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阿代爾·萊因哈德把iPhone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使勁聽著父親微弱的呼吸聲。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五英里外，在紐約羅徹斯特的一張病床上，她的父親已經奄奄一息。
起初，他的呼吸還算穩定。但幾個小時過後，喘息越來越艱難。
萊因哈德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但此刻更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女兒。她就這樣拿著手機，整整“傾聽”了36個小時，直到父親走到生命的終點。從始至終，父親都沒能聽到她的呼喚。後來，萊因哈德在臉書上發佈了一篇令人心碎的帖子，詳細描述了那些痛苦的時刻。
“我今天所感受到的恐懼，是我從未經歷過的。但這些對你來說有多艱難，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爸爸，我很抱歉你要經歷這些痛苦。”
老唐納德參加女兒萊因哈德的婚禮
76歲的唐納德·阿代爾有四個孩子，五個孫子孫女。退休前，他是一名律師，喜歡帶著家人到歐洲旅行。老唐納德經常坐在地板上，親手打開送給孩子的聖誕禮物，還在他們的畢業典禮上開懷大笑。
而在離世前的那段日子裡，他卻獨自躺在高地醫院的病床上，和其他病人一樣被隔離治療。幾天前，他在家中摔倒。起初，他的病情並不嚴重。
“沒問題的。”萊因哈德起初很樂觀。因為父親是家裡的精神支柱，從來都沒生過病。
但在那之後，他開始發燒和咳嗽，病情加重。
4月4日晚上，萊因哈德給遠在德克薩斯的弟弟湯姆打電話。他們懷疑醫院裡有無症狀感染者，然後把病毒傳染給了父親。
如今，這樣的對話在很多美國人中屢見不鮮。每到深夜，他們往往焦躁不安，諮詢醫生，上網尋找希望。
“他身體一向很強壯，我們每天睡覺前都深信，他肯定會沒事的。”萊因哈德說。
2013年，唐納德·阿代爾和六個月大的孫子利奧的合影。
丈夫給孩子們做了法式吐司，全家一起觀看了棕樹節的網上直播。對於未來，牧師給出的忠告是：要充滿信心，而不是心懷恐懼。
但隨後，電話響了，是高地醫院的一名護士打來的。她努力用最委婉的口氣告訴萊因哈德真相：“病情惡化……噁心痛苦……你的父親恐怕沒多少時間了。”
護士把電話放到老唐納德的耳邊。他已經說不了話，但還能聽。
萊因哈德在浴室裡踱來踱去，艱難地喘著氣。她在痛苦地啜泣、述說、傾聽，但這一切，她不想讓三個孩子看到。
“我愛你。”
“我很抱歉。”
“我…………”
在父親咳嗽的間隙，世界卻彷彿安靜下來，她在搜腸刮肚，想想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萊因哈德的傾訴逐漸變得具體。她回憶起全家在湖邊度假時的美好時光。“爸爸，你當時圍著篝火彈著吉他，你還記得嗎？”
她還記得那些古老的歌詞：“那邊有牛奶和蜂蜜”，“他掌控著整個世界”，現在聽上去真是寓意深遠。
在屋子一角的洗衣盆裡，堆滿了剛剛洗好的衣服。她說話、傾聽、祈禱，覺得身體的一部分已經不再屬於自己——實在太難受了。
半小時後，她接連撥通了兄弟姐妹們的電話。湯姆、卡莉住在北卡羅萊納，埃米莉則遠在丹麥。他們在電話裡聊了好幾個小時，唱著那些熟悉的篝火歌曲，分享故事，回憶童年。這些談話是值得萊因哈德一生珍惜的，她唯一希望的是，父親也能聽到這些。
1985年，唐納德·阿代爾和三個孩子的合影。
終於，醫生打來的電話打斷了這些塵封的回憶。她把一件外套套在瑜伽褲和運動衫外面，走出家門。
天不冷，但她卻感到了寒意。
她戴著耳機，一邊聽著，一邊不住地抽泣著，醫生告訴她，父親已經沒什麼搶救價值了，即使戴上呼吸機，也於事無補。
萊因哈德希望看到奇蹟，但更清楚父親此刻需要的是什麼：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
她看到了一位鄰居，鄰居也看到她滿臉掛滿淚痕。她們應該擁抱一下，但在疫情之下，她們不能這麼做。
萊因哈德最終做出了決定。回到家裡，她撥通了父親病房的電話。護士把電話放在老唐納德的枕頭上，好讓孩子們能聽到他的呼吸。
她一邊聽著父親的呼吸，一邊坐在桌旁，敲擊鍵盤，努力捕捉父親彌留之際的種種細節。
有時候，父親的呼吸彷彿停止了，彷彿有一分鐘那麼長。她屏住呼吸，擔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呼吸啊，爸爸，我們需要確定你還活著。”萊因哈德在心裡默默地祈禱。
最後，父親的呼吸聲又斷斷續續傳來，她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在她41年的人生歲月裡，從沒有感覺呼吸之聲原來如此的美妙。
夜深了。萊因哈德和丈夫把孩子們哄睡，她把自己的親身感受打印出來，然後在父親的呼吸聲中睡著了。
週一。老唐納德的生命力很強，還在堅持。但他的呼吸變得愈加困難，肺裡充滿了黏液，這是許多新冠病毒患者的典型特徵。在萊因哈德聽來，這種聲音就好像一個人用吸管嘬著一杯漿糊。她時常問自己：是不是應該讓醫生給父親戴上呼吸機呢？
悲傷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起初，萊因哈德會覺得內疚，隨後巨大的悲痛就如潮水般襲來。
阿代爾一家去法國凡爾賽宮度假
在電話那頭，已經有十分鐘沒有任何動靜了。
怎麼回事？原來是醫院那頭的電話線出了一點兒小故障。哪怕只是短促而微弱的呼吸聲，也會讓人心安。剛出生的小斯凱拉正在打嗝，他還沒有和爺爺見過面。電話的一頭是新生命，另一頭卻即將見證死亡。
護士們重新接好了電話線，“她們是英雄。”萊因哈德心想。“晚安，唐納德。”她聽見一位護士說。“明天見。”
大家都感到疲倦。萊因哈德吃了一片比薩，她八歲的女兒卡洛琳突然走進來，詢問爺爺的情況是不是有所好轉。萊因哈德平靜地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她。
“哦，有人會出現奇蹟，還有很多人默默告別這麼世界。”卡洛琳說，最後的一點兒笑容也從臉上消失了。
唐納德·阿代爾卒於2020年4月6日
大家決定休息一下——畢竟像父親所希望的那樣，他們也要照顧好自己。所有人都去睡覺了，但電話始終沒有掛斷。
午夜剛過，電話那頭響起了護士清晰的聲音。萊因哈德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老唐納德終於走了。
萊因哈德已經堅守了36個小時。如果她再多堅持一小時，也許就可以聽到父親彌留的聲音。一切可能都是命中註定。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iPhone手機。“我愛你，爸爸，”接著，她按下紅色按鈕，切斷了電話。
悲傷再度襲來，這一次，尤感沉重。
首先，她給朋友和家人們發去了一封父親離世的電子郵件。面對生與死，很多人都看開了，她丈夫的一位同事甚至和隔膜已久的父親達成了和解。萊因哈德最終決定在臉書上公開發表了自己的文章，希望讓更多人瞭解新冠病毒的危害。它不是子虛烏有，而是無處不在，能讓你失去本可以活得很久的親人。
萊因哈德在臉書上發表的部分內容
“情感上的震撼會更真實。我哭泣的時候距離親朋只有六英尺遠，卻不能和她們擁抱。”她說。
他們祭奠老唐納德的方式也是全新的，只有簡單的禱文和遺體告別儀式。墓地距離醫院只有10英里的距離，他們也只是在那裡短暫停留了五分鐘。遠在異地的兄弟姐妹們不可能參加葬禮，於是萊因哈德給他們發了一段視頻。
“你能想象嗎？只能通過視頻參加父親的葬禮？”
復活節那天，萊因哈德的兒子七歲了。
她再次拿起手機，彷彿仍能聽到父親的呼吸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