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筆下的《蛙》:"超我"與"本我"的博弈和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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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筆下的《蛙》:


提起莫言的這部作品《蛙》,我想很多人都不陌生,這就是中國第一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它是中國人的驕傲和自豪,也代表了中國當代文學水平的最高造詣。


《蛙》由四封長信和一部九幕話劇組成,主要以一個鄉村女醫生"姑姑"的一生經歷為主線,講述了實行三十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在民間產生的各種影響,並揭露了中國生育問題上的種種混亂現象,從而表達了對生命倫理的思考。

莫言筆下的《蛙》:


作為高密東北鄉遠近聞名的婦產科醫生,姑姑曾經是一個接生無數嬰兒的"活菩薩"、"送子娘娘"。在計劃生育高潮到來後,姑姑為了響應黨的號召,不惜一切手段,讓已生育的男人結紮,讓已生育的懷孕婦女流產,從此她變成了人們心中的"活閻王"、"殺人惡魔"。退休以後,深受良心譴責的姑姑,通過口述那些被引產嬰兒的形象,讓她的丈夫郝大手——一個民間泥塑藝人,為這些孩子重塑"真身",並以這種方式進行懺悔和自我救贖。


01 創作背景和思考方向


提起這部作品的創作背景,莫言在書中寫道,他確實有一個姑姑,也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產科醫生,不過小說中的姑姑和現實中的姑姑有著巨大的區別。小說中的姑姑年過半百才出嫁,並且嫁給了一個完全不般配的泥塑藝人,而且一直沒有孩子,現實中的姑姑卻是兒孫滿堂,過著平靜安寧的生活。但現實中的姑姑確實是觸發莫言創作靈感的一個原型。

莫言筆下的《蛙》:


關於這部作品的評論有很多,無論是寫作手法還是敘述角度,人性救贖還是紛繁意象,社會意義還是國家治理,都有過很多精闢的見解和論述,在這裡就不再贅述了。


初讀這部作品,很多人包括我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小說中的"姑姑"讓人印象深刻,但她扮演的更多是一個時代代言人的角色,自身卻沒有什麼鮮明的主體性。從一個鄉村接生員,到計劃生育政策的忠實執行者,再到晚年的恐懼和懺悔,姑姑這幾重身份和角色的轉換似乎缺少了必要的心理過渡。所以,對於姑姑內心世界的挖掘和探索,就成了讓人非常感興趣的地方,因為小說在本質上還是寫人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姑姑一生走來,披荊斬棘。她從一個正直善良的婦產科醫生,到心狠手辣的計劃生育幹部,中間經歷了無數風風雨雨。她在文革被批鬥過,甚至被人捅過大腿、打破過頭,但她從未被嚇倒,也從未低頭求饒。可是到了晚年,卻因為害怕青蛙的叫聲而夜不能寐,甚至被一隻青蛙嚇得暈了過去,以至於精神恍惚。這種巨大的性格變化和心理反差確實令人匪夷所思。


為了解開這些困惑,我進行了深入地閱讀。後來我發現,其實在小說的很多地方,莫言已經通過一些細節和情節描寫,對姑姑的心理變化和人物走向進行了巧妙地鋪墊,並且在最後一部九幕話劇裡進行了補充說明。


這些發現讓我想起了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提出的人格結構理論,這裡面關於"本我"、"自我"和"超我"的論述似乎可以很好地說明姑姑這一生內心世界的波瀾起伏。下面我就從這三個方面嘗試探討一下,"姑姑"——這個具有時代特色而又充滿矛盾的靈魂人物。

莫言筆下的《蛙》:


02 婦產科醫生——"本我"的彰顯


首先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人格結構理論。弗洛伊德認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組成。


"本我"是潛意識的結構部分,是所有本能的集合,它與生俱來,是人最原始的部分,遵循快樂原則;"自我"是理性的,是意識的結構部分,處於本我與外界之間,根據外部世界的需要來調節並監督本我,遵循的是現實原則;"超我"則是道德化了的自我,是人格中最道德的部分,代表良心、自我理想,處於人格的最高層,它按照至善原則行事。


這三方面的人格錯綜複雜,交互作用,從而產生各種思想和行為。本我要求自我滿足其慾望,超我則要求自我將慾望壓抑下去,自我則調和兩方面,依照現實環境採取適當的措施。


莫言筆下的《蛙》:

從姑姑的一生經歷來看,她早年作為婦產科醫生,最輝煌的那段時間,也是她本我得以彰顯的黃金時期。


姑姑生於1937年,學名萬心。提起姑姑的身世,那可是非同一般。她的父親曾經是八路軍,並且師從白求恩醫生,後來父親在戰爭中犧牲,姑姑也就成了革命烈士的遺孤,可謂是根正苗紅。姑姑為了繼承父業,選擇在鎮衛生所行醫,並學習新法接生,成了一名接生員。


為了革掉舊法接生的命,她第一個給地主的兒子陳鼻接生,後來還給牛接生過。從那以後她的名聲大震,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儼然成了人們心中的"活菩薩"。據說姑姑曾經接生過將近一萬名嬰兒,那時的她兩眼放光,風光無限,就連身上都散發著百花的香氣。


雖然由於姑姑的革命身份和家族背景,她是個階級觀念極強的人,但是當她把嬰兒從產道中拖出來的那一刻,她會完全忘記階級觀念和階級鬥爭,並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種純潔和純粹的情感世界裡。當姑姑幫母牛接生完小牛後,她那可愛的表情至今令我難忘:"姑姑的口半張著,眼神很慈愛,彷彿那老牛的舌頭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頭舔到了小牛身上。"


由上我們可以看出,姑姑是發自內心地熱愛婦產科事業,孩子來到世界上的第一聲啼哭曾經是她認為最美的聲音,她的工作也體現了她的"本我"的一種內在訴求,所以那時的姑姑是快樂的、陽光的和充滿活力的。

莫言筆下的《蛙》:


不過好景不長,姑姑的飛行員男友王小倜的叛逃,給了她致命的一擊。當她看到王小倜叛逃的反動傳單時,彷彿被電擊了一般,她的臉色氣得煞白、渾身發抖。為了自證清白,姑姑甚至割腕自殺,並寫下了一封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雖然姑姑後來被救活了,但是這件事在她的心裡留下了很深的陰影,從那以後,姑姑性情大變,她把全部熱情都投入到工作上,簡直就成了一個工作狂,而這一切只是為了證明她對黨和革命的忠心。


在我看來,姑姑的"本我"在割腕自殺那一刻遭到了沉重地打壓,她的家族榮耀和光輝歷史使得她的"超我"佔了上風,所以她不惜搭上自己這條命也要維護家族的清白。因為姑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她的醫生工作和人們的尊重,都得益於她的紅色背景,在她看來,這份榮譽比她自己的性命還要珍貴。正是這樣的"超我"意識,使姑姑對工作的熱情超過了對生命的珍愛。

莫言筆下的《蛙》:


03 殺人惡魔——"超我"的異化


姑姑在和飛行員分手後,當時的縣委書記楊林開始追求姑姑,雖然姑姑並不太喜歡他,但是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她還是決定嫁給楊林。萬萬沒想到的是,文革突然來了。文革期間姑姑遭到了嚴重地批鬥,甚至被當作是楊林的"破鞋",當眾遭受羞辱,這對姑姑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當楊林被嚇破了膽,居然承認他們通姦時,姑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她像瘋了一樣,一下子撲到楊林身上,把他的臉都抓破了。


文革以後,姑姑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比以前更加瘋狂地工作了。當時正趕上人口高峰,於是計劃生育的高潮襲捲了全國。姑姑為了響應黨的號召,擔任了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的負責人,她嚴格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絕不放過一個"壞人"。


嚴格執行國家政策自然沒有錯,不過姑姑對於政策的落實手段卻過於殘忍。她為了追捕超生的耿秀蓮,居然眼看著她沉到水底才去搭救,結果耿秀蓮死了;她為了讓侄媳婦王仁美去做流產,威脅用拖拉機拉倒街坊四鄰的房子,結果王仁美因為做手術大出血,也死了;後來一個侏儒孕婦王膽也在她的窮追不捨下,慘死在了船上,唯一幸運的是,她的孩子被救活了。那些年,在姑姑的手裡,有2800多個胎兒被奪去了生命,而姑姑也從"活菩薩"變成了"活閻王"。


中國當時的民眾受多子多福的傳統道德觀念影響,她的這種行為是不能被民眾理解和支持的。雖然姑姑也曾經覺得她的做法"沒道理",但她依然認為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她甚至說:"我不怕做惡人,總要有人做惡人。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姑姑的"超我"再次戰勝了"本我",她對於生命的熱愛已經完全被對國家的忠誠所顛覆。國家利益高於一切,一切聽從黨和國家的號召,黨和國家要求我們做出犧牲,我們不假思索就會這麼做,有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不會感到內疚或者良心上的不安。反過來,國家使命這一最高道德標準,也給了姑姑足夠的榮譽感和價值體現,從而"本我"中的良善和對人性的關懷就被徹底淹沒了。

莫言筆下的《蛙》:


三國演義裡有一句話,"自古忠義難兩全,兩者相權取其輕。"乍聽起來,姑姑的做法似乎正是兩者相權取其輕的選擇。但是我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國家作為一種政治機器去控制人口,其目的是把人類作為一個生命整體,讓人們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去傷害或者懲罰生命。


法國著名哲學家米歇爾·福柯提出過一種"生命政治"理論,其核心就是現在的國家作為一種政治機器,不再像在封建君主制下,運用權力去殺生,而是通過關注民生,比如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壽命、健康等指標來調配資源,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從而讓人們生活得更幸福,讓人口更好地繁衍下去。


所以說,計劃生育的根本目的是要投資生命,讓人們過得幸福,而不是要流血犧牲。姑姑在不惜犧牲那些孕婦的生命,來維護"連續三年沒有一例超計劃生育"這一榮譽時,已經背離這項政策的初衷。姑姑以這種道德化的"自我"即"超我",作為自己的唯一行為指南,完全忽視了"本我"對生命的訴求,這也是小說中姑姑典型的人格結構特徵。


莫言筆下的《蛙》:


04 重塑真身——"自我"的救贖


退休後的姑姑發誓再也不做人流手術了,因為她實在受不了了。姑姑說,她一聽到負壓瓶發出的"咕唧咕唧"的聲響,就感覺心臟被一隻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緊,痛得渾身冒汗,眼冒金花,這種反應真的很可怕。


後來,姑姑突然嫁給了泥塑藝人郝大手,原因竟是因為她酒醉後走夜路,夢到被一大群青蛙圍攻,倉皇逃命中恰巧被郝大手救了一命。從那以後,姑姑認定是當年那些被她引產的嬰兒前來找她討債,所以她就通過口述,讓郝大手幫她還原那些嬰兒的模樣。她將還原出來的泥娃娃擺放在屋子裡,每天燒香供奉,希望有一天他們能夠投胎轉世,自己也可以因此得到救贖。

莫言筆下的《蛙》:


看到這裡,我們一定會奇怪,為什麼姑姑,這樣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竟然相信投胎轉世這種說法?而她從當年的煊赫一時到現在的悲涼悽苦,又經歷了怎樣的內心掙扎呢?


弗洛伊德有一個著名的"冰山理論",他把心靈比喻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僅佔1/7),代表意識,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分(6/7),則是無意識或者潛意識。無意識通常是指那些不會進入意識層面的東西,比如,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慾望,秘密的想法和恐懼等。但無意識具有能動性,它可以主導一個人的行為並對人的性格和行為施加壓力和影響。


當一個人的某種想法、慾望或衝動,有了被壓抑的感覺,就說明它被意識到了。那並不是一種真正純粹的無意識,而是被意識判定為不正當的東西,從而被封存起來了。


莫言筆下的《蛙》:

其實姑姑的"本我"是抵制這種殘害生命的行為的,可是在強大的"超我"制約下,姑姑並沒有感覺到這一點。當她最終退休,離開了那個讓她倍感神聖,也帶給她無限榮光的工作崗位時,這種被壓抑的潛意識才轉變成意識,從而被覺察到。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變化,正是"自我"在"本我"和"超我"之間調節的結果。


在小說第五部的話劇裡,作者也對姑姑的角色轉換做了一些補充說明。姑姑跟蝌蚪,也就是小說中的"我",一起回憶了曾經因為超生被她害死的三個女人臨死前說的話。姑姑說,張拳老婆(耿秀蓮)臨死前說:"萬心,你不得好死!"王仁美說:"姑姑,我好冷……"而王膽卻說:"姑姑,謝謝您救了我的孩子。"


三個女人瀕臨死亡時說的三句話,表現出了三種不同心境。一是刻骨的仇恨,二是無奈和痛苦,三是讓人聽之慾哭的謝意。而姑姑在目睹這一切的過程中,也逐漸意識到了生命的可貴。後來,在那個被成千上萬只青蛙"圍追堵截"的夜晚,姑姑所迸發出的巨大恐懼,徹底把被壓抑多年的"本我"釋放了出來,那一瞬間,姑姑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夢境,她的意識徹底混亂了。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姑姑到了晚年,突然開始迷信,甚至有些神志不清的原因。

莫言筆下的《蛙》:


小說的最後,姑姑為了所謂的"贖罪",竟然同意用被毀容的陳眉代孕的方式給"我"生一個兒子,以彌補"我"的原配妻子王仁美和孩子的死。更可怕的是,在陳眉生完孩子後姑姑用"狸貓換太子"的方式欺騙她說孩子是一個死嬰。這樣一種欺騙使陳眉原本燃起的一絲活下去的希望被瞬間摧毀,致使她最終瘋癲。


姑姑的這種做法不能不說非常荒唐,如果我們都以有悖人倫道德的方式進行贖罪,那麼這種贖罪並不是一種善行,而只是內心"超我"的又一種偽裝。


05 結語


通過深入剖析莫言的《蛙》,我們終於找到了連接姑姑人生各個階段內心世界的橋樑,本我,超我和自我之間的博弈和轉化,使她的人格結構得以完整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


小說的最後,姑姑說:"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鬆地去死。"


莫言也曾經在書的後記寫道:"寫完這部書後,有八個大字沉重地壓著我的心頭,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我想莫言正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們,當一個人因為外界賦予的權力、地位、榮譽等表面的東西而異化了自己的道德信念,其所帶來的成就感和價值感不過是過眼雲煙,不堪一擊。只有當內心最真實的人性得到彰顯和釋放,我們的心靈才能夠真正被淨化,並感到輕鬆自由。但生命本身是無法被救贖的,包括寫作、懺悔等各種方式,都不能換回一個鮮活的生命,所以《蛙》留給我們的將是對心靈的叩問和永無休止的思考。


莫言筆下的《蛙》:


作者簡介:玉溪,一個愛讀書、愛寫作的會計師,希望用文字丈量生命的寬度,做一個真實善良、靈魂有香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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