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人3歲前的記憶一般是沒有的。據我媽講,我從小就跟著媽媽住在姥姥家。我4歲時,媽媽生下二妹;我6歲,三妹又出生了。
自從有了二妹,我媽就不再住孃家,而是把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姥姥家的小院子不大,院子裡種著一棵大槐樹,春天,樹上結滿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潔白無暇,花香襲人。
夏日的晚上,跟姥姥在槐樹下乘涼。姥姥把我抱在懷裡,一邊扇著大蒲扇,趕走搗亂的蚊蠅,一邊念著古老的歌謠:“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前唱大戲。接你來,你不去,呱嗒呱嗒跑著去……”
姥姥的身子也隨著歌謠的節奏一撲一撲的,我感覺像坐在搖籃裡一樣,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最愛看著舅舅用特製的鐵鉤子摘槐花。有的時候他也把梯子靠在老槐樹上摘。
姥姥把槐花洗淨,擇去花包,做成香甜的紅薯麵包子。那是童年時候為數不多的美食之一。
因為物質匱乏,一些吃食就顯得很珍貴。
那時候沒有大米,小米、白麵也不多。一到冬天,紅薯就成了莊戶人的主食。
通常,一口大黑鍋裡,邊上貼上幾個玉米麵餅子,中間煮一鍋紅薯。紅薯中間再嵌進一個瓦罐,瓦罐裡放上水、香菜和一點鹽。
食物雖然一鍋出,但各色食物卻“約定俗成”分別“各有所屬”。玉米麵餅子是給家裡的壯勞力吃的,比如姥爺。其他人就只能就著香菜湯吃幾塊紅薯,以及半個玉米餅子。
另外,鍋裡還會有一小瓷碗蒸小米飯。小米飯是我的專利。有的時候我吃不完,也歸姥爺,或者被比我大十來歲的饞嘴的舅舅搶了去。
姥姥整天忙裡忙外,洗衣做飯,餵豬餵雞,推磨碾米……好點的東西捨不得吃一口。
當時小姨還沒有出嫁,也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她也只能吃紅薯、餅子,喝香菜湯。
我四、五歲的時候,父母有時候也把我接回家住。但是往往沒有住幾天,我就吵著要回姥姥家。
“小陌,想我們沒有?”回到姥姥家,姥姥問。
“想,還想小姨!”我說。
“那我呢?”舅舅問。
“沒想!”小小的人兒也有個小心思,反正有姥姥的庇護,不想就是不想,也不怕舅舅“報復”我。
“想姥爺沒有?”姥爺耳朵有點背,說話大嗓門。我平時有點怕他。偶爾我不聽話了,他也揚起大巴掌嚇唬我,但巴掌一次也沒落到過我的身上。
鑑於怕他,又不好“得罪”他,我只好撒個小謊:“嗯~~,想一點。”
大人們哈哈大笑!
“小精靈鬼兒!”或許我的小心思被大人們識破了,姥姥把我抱在懷裡,笑著。
02
雖然在姐妹當中我是老大,但是因為在姥姥身邊長到了7歲,其間一直有好點的吃喝,我都是吃獨食的。後來快上小學了,我被接回了自己家,還是不習慣跟妹妹們分享東西。
我媽去供銷社買日用品,往往需要找零的時候,就不要零錢了,換回幾塊水果糖,揣進兜裡,回家後三個孩子一人一塊。
我嫌少。為什麼不都給我?我在姥姥家,好吃的都是我一個人的!於是哭鬧、打滾。
當時媽媽也束手無策。或許開始還講道理,但是通常情況下,道理是講不通的。我一哭,老二老三也怕吃不到,也開始哭。
往往誰哭得厲害,誰離得近,誰就被打一頓,這時看到媽媽發了怒,三個孩子也漸漸止住了哭聲。
那時候奶奶帶著小叔叔搬到另一個小村子去了。爸爸在村裡當電工。那個年代正是電力剛剛起步的時期,每天架線、安裝,爸爸一整天不著家。
姥姥不放心,隔三差五來我們家。兩個村子離著5裡地,不會騎自行車的她,都是步行。
我見姥姥來了,可算見到了親人,於是向姥姥哭訴說,我媽如何“偏心”,好東西不留給我一個人!妹妹們還小,本應該少吃才對,為什麼還要分給她們同樣多的糖?(現在也奇怪為什麼當時是這樣的邏輯思維!)
姥姥說:“好,我說說你媽!”
“娘,都是你把她慣壞了!”我媽說。
記得當時姥姥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是啊,孩子的習慣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她認為你做得不對,本來就委屈。我再嗆著她說,不把她氣壞了?慢慢來吧,孩子長大一點就什麼也懂了!”
聽完姥姥的話,我隱約覺得,姥姥其實也是不認可我的做法,但只是出於為我考慮,才這樣說。我的想法當時就有一點轉變。
7歲那年上了一年級。那時候還是上五天半學。週六吃完午飯,我就騎上二八的自行車去姥姥家了。當時根本坐不到車座上,而是從大梁下面掏著蹬右面的車蹬子。一路騎到姥姥家,往往累一身汗。
到了姥姥家,姥姥會從褲兜裡拿出幾塊水果糖遞給我。糖都粘在糖紙上了。把糖剝開,還要再舔舔糖紙。可是想來,後來再也沒有吃到過那麼甜的糖!
03
上了初中以後,還是經常去姥姥家。我坐在板凳上,趴在旁邊靜靜地寫作業,姥姥盤腿坐在炕上納鞋底。她不時探過頭來,看看我寫的東西,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儘管她不識字。
“好好唸書啊!以後當個先生(老師)!”在姥姥的心中,老師是最有學問的。
晚上睡覺了,土坑是溫暖的,但姥姥還是執意給我再蓋上一層被子。
朦朧中,姥姥把手伸到我的褥子底下,探一探土炕是不是還熱乎。有的時候就悄悄去外屋,再在灶膛裡點幾根柴火。或者再輕輕把姥爺的羊皮襖蓋在我的身上。往往凍不著,半夜就要熱醒了。
晚上只要我翻個身,姥姥都會起身,摸摸我的額頭,或把手伸進被子,探探我身上是冷還是熱。她的手輕輕的,不這樣做又不放心,但是往往又怕弄醒我。
做完作業,有的時候我也饒有興趣地跟姥姥講學校的見聞,說自己又得到了老師的表揚,說自己運動會上如何跑完八百米,得了第幾等等。
姥姥瞪大眼睛聽得入了神,有時候竟然忘記了手中的活計。聽到精彩處,她會說:“呃~呃~,我的老天爺!”
星期日下午,我不得不離開姥姥家。因為兩個村隔著一條小河,不管河裡有水沒水,姥姥都要送我過了河灘,再望著我進了村口,才放心地離開。
多年以後,聽到《外婆的澎湖灣》這首歌時,感覺這首歌好像為我寫的一樣。
“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海灘……那是外婆拄著杖,把我手輕輕挽,踏著薄暮走向餘暉暖暖的澎湖灣……”
04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後來如姥姥所願,成了一名中學老師。
緊接著,戀愛結婚生孩子。剛剛參加工作,熟悉業務,家庭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去看姥姥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就是在我這十來年的忙碌中,並沒有注意到從什麼時候開始,姥姥臉上的皺紋在增加,她的頭髮已白如雪。
最難忘的應該是她離世前的那段日子。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她,她帶了我好多年,我竟然還沒有很好地孝敬她,她就已經垂垂老矣,到了人生暮年。
她越來越木訥。
我很懷念以前的那些日子。我寫作業,姥姥探頭過來看我寫的那些字;她津津有味地聽我講學校裡的見聞,時不時發出一聲“大驚小怪”的感嘆,連帶著臉上豐富的表情……那時候,她的思路是清晰的,反應是靈敏的。可現在……
我喊她,她抬頭看著我,眼睛裡滿是茫然和陌生。她的眼球機械地動一下,彷彿在記憶裡極力搜索:眼前這個女子是誰?
她竟然不記得她最寵愛的孩子了!
她抬手抹抹渾濁的眼睛,疑惑地咕噥著說出了我的小名。
我說,姥姥,我是小陌啊。
姥姥吃驚地說:“小陌,真的是你?”
我看到她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本來乾瘦的手,現在腫得像戴了一副棉手套一樣粗大,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模糊了雙眼。
她後來已經不習慣躺著睡覺,整天坐著,困了就打盹。有人跟她說話,她就睜開茫然的眼睛盯著對方看。她的意識清楚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生命,或許就是朝著分離安排的。
期間,看過姥姥幾次,她仍舊是時而清楚,時而糊塗。問她我是誰,她肯定會說對。因為只要是外孫女、孫女,她都會說是“小陌”;不管是她的外孫女還是孫女的丈夫,她都說是“小輝”(我老公的名字)。
她只記住了我和我老公的名字。甚至整天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的她的兒子,她也不認得了。
那最末次的目送,則是她靜靜地躺在玻璃櫃裡,我們就坐在她旁邊。
那是2011年陰曆的6月12,天上下著毛毛雨。或許老天也在傷感她的離世,但是卻不能下太大的雨,是怕為她送行的人們淋溼了?還是怕路太泥濘了,影響她去天堂的歸期呢?
午夜夢迴時,我都不敢讓思緒任意飛揚,怕眼淚決堤。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只有站在窗前,遙望著她安眠的地方,默默祈禱她在那邊安好……
我想起了她的叮囑,她的擁抱,還有一次次目送我走進村口,我的身影浸在她溫柔的目光裡。
那一小碗小米飯,還有幾塊有些融化的水果糖……
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隔了八、九年了。
走的那年,你88歲。有人說,其實那個年代的人,都吃過苦,88歲也算高壽了。但是,我卻總覺得,你應該等我好好孝敬你幾年,再走!
春天,那個小院裡槐香依舊,但是已是物是人非。小小玻璃窗邊的土坑上,再也沒有你熟悉的身影。還有你坐過的那把椅子,孤獨地躺在角落裡,上面結滿了蛛網。
秋天已過,冬天又要到了,你在那邊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