訪談:一篇叫《中醫“病了”,該好好治》,一篇叫《中醫當自強》。這次他直指中醫教育和臨床問題:

國醫大師顏德馨 中醫病了

學好經典著作無疑是學習中醫的關鍵。但如今學生們學經典、讀經典的時間卻少之又少。讀經典的時間少,因為學中醫的時間本來就少。在一名中醫本科生的5年學習時間裡,實習時間有1年半,還有半年要學習外語、計算機等公共課程,剩下3年的時間裡,西醫理論、解剖、細胞等西醫課程要佔到課時總量的近60%。西醫不僅在課時上超過了中醫,而且多數西醫課程是必修課,中醫經典科目卻成了選修課。

沒有時間學是問題,沒有心思認真學是更大的問題。學習古文是閱讀經典的基礎,更是學好中醫的基本功。然而學生們對英語的重視程度卻大大超過了古文,因為英語不合格不能畢業,讀古文的時間不自覺地就被轉移。

古人云,知醫必先明道。中醫思想和中華傳統的人文思想一脈相承。然而現在的學生從小缺少中華傳統文化的薰陶和積累,接觸中醫後對於傳統的陰陽臟腑理論難以深入地理解。中醫教學中普遍的重“西”輕“中”模式更容易使學生陷入困惑。中醫理論總是被簡單帶過,學生們對中醫病因、診斷的理解往往是從西醫角度出發。

這就是中醫的教育呈現出西醫化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有些畢業生等到戴上學士帽,還是不懂“望聞問切”,甚至連“四君子湯”這樣最基本的方子也寫不出。可以這麼說,大多數中醫學校畢業的本科生就相當於半個中醫中專加半個西醫中專。最終只能成為穿著中醫的外衣,用西醫方法看病的“蓋澆飯”醫生。

至於中醫碩士、博士畢業不懂中醫精髓、不懂中醫方法的同樣大有人在。因為現在的博士教育重實驗、輕實踐,學生總是和小白鼠打交道,只會做實驗,怎麼會給人看病?

沒有理想的實習基地,是眼下中醫人才培養的又一個大問題。多數學生在學校裡掌握的中醫知識原本就不夠紮實,進醫院跟著帶教老師看病後,也學不到真正的中醫診斷方法,因為大部分中醫醫院或者綜合性醫院的中醫科都已經西醫化,連老師都習慣了西醫的模式和方法,又怎麼去傳授真正的中醫?

……搞中醫的人不熱愛中醫、不相信中醫,自己看不起自己,把中醫當成西醫的附屬品……中醫的問題出在中醫自己身上,能救中醫的也只有我們自己……

中醫已經到了危險的時候,再不救就要晚了。我也想象徐根寶復興足球那樣從娃娃抓起,可是時間很緊迫了……

他利用一切機會,為中醫鼓與呼。

所有的話語都直擊時弊,一針見血。他的真實、他的憤怒、他的吶喊,他的自警與自勵,都不像鮐背之年的人。訪談文章發表以後,激起了一定的社會影響,有人說好,有人覺得很不舒服,還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

子女經常勸說:“有什麼好說的,不要說了,說了還會得罪人。”他們還在中醫崗位上,這是非常現實的考慮。但是顏德馨已經無法為自己和子女考慮什麼了。

中醫病了,該救救了!只要有機會,他還要大聲疾呼。

1988-2009年。二十年光陰倏忽而逝,倏忽常在而混沌瀕死,倏忽鑿混沌的故事從那樣久遠的年代流傳下來,原來一直未曾離去,它警示著我們的知覺。

1998年6月,顏德馨從鐵路醫院中醫科退休。2000年,上海鐵道大學與同濟大學合併。2002年,同濟大學成立了中醫研究所,82歲的顏德馨再次“上崗”,擔任所長。

國醫大師顏德馨 中醫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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