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上曾經有茂密森林?它們是怎麼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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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自古以來,黃河安瀾就是人民安居樂業、國家欣欣向榮的保證和象徵。那麼,為什麼說黃河是母親河?她和中華民族有怎樣的關係,如何孕育出輝煌的文明,她的獨特面貌是如何形成的,又應該如何治理呢?復旦大學資深教授、中央文史館館員葛劍雄撰寫《黃河與中華文明》一書,對這些問題做出了回答。葛劍雄教授曾任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是歷史地理領域的一流專家,他師承譚其驤先生,多年來一直關注河流文化領域。本書開首之“引言”部分,即高屋建瓴地闡述了河流與人類文明的關係,從理論角度為黃河治理以及黃河的重要性提供了充分論證。以下八章,首先梳理黃河地理全貌,隨後從黃河如何孕育中華文明、古人對黃河的考察與認識、黃河為何渾濁而容易氾濫、自古以來中華兒女如何治理黃河等各方面娓娓道來,梳理黃河的歷史沿革、地理變遷,展現黃河與中華文明的緊密聯繫。既有翔實數據,又有理論高度,並有專業地理繪圖和多幅壯麗航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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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與中華文明》

葛劍雄著

中華書局2020年9月版

今天的黃土高原上很少有森林了,據20世紀末的調查,當時有森林面積約2806萬畝,只佔總面積的3%,主要分佈在海拔較高的石質山地,如太行山、恆山、呂梁山、六盤山、隴山、興隆山、崆峒山等。其中原始森林很少,而且以中幼齡林和近熟林為主。整個黃河中游的森林覆蓋率也是相當低的。

那麼是不是黃土高原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呢?目前狀況是什麼時候才形成的呢?對這些問題,有關的專家學者還沒有形成一致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黃土高原的地理條件決定了它從來就不會有茂密的森林,森林只能生成在未受黃土覆蓋或黃土覆蓋不厚的石山上。古代的情況和現在基本相同,只是程度上稍有差別而已。另一種意見認為:黃土高原本來是既有廣袤的草原,也有茂密的森林,農作物也能到處生長,現在的狀況是人為破壞的結果。根據已有的研究成果還不足以確定哪一種意見完全正確,但以大量可靠的歷史文獻為依據,至少可以明確兩點:黃土高原和黃河中游在歷史時期曾經有比現在多得多的森林,人為破壞是這些森林減少以至消失的主要原因。

一、歷史上的森林痕跡

西安半坡是一處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在那裡發掘出來的動物骸骨中有斑鹿、野兔、狸、貉、獾、羚羊等。這些動物都是出沒在森林中和草原上的,在當時的條件下人們又不可能從遙遠的地方獲得這些獵物,所以可以證明在半坡一帶應該有茂密的森林或茂盛的草原。這也可以從傳說中找到證據,《孟子?滕文公》中說堯的時代“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的部落的活動大致應在黃河的中游或中下游之交,說明這一帶的情況與半坡相似。

戰國時,在趙國的西北曾經有過被稱為“林胡”的部族,分佈在今內蒙古伊克盟的東部。“胡”是當時對北方非華夏部族的通稱,“林胡”的名稱顯然是指林中的胡人,那麼“林胡”的分佈區應該是林區。儘管這裡今天是鄂爾多斯高原的一部分,卻早已毫無森林,但在當地發掘到的漢墓中的確發現了長、寬均有32釐米的木材製成的葬具,可見到漢代這一帶的木材還是不少、不小的。

關中盆地是周人的發祥地,《詩經》中有很多詩篇描述了關中的地理景觀,以及周人的生產和生活。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關中有各種樹木,有各種出沒於森林中的動物,而且林地比較普遍。直到戰國末年,秦昭王的相國范雎問荀子初到秦國的觀感時,荀子還回答:“山林川穀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渭河及其各支流的上游也是多森林的,所以當年的居民都住“板屋”,以木材代替磚瓦。這種生活習慣至遲在春秋時就已流行。西漢時,“天水、隴西(今渭河上游、隴山以西至洮河、祖厲河上游),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直到清朝後期,在今甘肅定西和會寧一帶還有這種生活習慣。渭河以南至秦嶺北坡也是多木的地方,見於《詩經》記載的有松、竹、桑、杞、栲、榆等種類,秦和西漢時都曾闢為皇家禁苑,供皇帝狩獵、遊玩、休養,自然應該是林木茂盛,風景秀麗。由於當時黃河流域的年平均氣溫比現在要高,植物種類比現在更多。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描述西漢上林苑中不僅有“深林巨木”,還有盧橘、甘橙、枇杷、山梨、楊梅、櫻桃、葡萄等各種果樹。班固總結關中的地理條件時說:“鄠、杜竹林,南山(秦嶺)檀柘,號稱陸海,為九州膏腴。”古人認為海洋是各種特產集中的場所,所謂“陸海”,就是陸上的海洋,意思就是像海一樣富饒。從這一比喻完全可以看出當時關中這一帶森林的繁茂程度和出產之豐富。

黃河晉陝峽谷東側的呂梁山及其支峰管涔山、蘆芽山,汾河以東的太嶽山、以南的中條山,黃土高原東緣的太行山都曾經有良好的植被覆蓋,在有關這些山區的史料中可以找到不少森林的記載。公元4世紀的十六國時,太行山山洪暴發,將大批大樹連根拔起,順著今滹沱河和唐河衝到了堂陽(今河北新河縣西南),據說有上百萬根,後趙君主石勒就利用這些木材在襄國(今邢臺市)和鄴(今臨漳縣西南)建造宮殿。這一數量或許會有誇大,但事情本身應該是可信的,說明太行山區森林資源相當豐富。

二、森林消失的原因

黃土高原和黃河中游的森林是為何,又是怎樣減少以至消失的呢?從自然條件的變化很難找到原因。在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歷史時期並沒有發生過足以毀滅這些森林的巨大災害,根據竺可楨等人對中國5000年來氣候變化所作的研究,氣溫變化的最大幅度也不會造成對森林的破壞。看來人為因素,即人類有意無意的破壞才是主要原因。

1.農業和日常生活的破壞

首先是農業區的擴大。要進行農業生產就得開墾土地,開墾的第一步就得清除植被,所以耕地擴大的過程也就是森林毀滅的過程。早在戰國時期,黃河中游的各國已經開始大規模開墾荒地,以滿足不斷增加的人口需要。秦漢時不僅本地人口大幅度增長,還從其他地區移入了大量人口,所以開墾的規模越來越大。唐宋以後,隨著人口進一步增加,開墾的範圍逐漸由平原、河谷向山地擴展。到了明代中期以後,平原、河谷及低山丘陵的人口已經相當稠密,大批無地農民湧向山區,毀林開墾,或者伐木、燒炭、造紙、開礦、養殖,但無論從事哪一種產業,都是以破壞森林為前提的。清代中期開始,由平原向山區的移民達到高潮,黃河中游地區能夠開墾或伐木取材的山區幾乎無一倖免,千萬年積蓄下來的森林資源大多蕩然無存了。

其次是人們日常生活對木材的消耗。隨著人口的不斷繁殖,直到上世紀前半期,黃河流域人民的日常生活都離不開大量消耗木材。房屋的建築和維修、每天所需燃料、死後安葬的棺木,這是絕大多數人的基本需要。當黃河流域的人口總數達到數千萬時,這些消耗就遠遠超過了已有森林的正常生長積蓄量,必然使森林面積越來越小。在這種情況下,又不得不竭澤而漁,濫砍濫伐,造成森林資源更大的破壞,形成惡性循環。

2.帝王陵寢和宮殿的建造

歷代帝王、貴族、官僚、富戶建造宮殿、陵墓、園圃、寺廟、住宅時,往往要使用超過正常需要量很多倍的木材,無疑大大加劇了對森林的破壞。秦和西漢建都關中,不僅從秦嶺砍伐大量木材直接用於建築,而且還要消耗無數燃料用於燒製磚瓦,如漢武帝時在秦嶺下設的瓦窯就有幾千處。

西漢的皇帝登位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為前一位皇帝的陵墓完成剩餘工程,並開始為自己修建陵墓。當時規定,國家每年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用於為皇帝修建陵墓。皇帝的在位時間越長,為他修建陵墓的工期越長,投入的人力物力就越多,消耗的木材也更多。漢武帝在位54年,在漢朝沒有先例,起初的設計肯定沒有“超前意識”,以至陵墓的地下部分已經無法安放源源不斷增加的陪葬品,只能在地面增加新的建築物。

1974年,西漢燕王劉旦的墓在北京大葆臺被發現,墓中保留了當時完整的“黃腸題湊”的葬制。在棺槨(內棺和外棺)周圍共堆了30層、15880根木條,多數長90釐米,高寬各10釐米,個別高寬各20釐米,合計用木材約150立方米。由於這類木材的要求很高,每株柏樹只能取用其中呈黃色的部分,實際耗費的木材更加可觀。這還沒有計算那龐大的棺槨和墓室、墓道中使用的木材。而這位劉旦是犯了“謀反”罪而自殺的,要是受到皇帝寵愛的親王死了,墓葬的規格肯定會更高,耗費的木材自然更多。

東漢永元二年(90)中山王劉焉死後,在常山、鉅鹿、涿郡徵調黃腸雜木,這三郡竟無法提供足夠的木材,以後在六州十六郡的範圍內徵調才滿足墓葬的需求。東漢的常山、鉅鹿、涿郡加上中山國本土大致相當今河北省西部和山西省一小部分,包括太行山區,“六州十八郡”雖不知具體所指,估計已包括今天的大部分華北地區,說明當時森林的砍伐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

東漢靈帝為了整修宮殿,從今山西中南部和甘肅隴西山區採集大量木材,因沒有及時使用,在堆積中腐爛。曹操建造鄴都(今河北臨漳縣西南)的木材取自太行山區。北魏建都盛樂(今內蒙古和林格爾縣西北)和平城(今山西大同市),從陰山採伐木材。遷都洛陽後,城內宮殿、宅邸所有木材都從呂梁山區採伐。由於需要量大,成為地方上一項沉重負擔,以致一位官員不願出任當地郡的長官。別人見他這樣俸祿優厚的官都不當,不明白什麼原因。他回答:“現在京城中達官貴人建的住宅都到那裡去搞木材。要我私人代辦,我吃不消;要徵發老百姓,又違反法令。還不如不幹。”

3.戰爭與天災

隋、唐二代又建都於關中,但經過多年戰亂,漢代以來的宮室早已殘破,所以隋大興城、唐長安城都是重新建設的。壯麗輝煌的長安城是中國建築史、文化史、藝術史上的傑作,但耗用的木材數量也是驚人的。武則天時從寶雞引汧水至咸陽,就是為了運岐山、隴山的木材供兩京(長安、洛陽)建築之用。唐朝還在秦嶺、太行和河南熊耳山區設立了專門負責採伐木材的機構。到開元年間,長安附近已經找不到大木材,只能往今山西西北和內蒙古南部去採辦。

北宋的都城開封地處平原,周圍無木可伐,於是就在渭河上游設置“採木務”,禁止私人伐木,專門供應開封。官僚貴族也利用權勢,販運木材牟利。宋代還大建道觀,用的都是今陝西、甘肅和山西境內的松木和柏木。在這樣大規模的砍伐下,西北地區的森林基本毀盡。到北宋中期,今陝北一帶已經很難找到成材的大樹。鄜州(今陝西富縣)修城時,竟找不到城門用材,只能拿百姓家中的一扇門板代用,而且再也沒有第二扇可以替換。

天災人禍的破壞也是相當嚴重的。如果日常的消耗還有一定限度的話,因為自然災害和戰爭動亂而毀滅的森林就很難以平時的尺度來衡量。前面提到4世紀曾發生太行山上上百萬根木材被洪水衝下的事,說明在水土流失加劇的情況下,山洪可能對森林產生毀滅性的影響。類似的災害當然不止這樣一次。黃河中游是戰爭頻繁的地區,尤甚是在明清以前,每次戰爭都會造成對公私建築的破壞,戰後重建又得耗用木材。戰爭中雙方往往會以火代兵,採取焚燒城市、建築或森林等手段。為了構築工事,也往往毀壞大片森林。如北宋在與遼、西夏接界地帶修建數以千計的城、關、堡、砦,駐紮了大量軍隊,建築材料和軍隊的燃料都就地解決,所以不僅樹林砍盡,就連灌木雜草也都採盡割光。在今河北和山西北部,在宋遼的對峙中,遼國為了軍隊推進的便利,清除太行山北段的林木。宋朝出於防禦的需要,也從太行山採伐木材在平原上大建城池。

還應該看到,儘管黃土高原並非不能生長森林,但自然條件是相當不利的。如黃土的保水性差,黃土高原的降水偏少,又很不均衡,幼樹的成活非常困難。原始森林和天然植被一旦被破壞,就很難再恢復了。

——摘自《黃河與中華文明》,中華書局2020年9月版

作者:葛劍雄編輯:蔣楚婷責任編輯:張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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