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你以為這是一個故事

我不希望你以為這是一個故事


往事,要從2013年追溯。
   2013年,於我是多事之秋。
   那個四月,石破天驚的消息傳來,我的父親得了賁門癌。晚期。
   醫生說:大致有兩個月的壽命。
   在市醫院任麻醉師的表哥,第一時間把消息告知了我。他要我做出兩個決定:一,做不做胃切除;二,告不告訴我媽?
   我用了幾秒鐘鎮定,之後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身為獨生女,一,我要帶著我爸去北京確診;二,不能告訴我媽。
   表哥嘴上答應,根本沒吃我那套,轉身去作了我媽工作。他把癌症病例改成胃部大潰瘍。哄得老爺子一顆曹操心轉為了劫後餘生的安全感。到了手術前的家屬簽名的時刻,我忘記了這件事,終究是老媽去簽字,得知了真相。
   媽比我想象的堅強,她哭過之後,一臉輕鬆地回到了老爸身邊。而我,僅僅在他上手術檯之前,給他做了一頓味道寡淡的麵條。
   我忘不了,在做手術的前一天,我拎著飯盒,獨自穿過幽暗的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走到紫藤花架子下,對著那些紫紫白白的花骨朵和嫩綠得能出水的葉子放聲大哭。


   剛剛出聲,我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因為太淒厲也太難聽。
   我是一個不習慣在人前哭泣的人,也很少發出絕望的悲慘的聲音。
   我需要搞清楚我下一步要做什麼,該怎麼做。
   我給單位打了電話,我說我要辭職。我爸得癌症要做胃全切了。我要盡為人子女的責任。書我不教了,替補你們找吧。我不管了。
   聽電話的是學校的一箇中層領導。他說,你先照顧你爸。這邊我來安排。
   他安排的結果是我可以上完課就離開,不用坐班不用值崗。只要成績教得好。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我要大小兩不誤。
   我聽了沒有回應。在我拿出存摺給老媽的時候,我呆住了。
   因為我只有七千塊錢,這是我工作八年的積蓄。我需要這份工作,不能增加家庭的重擔。
   我強忍著悔恨,在手術的第二天,回到了單位,繼續繁忙的工作。
  
   2013年,真的很苦。很苦。很苦。
   2013年,真的很累。很累。很累。
   如果說在2013年之前,我是小康即安,滿足於現狀的生活態度,通過此事,我飄在雲端,只好揮霍,習慣“月光”的文藝範結結實實墜到了地面,墜進了泥沼。我摔得狼狽,摔得慘痛,摔得無地自容。

   我發了瘋地想掙錢。我去做家教,我去街上發傳單,我去給媒體寫稿,我想盡一切辦法爭取實實在在的人民幣。
   但是,我的親生父親冷淡地看著我說:我不需要你如此拼。我不稀罕你的錢。我有退休金,我有醫保卡,我跟你媽的收入花不完。
   我心裡說,不,我要給你吃好的,我要給你穿好的,我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對你不盡心,不盡孝。我也不能讓你覺得,你對我指望不住。我一拼就將近三年。
   三年裡,我晝夜忙碌,斷絕了社交關係,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我沒怎麼照顧我爸,我就是操心拿錢給他買買買。我要給他買昂貴的保健品,我要給他穿高檔的時裝,我要一甩幾千塊給他辦一場生日宴。
   但是,我的親生父親還是冷淡地看著我說:我不稀罕,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你如此拼。我不需要你整夜不睡覺,我不需要你活得像頭驢。你應該去過你該過的日子,你應該健康快樂輕鬆幸福的活著,你只有這樣活著,我們才能夠享受到天倫之樂。
   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我都沒有滿足他這個奢望。
  
   我總是以為時間還早,再等一等,再緩一緩,再等一個月,再緩一旬,再過一個星期,再熬一天都是好的。讓我再多拿一些實際的東西去給他,讓我再多得一些世俗的榮耀去見他。社會如此浮躁,世情如此功利,除了錢,沒有什麼能夠給我安全感,也沒有什麼能給我價值感。

   結果我爸去世,我抱著他的遺體,嚎啕大哭。
   我哭喊著我錯了,你回來吧。如果你願意,誰也奪不走你,帶不走你。
   父親聽見了,在他心跳停止四十分鐘之後,他聽見了,他的眼角,溢滿了淚水。他還是走了。
   我屢屢徹夜難眠。
   再說一次,我不喜歡在人前哭泣。
  
   唯有在子夜時分,夢醒時分,我望著漆黑的空間,抓緊被角,埋頭在枕間,流著無盡的淚水,牙齒將自己的手臂咬出一個又一個的齒痕。
  
   我為他付出的不夠多。
   我為他體諒的不夠足。
   我陪他的時間不夠久。
   我答應他的許多事情沒有做到,沒有做好,沒有做成。
   我想起他就心如刀割,淚水一串串打溼指間的香菸。
   他走了以後,我獨自呆在房間裡,有恃無恐地,一根一根地抽菸。
  
   原來我在情感關係方面是一個癱子。我自幼感受到的父愛是若有似無,殘酷殘忍的。我應該是不被他愛的。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愛他。

   我只有給他——自認為給得出的東西,而他想要的,我沒有。
   我只有足夠優秀,才能讓他看得起我。而讓自己更優秀的法子,除了現世奮鬥,就是表現得比他強,比他強悍!
   母親知道以後說:是你看不起自己的心理毀了你與你爸的關係。他素來以你為榮。在人前,他永遠以你為榮。
  
   我不信,我冷笑說早著呢,我還沒有真正打敗他。我必須在各個方面都超越他,才能得到他的賞識。在此心理上,我經常覺得我為他犧牲了很多,他對我虧欠太多。只有在他離世的第二天,我躺在他的水晶棺旁,昏沉睡去。他對我說:女兒,你起來吧。你需要站起來。那是他靈魂的聲音,我第一次聽到的,充滿愛意,溫情,柔和的父愛的聲音。而非長年的苛責,冷酷,咆哮,責罵,控訴的聲音。
   那個聲音如雪水一般,淨化了我充滿痛苦的內心。
   那個聲音如膏藥一般,治癒了我充滿破碎的靈魂。
   我居然以這種玄之又玄的方式與他和解,我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幻覺。
  
   如今,他已經離開四年。四年裡,我終於讀懂了記憶裡的父親。他四十一歲得了腦血栓半身偏袒,從職場退二線,再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負,再不能為了他女兒的未來鋪路搭橋。如果他不用嚴厲的管教,如何讓他的掌上明珠在競爭激烈又世態險惡的社會里生存。他只有將女兒訓練得強。他只有一次次壓抑住內心的柔軟,像一個刁鑽狠毒的教練,把我逼得在跑道上不停地奔跑。無奈,在心智不足以洞察這一切的時期,我一度感覺到委屈,一度懷疑自己是個被他收養的棄嬰。即使在他的彌留歲月,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負面情緒,忽略他是一個虛弱的癌症患者,與他發生言語的衝突,害得他傷心難過。但是他已經走了,我再悔恨也於事無補。我只有,面對現實,考慮如何治癒我自己。

  
   我考了國家心理諮詢師,從自學到線下培訓,從網課到名師講座,從接受心理輔導到自己給他人輔導。我震驚自己的成長速度超過了預料。我驚奇自己逐漸擁有了修復原生家庭關係的能力。我想不到自己也從一個長年內心悲觀,充滿絕望與負能量的人,轉變成為一個熱愛生活,珍惜光陰,懂得享受人生的人。
   原來,能夠愛自己,能夠愛別人,才是人生最該培養的能力。
   在你擁有這個能力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你所生活的環境,居然處處花香,處處鳥語,處處勃然生機,處處風燻煙暖……
   韶華好,燕飛早,鞦韆架下春光窈。眼波轉,花事了,流光最愛把人拋。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人這一生,常常目及遠方虛無的美,卻忽略了近畔體貼的真。
  
   我寫下這篇文字,無非是想借前番的經歷告訴有心人,不要用氾濫的金錢慾望來掩飾你匱乏缺愛的靈魂。有些夢想,窮其一生只是捕風。有些追求,生來就是鏡花水月;有些尋找,穿過了荊棘,卻發現它只是一場美麗的幻覺。盛開在彼岸的蔓珠莎華,曼妙妖嬈,殷紅嬌嫩,卻不若牆角的小雛菊花來得清香,樸實,動人。而你,完全擁有能力決定自己,是選擇逃避生命的陰影,還是選擇挽救迷失的心靈。

   你有責任對自己誠實,尤其需要培養自己的精神力量,來正確對待你不得不面對的人,以及你不得不重視的情感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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