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凌晨十二點,草原上所有人都睡了,來訪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幾杯酒下肚的顧桃才漸漸活了過來,猛吃了幾根手把肉,幾段血腸,還唱了一首歌,聽著外面快把蒙古包捲起來的風聲,說,我們和月亮一起走走吧。

月亮掛在蒙古包上,顧桃隨口引用瑪利亞·索的話,“月亮要是帶頭巾(四周的光暈),就是告訴人們最冷的時候到了,要多整柈子好過冬,現在還不是最冷的時候。”瑪利亞·索被稱為鄂溫克族最後一任女酋長,在森林裡過了一輩子了,她也是顧桃在大興安嶺長達十餘年的紀錄片拍攝裡,最重要的一位見證者。

草原浩瀚如海洋,空無一物,觸目所及,只剩地平線,地平線的盡頭,大地與天空相接。走到哪裡去呢?“那就走去奶站吧?”我提議到。剛才的晚餐上,來了五六位奶站的朋友,都是顧桃曾經在北京宋莊(藝術村)的老朋友,這兩年陸陸續續來到這裡,一部分在顧桃所在的犴達罕藝術營地,一部分在兩公里外的希拉穆仁奶站。奶站是什麼概念呢?想去看看。“那就走吧。”

這是怎樣的夜晚呀,銀色的月光和狂卷的風沙一起籠罩著草原!我們被大風順勢推著走,顧桃穿上了最厚的袍子,就著酒後的興奮,見著站在路邊睡覺的馬,還不忘跑上去嚇跑。

我們已經五年未見,這五年,他為人夫為人父,感到了生命的生機,也感到了生命的疲憊,看著他踉踉蹌蹌的背影,鼻子一陣酸,這背影很熟悉,像他紀錄片裡的詩人維佳、獵手何協,還有維佳的姐姐柳霞,他們都愛酒,依賴酒,在酒裡清醒著,熱烈著。

如果不是因為顧桃的幾部紀錄片,《敖魯古雅,敖魯古雅》、《雨果的假期》、《犴達罕》,如此愛山的我,可能會永遠的錯過大興安嶺。他父親顧德清,用了整個八十年代來跟蹤拍攝、記錄大興安嶺深處鄂溫克獵民的狩獵生活,等到二十多年後,顧桃重返這裡時,在森林裡生活了數百年的獵民,正經歷鉅變:因為生態原因,他們的獵槍被收繳,生活方式被終止——從森林裡搬到城裡。從父親手上接下火種,顧桃又用十餘年時間,拍攝了這幾部紀錄片,記錄變化中的鄂溫克獵民。

我們是伴隨著影像長大的一代,但從未有過這樣的影像,你覺得紀錄片里人物的命運,和你息息相關,當他們在森林裡,像薩滿一樣,像詩人一樣,像藝術家一樣,說出那些詩意的、失落的、擲地有聲的語言時,除了扼腕嘆息,還會錐心的痛。我們這一代,硬生生看著一樣一樣傳統的生活方式和文明樣本從指縫間留著,不能挽留,很多尚且來不及知曉,已被時代的浪潮捲走,所以維佳和柳霞只能喝酒,顧桃也只能喝酒。

在狂風裡艱難地走了四十分鐘後,奶站到了。是108棟一模一樣的房子,每棟佔地1200平,各有餐廳、臥室一小間,馬廄、牛圈一大間,以及一長排院子。說是禁牧期間,政府為固定養牛馬的牧民準備的,但牧民住不慣,一大半閒置下來,被顧桃陸陸續續從宋莊來的藝術家朋友們租下,改成畫室、幼兒園、工作坊。站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無邊無際的夜色裡,眼前這108棟一模一樣的房子,像曾經被遺棄的某個星球,像森林裡的狩獵文明一樣,草原上的遊牧文明也已近尾聲,但因為這些新入駐的藝術家們,重新煥發生機。顧桃也在這裡做藝術營、電影周,形成越來越大的磁場。

為了便宜的房租,在北京時,顧桃住過五環外的地下室,住過六環外的平房,房租逐年增長,他就逐年往外搬,安慧裡,黑橋,宋莊,北寺,任莊……直到搬回草原上。他早我一天回來,剛到就發信息說:草原上風沙很大,但很踏實,終於可以長長地吸一口氣,可以看到地平線了。

行李&顧桃

1.

行李:再過一年你就50歲了,幾年不見,今天回到草原,聊聊你的前半生吧。

顧桃:真是快50歲了!開始有了生命的疲憊感,小時候的經歷,好像有一種模糊感,很遙遠,又像昨天剛發生的。很奇怪,20-30歲之間覺得很漫長,稀裡糊塗就那麼過了,但從35歲開始做紀錄片到現在,感覺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好像所有的時間都只在那幾部片子裡。在那裡,沒有所謂的專業性,專業性根本不重要,不需要,生活是最好的劇本,如果你帶有一種悲憫,這個悲憫是:你是卑微的,森林也是卑微的,森林裡人的狀態也是,大家是一樣的。算上剪片子,總共我在敖魯古雅十幾年,我所有的氣力,最重要的那口氣兒,都在那連吐帶拉的用完了。

行李:你的成長環境是怎樣的?小時候,你父親一直在大興安嶺拍攝鄂溫克和鄂倫春的獵民,作為小孩子,一方面覺得新奇,另一方面,父親經常不在場,你也會有失落嗎?

顧桃:我的童年很難用“快樂”來形容,父親長年累月不在,但我現在挺感激的,反倒是小時候那些很快樂的小夥伴,現在不是喝酒喝死了就是做一些很無聊的工作。上週在北京一個鄂倫春族的活動上,遇見了一個高中同學,現在很胖,和我是一個“級別”的,但那時是很帥的鄂倫春小夥,我們跳搖擺舞,霹靂舞,把教室的燈光纏上紅色、綠色、黃色的紙,冬天大家都有手捫子,就是東北那種不分杈的手套,手捫子要背在後邊,跳舞的時候,手捫子會隨著節奏拍打屁股,他是最帥的那個,但現在他喝酒都喝不動了,也就只能回憶過去。

行李:你是滿族,又在鄂倫春……

顧桃:上學時我在民族班,蒙古族、滿族、鄂溫克族、達斡爾族、鄂倫春族的孩子都在一起。我家在鄂倫春旗所在的阿里河鎮,小鎮後有西山,到了春天,就是這個季節,粉白色的達子香開滿了山坡,我們去山上玩,翻過山可以採蘑菇,再走遠點可以採藍莓,在大河裡游泳,蹦棺材,看誰膽兒大……跟藝術沒關係,只是一個小鎮上的正常小孩。直到我十幾歲,父親洗照片時,可能才受了一點影響。

行李:他就在家裡洗照片?

顧桃:對,都是自己沖洗。他挺傳奇的,小時候在一本畫報上看到高顴骨、小眼睛、紅著臉、很結實的男人,揹著獵槍,騎在馬上,是鄂倫春族,那時候叫“嶺上的人”,就是大興安嶺的嶺上,他很嚮往,1966年支邊時就選擇了去大興安嶺。

行李:有點像我們這一代看到藏區的照片就去了西藏,有探險家的氣質。他本身是哪裡人?

顧桃:遼寧營口人。大概在他40歲時,開始拍攝鄂倫春、鄂溫克人,還做民族對比。回家就洗照片,讓我給他顯影,白白的一張紙,突然很魔幻,慢慢顯現出馬、獵人、森林、狗、馴鹿穿行在森林裡的樣子……但很快就忘記了,到了十八歲,就從鄂倫春到哈爾濱上高考補習班,學畫畫。

行李:大興安嶺和東北的地緣關係很奇妙,這裡的飲食、口音,都是東北的,連上學都去哈爾濱,而不是去所在的呼盟。

顧桃:去哈爾濱是因為我的初戀哈哈,十七歲時,跟著加格達奇(距離阿里河三十公里)的叔叔去了一次哈爾濱,那是第一次見到大城市,第一次坐那麼遠的火車,第一次喝飲料,到了哈爾濱,住在一個家庭旅館,正好停電了,看到一個女孩拿著蠟燭,一下看到她的側面投在牆上的剪影……她家很乾淨,還有一個100歲的奶奶。她是學書法的,回來後就跟家裡說想去哈爾濱上高考補習班,那年就出來了。到哈爾濱考學考了幾年,每年像種土豆似的,到點就去,幾年後才考上內蒙古藝術學院,在呼市,我父親唸的也是這學校。

行李:阿里河去呼市都和去北京差不多了,為什麼不直接去北京?

顧桃:北京是不可能的事!那時根本不敢想,其實每個月就差30塊錢的食宿費,但那時候30塊錢挺多的。我一直屬於膽怯型,小心翼翼的,我奶奶、姥姥、媽媽都是滿族,滿族的規矩挺多的,出門少說話,跟別人談話的時候,看到人家打哈氣就得趕快起身走……這些東西約束著自己。加上我們阿里河的人叫“溝里人”,如果有人從海拉爾去阿里河,問去哪兒,就說去溝裡,那時地圖上都沒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的心理,現在也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喝酒?是為了讓自己放鬆,把壓抑的東西釋放出來,酒一醒,又沒話了。

行李:最後去了北京,到底又還是回到森林,回到草原上來了。

顧桃:北漂那段時間,我留著長髮,像個藝術家的樣子,但只是在酒桌上和各種老闆講講笑話,能喝酒,能談論一些跟藝術有關係的話題而已,心裡很空。白天總等著誰打電話來約酒局,然後坐上公共汽車,在快到的時候再打出租車,一頓酒後,我的那些朋友們都穿著拖鞋,酒駕回去。1999年,我們住在亞運村安慧裡一帶的地下室,住在一起的有理髮的,有小姐,有編劇,玩搖滾的,樓上11樓住著劉歡,他往上走,我們跟老鼠似地往地下鑽。

其實我是逃避型的,逃避城市裡那種忐忑、卑微感,在城裡,大家會有好幾套面具,像四川的變臉一樣,那是城市生存法則,到了森林裡,大家喝酒、聊天、哭泣、孤獨,全都是真實的,好像一下子有了呼吸。但呼吸之後,發現既不屬於城裡人,也不屬於嶺上的人,你變得很模糊,不知道最後想要什麼。我父親也是有好多年生活在別人的世界裡,自己的生活好像失去了,我現在也有這樣的體會,拍紀錄片其實是很緊張,很謹慎的,尤其在森林裡,你根本不可能融入到別人的生活裡。

我以前畫畫,但坐不住,畫畫必須得有一個獨立的空間和一把結實的椅子,你的屁股能坐到那,面對一張畫布。以前的一個女朋友說,你根本沒有才華,只是有點小才情。一下子把我看透了,後來我們就分手了(笑)。現在想,什麼才華才情,很多東西都已經變得很具體了,只是堅持你的職業而已。

行李:堅持不也可貴而驕傲麼。紀錄片拍攝最初是怎麼開始的?

顧桃:北漂期間,有四年沒回家,家裡人說不用回來,好好做你的事業,父親說,北方的事情我都做得差不多了,他其實是不想讓我做他做的那些事,覺得辛苦。2002年春節回家,看到他腿腳也不利索了,我媽頭髮也白了,一下子覺得人的蒼老!覺得應該給他們做一個紀念性的東西。

行李:你父親2000年不是已經出版過《獵民生活日記》了嗎?

顧桃:對,我也是那次春節才認真看了,其實初中的時候還幫他整理過日記,他寫得很亂,有時等車也拿圓珠筆寫,當時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童話般的獵人、森林、篝火、熊、棒雞、鹿鈴、一條冰凍的河。後來考學,又北漂,把這些經歷都給忘記了,2002年回去,又恢復了記憶,因為自己已經經歷了好多沒趣的,跟自己的生命沒有關係的事情,我還搞過裝璜,做過壁畫,給服裝公司拍過樣宣,那時再看《獵民生活日記》,很激動,一個人激動的時候,他的汗毛都會豎起來,起雞皮疙瘩,每次拍片子,不管去哪兒,拿起攝影機一出門,我的汗毛就豎起來了,有一股氣兒了。於是,大年初二,我帶著父親的書,沿著他以前走過的路,去了鄂溫克人所在的敖魯古雅鄉。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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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顧桃:森林之王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父親鏡頭下,鄂溫克人傳統的狩獵生活。攝影/顧德清

2.

行李:你當時從北京怎麼回鄂倫春?

顧桃:綠皮火車,現在也是。從北京坐火車,不到三十個小時到海拉爾,再從那兒坐一天火車到鄂倫春,其實就在大興安嶺的嶺上,一會兒拐彎,一會兒上坡,特別慢。後來我都想在火車上拍一部紀錄片,二十年前,大家生存狀態差不多的時候,都在火車上相遇,那種陌生!一個話題都能分成幾個篇章段落,講政治的,講歷史的,講當代的,生存的……一堆一堆的,太有意思了。那時過年,坐火車去加格達奇買年貨,車票可能就幾毛錢還是一兩塊,但我們也要逃票,因為一兩塊錢能買好多鞭炮、瓜子、糖。我和一個好夥伴,小果,那時也是家庭條件不太好,但是既然去了加格達奇,必須得買點東西。他買了芹菜,用一個筐揹著,列車員來查票,他就把車門打開——我們那時都有火車門的鑰匙。

行李:從哪兒來的?

顧桃:我們可以自己打,也有朋友從鐵路要。他把那個車門打開,轉過去扶著車外面的門把手躲列車員,就為了省那一兩塊錢。火車速度很快,我一直看著,擔心他被刮住。風吹著他的頭髮和芹菜葉子,最後芹菜葉子全飛掉了,到家裡,整個頭髮像一個倒三角錐型,立起來了,芹菜就像摘過一樣,一根葉都沒有……

行李:完全是劇情片。從家裡去敖魯古雅也是綠皮火車?

顧桃:對,從阿里河到圖里河,在圖里河也住在一個站前旅館,和父親書裡寫的完全一樣。北方可能幾十年都不會變,牌子好像都沒變,只是更簫條了,那時撤了鐵路局,鐵路工人、列車員,一下人間蒸發,整個圖里河全空了,只剩下鐵軌和上鏽的車箱,後來好多人花1000塊錢買一棟樓在那裡養豬,特別魔幻。

到了敖魯古雅所在的滿歸,想起父親書裡寫的,從車站出來,鄂溫克裝束的人帶著小孩,一個屁墩滑到大坡底下。我出了站也是那樣一個坡,就像回到了他所在的八十年代。走之前,父親給我寫了一封介紹信,上面有幾個人的名字,什麼馬克西姆、果士殼。車站正好路過一個人,早晨起來,睡眼惺忪,紅眼咣噹的,肯定是過年時都在酒精的狀態裡。他看著我的名單,說“這個凍死了,這個早去世了,哎呀瑪利亞·索的兒子在這兒住……”我就去了瑪利亞·索的兒子何協家,一會兒,聽說顧德清的兒子來了,左鄰右舍晃晃蕩蕩都過來了,那時住的是烏克愣,也有客廳、臥室,臥室是一個大炕,大家都在炕上,拿一個茶缸子,倒上酒輪著喝。何協的媳婦是俄羅斯族和鄂溫克族的混血,也是喝多了開玩笑,她說你是顧德清的兒子嗎?把身份證拿出來我看看。我找身份證,她又說不用了,“看你這張臉就是。”

隨著酒量的增加,人的情緒開始變化,開始有哭的,有不說話默默流淚的,因為2003年馬上要生態移民了。

行李:他們對移民有概念嗎?全都不想移嗎?

顧桃:各個地方都有移民,但並沒有改變根本的生存方式,但對鄂溫克人來講,等於他們要從森林裡搬出來,搬到離城市很近的地方,主要是要沒收獵槍,這是他們的飯碗,所以有各種情緒。那時我已經被擠到滿是喝酒的獵民的炕上,當時客廳有兩隻大獵犬,一個黑色,一個棕色,正在交配,這邊炕上有人掉淚,有人喝酒,那種自然的、生命的,自由的狀態!一下子讓我迸發了,我突然覺得這個就像文獻一樣,敖魯古雅已經不是我父親鏡頭和筆下的敖魯古雅,鄂溫克人、鄂倫春人,這些嶺上的林中百姓,他們即將被改變命運。

行李:我們這一代,就是在不斷目送一個又一個文獻的背影消失。看紀錄片時,最難過的是,我們以環境保護的名義終止狩獵,但其實鄂溫克人自己有完善的狩獵法則。

顧桃:對,後來維佳在片子裡說了,談戀愛的不能打,“搞對象呢”,母的不能打,要繁衍。打的對象,主要是精簡老弱病殘,即使打獵也有很多講究,過去鄂溫克老獵打熊,不能打頭,剝皮時還要不停唸叨,“熊大哥,冬天來了,我需要一副手套過冬啊。”說完再割熊掌。割熊耳朵時要吹哨,模仿站幹林被風吹過的聲音,割熊腿的皮子還要念叨,“有了手套我還要一副靴子來暖腳啊。”“因為寒冷還需要一床熊皮褥子來禦寒。”就連吃熊肉時也有講究,大家圍坐一圈“嘎嘎”地模仿烏鴉叫,意思是,“不是我們在吃,而是烏鴉在吃你啊。”俄羅斯的埃文基人出獵,尤其是獵犴前,要洗澡、洗頭、刷牙,洗澡要洗三天,經過這樣的程序後,人味就沒了,因為犴鼻子最靈敏,嗅到人的氣味就不會靠前了。

行李:後來你用犴形容維佳,也專門拍了紀錄片《犴達罕》。

顧桃:拍《犴達罕》時,看到一隻雄壯的犴在河套裡飲水,維佳說,犴能潛水,有次看到犴的角像張開的巨大手掌,從水面裡托起,他被這雄壯美麗的犴達罕所感動,放下了已瞄準了目標的獵槍,慢慢離去,沒有驚擾這自然界的神物。

行李:大家都是在2003年生態移民這個節點上去拍攝,而你兩年後才進入。

顧桃:對,回到北京,又好像忘了這些事,而且條件也不允許。但剛搬遷時,媒體的報道都是“獵民歡天喜地地喬遷新居了”,但鏡頭背後,鄂溫克人都在哭,別說人,連鹿都不適應,他們說山下的水是臭的,在森林裡喝慣了自然的流水。後來吉祥三寶在北京做了一個《敖魯古雅》舞臺劇,從敖魯古雅鄉牽過來一頭鹿,就是不喝水,有朋友從老家帶了一瓶礦泉水來,鹿才開始舔,因為那裡含鹼。因為那臺舞臺劇,瑪利亞·索和她舅舅安道第一次辦了身份證,第一次走出森林,坐飛機去北京,瑪利亞·索的二女兒德克莎陪同,她說兩個老人下了飛機都不會走路了,因為機場的地面太光滑,平平的,像面鏡子,安道看到地面上劃的安全線,小心意意地抬高了腿邁了過去。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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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二十年後,顧桃鏡頭下,鄂溫克人傳統狩獵生活裡最後一段尾聲。攝影/顧桃

3.

行李:瑪利亞·索被視為鄂溫克最後一任酋長,你的幾部片子,卻一直圍繞著柳霞、維佳兩姐弟,和柳霞的兒子雨果。

顧桃:我一開始也是去找瑪利亞·索,當時二姐德克沙說“特別不喜歡顧德清的兒子,每天醉醺醺的,兜裡揣著酒瓶子,拿著機器亂晃”哈哈,後來瑪利亞·索也接受了,但是我睡覺打呼嚕,跟老人住在一起不方便。誰家更方便?就是維佳和柳霞他們家,怎麼地都行,那裡還有一個男兵宿舍,大通鋪,外面來的人喝多了或者什麼,就住那裡,後來被雪埋了。

行李:在柳霞和維佳之前,還斷斷續續聽說了他們的媽媽,老芭姨(芭拉傑依)的故事,她前幾年還寫了書《鹿角上的綵帶》,他們的姐姐,畫家柳芭的故事,可惜英年早逝,維佳又是詩人,為什麼他們家這麼文藝?

顧桃:老芭姨也是藝術家,大概十年前開始畫畫。我去她家的定居點,看她正在那畫畫,我說老芭姨這是你畫的?“我沒事畫著玩。”我天啊!沒學過畫、畫著玩的都比我們畫得好,這就是一個家族的基因,天生就是藝術之家。老芭姨的媽媽還是鄂溫克最後一任薩滿。

其實一開始想拍何協,後來發現何協很正,他父親是最好的獵手,他是最好的鋸茸手,鋸鹿茸必須特別快,完了就得上藥,嘴裡還得叼著繩。剛開始時何協說“別拍我,我不想上電視。”我說你要是不想讓我拍的時候就跟我眨一下眼睛,喝酒的時候我拍他,他眨眼睛。鋸茸的時候,鋸著鋸著眨一下眼睛。去誰家,看我拿著攝像機也眨眼睛。後來眨眼睛的次數越來越少,所以紀錄片是由時間完成的作品,時間決定一切,但他太正,勁兒不夠。

行李:看過那麼多電影,紀錄片,柳霞和維佳兩人一直深深鐫刻在腦海裡,真的是“鐫刻”,無法忘記。

顧桃:我稱維佳是藝術家酒鬼,他畫畫,會講故事,酒精中毒時,能在燒旺的爐火裡看到跳舞的鄂溫克老獵手,邊舞蹈邊召喚,津津有味地觀看後就會嚎啕大哭。他一直崇尚日本式剖腹,兩年前,他真的走出賬篷,走了很遠去剖腹,結果被救過來了。我去哈爾濱的醫院看他,他說:“我的砍刀太鈍了,手腕只滴出一點血,一點血死不了,我就來氣了,就拿刀捅肚子,第一下進去一點,第二下全進去了,抬頭看見雲彩,像一個人在拉我的手,想把我拉進天空,我抓不住雲彩人。幾個死去的鄂溫克老獵手用鄂溫克語和他說:你快點,快點來,快點來。太陽落山我沒死,月亮出來了還沒死,很冷,我就回家了。帳篷裡有很多人在喝酒,孫說你還抱著酒瓶子啊!扒開衣服,看到我的腸子和很多血,他們相信我是自殺去了。”

行李:他是完全的詩人氣質,聽說後來還因為片子,和三亞一個老師戀愛了?

顧桃:那時我還沒剪完片子,但第一部片子《敖魯古雅,敖魯古雅》裡有他很多篇幅,老芭姨覺得他酒喝得太多,要有一個人管著,就在鄉里找了一個文章寫得好的,給他寫了一個徵婚廣告,類似“一個厭倦城市的民族藝術家返回森林畫畫寫詩”這種,發到網上,真有人打電話,留的是老芭姨的手機,她老實對人說,這孩子愛喝酒,長得也不好看,但三亞這個夏老師的前夫是東北人,雖然離婚了,但她一直很喜歡北方人的氣量,一看又是藝術家,通了兩個月電話,老芭姨覺得她確實挺真的——

行李:和老芭姨通了兩個月電話?

顧桃:對,後來夏老師就去了。維佳那兩天不讓喝酒,一看挺正常的,然後約好,她在三亞等他過去戒酒,戒酒成功就結婚。維佳也想離開森林,去看看南方少數民族的生活。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在三亞呆了兩個月。後來去三亞看他,聽夏老師講了維佳第一次坐飛機時誤機的事,他被送進北京機場安檢後,沒找到登機口,就困了,隨便找了個椅子睡了過去。在三亞等著接機的夏老師沒接到人,查班機才知道他不在飛機上。一晚上打北京機場的電話,警察也找,廣播連續播,也沒驚擾到他的美夢。第二天睡醒才被人發現,原來他睡在北歐的芬蘭人旁邊,警察沒認出來。

行李:看到你寫了文章,很形象,很悲涼,“從北緯52度直下降到北緯18度,森林裡最後一頭犴困惑在熱帶雨林,無力咆哮,只有哀嚎。”

顧桃:他去了三亞就願意在超市待著,因為超市有空調,太熱了。夏老師是教英語補習班的,也讓維佳跟著學英語,有天他穿著海島服,上面有花花綠綠的椰子樹、藍天白雲,又滑稽又可愛,但他只跟著唸了一個“A”就一頭趴在桌上睡著了。還有天晚上,我們一起吃火鍋,不知道誰提到瑪利亞·索,他語出驚人,“她們出生在弓與箭的時代,而我出生在原子彈時代,是人吃人的現在,我懷念弓與箭的年代,那時才擁有和平的光芒。”他倆時好時壞,因為酒的問題,最後還是分開了。

行李:紀錄片裡,維佳和柳霞經常因為搶酒喝而大打出手,酒醒後又相親相愛。

顧桃:柳霞喝多的時候,什麼碗、架子、櫃子,全倒了,碗也不洗不刷,清醒了,一句話不說,這一天都在家收拾,最後她的帳篷裡一塵不染,乾乾淨淨的。

有次我拍柳霞,我沒喝酒,她喝醉了,最熱的8月份,她就躺在賬篷裡,床上面有個窗戶,夏天那兒太陽特別足,那麼熱天的太陽照在她臉上,其實她一轉身就不那麼曬了,但她就是不動,想她兒子,唸叨,原來是跟她兒子雨果連線呢。雨果在鄂溫克話裡叫喜溫,太陽的意思。她留著淚說:“是雨果照亮了大地,太陽不讓我凍死,因為太陽能給人溫暖,整個大地都是我兒子的,我愛你啊太陽,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啊,擁抱一下我……”她說天上都是她的,“上帝都是我的朋友”,她在人間裡沒有愛,總是被人打,當然別人打她也是因為偷酒什麼的,但誰也不知道她內心對孩子的那種想念,那種孤獨,她表達這種感情就是喝酒,看太陽。那時我還用家用機,手哆嗦著,拍了有40分鐘,就覺得這個母親充滿了詩意,充滿了實實在在的憂傷,而我面對的,是一個民族的感傷。這是一個民族的消亡史。

維佳寫過一首詩,《樺皮船飄進了博物館》,預示著他們這種文化最後只能在博物館裡出現了。他還寫過薩滿的詩:我真的老了/我也跳不動了/我的神衣進入了博物館/對於二十一世紀的來臨/我無言以對先祖的靈位/歷史學家自有爭論/關於我的存在和我的消失/我就要離開人世/從此以後/沒有人懷念薩滿/懷念我/色仁達女神只能孤獨的在熄滅的篝火旁/等待下一個世紀的輪迴。

行李:特別喜歡柳霞,雖然酗酒,罵人,但說起話來,恍惚雌雄同體。

顧桃:我正要剪她的片子,片名就叫《森林之王》,她說她就是森林之王。17歲那年,她在47支(林業局的點)給她大姨買了酒,往點上走的時候,越走心裡越不舒服,走過一個河套時,看見一隻黑熊,當然黑熊也把她盯住了,柳霞邊跑邊保護著酒和白糖,碰巧離公路不遠的地方有個攪拌機,柳霞躲進去,在裡面等黑熊的光顧,手裡拿著沒有碰碎的白酒,當熊轉著圈找到窗戶前的時候,柳霞手裡的白酒重重地打在了熊的腦袋,酒瓶碎了,黑熊也悻悻地離去“它醉沒醉我不知道。”這樣的經歷當然只屬於森林之子。

醉酒後的柳霞能在無意識狀態下說上一萬句話,而且都不重複,又有詩意,按她的話說,“不喝酒我就沒電了。”喝了酒。她會把記憶裡最深刻的段落,像錄音機倒帶一樣反覆起來,“我是森林之王,太陽是我的母親,月亮是我的父親,星星是我的兒子,雨果啊,你好好的快點長大,你不是祖國的兒子嗎?我給你好好的養鹿,整個森林和大地都是雨果的。”老翟就在旁邊嘟囔,快睡,快睡,好好睡,柳霞回敬他,“土老包子,你懂啥!”說完就又進入到她的世界囈語。有時候,我已經不知道是為了做記錄片而頻頻來這兒,還是為了一種乾淨的生活來這了。

行李:為什麼大家對酒這麼依賴?

顧桃:其實北方是一個非常冷靜的地方,因為寒冷,很理性,人都被包裹著。我說過一句話,北方太沉著,太沉靜,太沉重。酒,不同的人都會有他的理解,但我感覺,酒能讓我更清醒,甚至更寬容,而不是更渾濁。何協一天能喝三四斤酒,北方最劣質的勾兌酒,八塊十塊就這麼大一桶,上面寫著“糧食酒”,都是勾兌的,但他即使喝了三四斤,也仍然知道如何安排大家睡覺,他自己都沒地方住,抱個酒壺倚在門邊上,一會兒添一下柴火,一會兒給被子掉地上的人蓋一下被子。我說所有喝醉酒的人都是高尚的,他是很有愛才把自己往死裡喝。喝酒是要死的,“捨命陪君子”,來吧,只要你願意,我會用我的方式陪你,然後就變得真實了。

【高中時,我在鄂倫春中學唸書,學校在西山腳下。我經常和同學爬到山頂,俯瞰阿里河全景,還能採到野草莓。

學校南邊有個酒廠,每天散發著濃郁的酒糟味。那時工資不高,酒廠上班的人們幾乎都會偷酒回家喝。聽說是在身上纏個塑料袋,有個塑料管插進酒桶裡抽出來,穿上大衣就看不出來了。下班路上騎著車子就可以吸塑料管裡的酒,常常沒到家就醉倒了。

有一天中午,實在閒得無聊,我和同學突發奇想,去酒廠偷點酒回學校喝。那天烈日炎炎,很不像林區小鎮,也沒風,大中午的,感覺酒廠也沒人,我們像兩個小偷——其實就是——從學校穿過大半個山坡,翻過酒廠大牆跳進酒庫,抱出好多瓶酒。出來的時候被看酒廠的老頭髮現了,老頭帶著狗追,我們抱著酒跑,邊跑邊像扔手榴彈似的向後撇酒瓶子,直到翻過大牆狂奔回學校還心有餘悸。

1995年大學畢業,在沒有秩序的生活裡迷茫,無知卻又不肯低下長髮披肩的藝術頭,經常靠醉酒後才能找回點自信,美術專業所學的也只能成為在酒桌上的談資,小心翼翼的空虛佔據了更多時間。

有一次,在吉爾格楞和蔡樹本老師的工作室吃飯,三哥做了一桌好菜,兩位老師還沒到我就喝多了。可能是因為藝術是什麼的一個觀點,我掄起啤酒瓶砸在自己頭上,而且是太陽穴——頓時血流如注,恍惚聽到血水噴濺的聲音像水龍頭漏水一樣。

三哥送我去了蒙醫院,醒來看到被子和枕巾都是血,三哥坐在床邊。我拔下了輸液管催三哥快跑,否則還得賠醫院的被和枕巾……那次放血真的害怕了,後來燉了好幾只母雞保養身體,現在太陽穴處還留著一道長疤。

2007年春天,也是在敖魯古雅拍攝的第三年,在阿龍山獵民點上,主人公何協一整天都很鬱悶,連卷卷的頭髮都散發出憂鬱。晚上我們在鐵爐子旁喝酒,懷念何協剛剛過世的三弟,何協把高度散裝白酒灑在鐵爐子上,一片藍色火焰騰空而起,整個帳篷都被藍色的光籠罩,藍光裡似有神靈下界。

我們幾乎喝光了十幾斤白酒,喝飽了,何協流著淚吹起口琴,毛謝雙手緊緊捂住臉,鼻涕眼淚還是從指縫裡流出來,我實在忍不住悲痛,攝像機從顫抖的手裡脫落,這是我工作中沒有敬業的唯一一次記憶。

幾年後毛謝過世,維佳大哭,對當時還在世的媽媽說,我的一個胳膊和一個腿沒有了。是的,在阿龍山馴鹿點上,維佳和毛謝是最好的朋友。白天倆人一起找鹿,挑水,整柈子,晚上一起喝酒,講故事。關於喝酒的糗事太多,我曾經在夏天的酒後把頭和上身擠進冰箱裡;在鄭州和好友寶劍喝醉從火車底下鑽過去;和同學溫浩江酒後拿瓶子砸頭比誰頭硬;在宋莊和大寶喝完騎摩托掉進工地的水泥堆裡……不能再想了,否則這篇文字被母親看到,會增加她的傷心。但酒後確實美好,美妙,酒後更清醒,我甚至不願在這清醒中醒來。】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敬偉大的靈魂,詩人維佳;森林之王柳霞和她的藝術家媽媽芭拉傑依;森林之王心中的太陽,小雨果;安道;敬最好的鋸茸手何協。攝影/顧桃

4.

行李: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裡來的?

顧桃:2017年。中國最好的城市,我認為還是北京,北京有它的包容,要是離開了北京,就不想在城市待了,我想離城市稍微遠一點,至少有一個地平線,我們小時候看不到地平線,只能在森林裡,森林讓人很緊張,樹和樹很近。回到這裡,只是要有一個喘氣的地方,想讓自己舒服一點,就在草原上落個腳吧。

行李:怎麼不回呼盟?那裡的草原那麼好。

顧桃:那還不是我老家,真正的老家其實難以回去,每個人都回不到故鄉,越小的地方,地方習氣越重。以前看過一篇文章,說一個村子裡只有一口井,喝了這井水的人都會瘋,只有一個人沒喝,那些喝了井水的人說,他瘋了。

行李:上次見季丹,她說你不僅是創作者,還是實踐者,在草原上做電影節,身邊有一堆年輕人跟隨。

顧桃:回到內蒙,總得做一點想做的事,我發現內蒙很多年輕人都在拍廣告片、宣傳片、微電影,我那時對微電影特別討厭,不就是短片嘛,為什麼叫微電影?我二十多歲的時候,為了生存,做了很多和生命沒有關係的事,現在這些年輕人想拍作品,但是沒有平臺,也沒有土壤,我覺得挺可惜的,我們這些拍了十幾年紀錄片的導演,也都是從南京、北京、雲之南這幾大電影節出來,並且認識彼此的,就這樣,開始了“內蒙古青年電影周”。做了兩屆,第一屆在呼市,第二屆因為一個拍鄂爾多斯的片子,《黃金廢墟》,還被封了,後半段就在草原上做的,大家在草地上坐著,交流更自由,更自然。而且第二屆人來得太多,都有搶不上飯的,稍微禮貌一點、文明一點,全餓著了,但是特別有意思,住也是睡大通鋪。導演居安奇說,這是中國最有意思的影展。我說這已經是最高評價了,現在還有什麼能讓我們有意思起來呢?除了看你的孩子成長覺得挺有意思,你很難動感情了。今年馬上就要做第三屆了。

行李:今年的主題是什麼?

顧桃:今年想做一個策展人的論壇和各地放映員的交流,這是任何影展都沒做過的,也是向死掉的三個影展致敬,影展死了,但人還活著。這個影展不需要什麼世界首映、亞洲首映,但恰恰收到了很多首映的片子,我們正在徵片,範圍開放到了華語地區,已經徵到70多部片子了。

行李:雖然食宿上不太方面,但這裡有地平線,還可以射箭,打排球,踢足球,大地上真正的遊樂場。

顧桃:我想用人的方式,而不是專業的方式做,我想更放鬆地在這兒待著,但同時還需要藝術家的傳遞,草原上很多時候沒信號,好多年也不看電視,還是想用藝術的方式讓這個營地有吐納、有傳播。

行李:這裡的四季是怎樣的?

顧桃:經常有朋友問我,草原上什麼季節草最好?我說草好,你是來吃草還是吃羊?每個季節都有自己的味兒,像這個季節,一天裡就會有四季的更迭,晚間和凌晨還會下雪,早晨起來,雪大概有兩三釐米厚,到中午,雪已經化得一點影兒都沒了,就跟沒下過一樣,那時可以穿半袖,下午又是很大的風,晚上風也特別大,好像蒙古包隨時都能被吹翻。草原比孫悟空變化還快,可能一陣風過來就是雨,有時只有幾滴,有時是暴雨,但又馬上放晴。

行李:哈哈,來吃草!最後一個問題,你對下半生有什麼計劃嗎?

顧桃:我從來沒做過任何計劃,可能未來以畫畫為主吧,也剪以前的片子。現在手裡很多片子,也還有一些拍攝計劃,想著夏天剪輯,冬天拍攝。我更喜歡冬天那種冷清下,人最自然的狀態,尤其在北方少數民族地區,你會感受到和城裡完全不一樣的冷,夏天那種藍天、白雲、綠草地,那種節日的假象,大家泛著油、泛著光的景象,我已經拍過了,現在想回到人最自然的狀態。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幾年前,顧桃在內蒙的草原上拍了紀錄片《神翳》,講草原上的薩滿,如今重新回到草原上,期待他講出更多草原深處的故事。攝影/顧桃

5.

【2011年9月29日 顧桃日記】

昨天下午的拍攝,我認為是這六年來最重要的一次。瑪利亞·索終於能面對我的攝像機,在二姐德克莎的陪伴下,緩慢地講述自己快近一個世紀的森林生活,只有機器的電流聲,面對她的我不忍看到的眼神,這個世界變得寧靜了。

今天給父親的老朋友,我敬重的學者,烏熱爾圖叔叔打了電話,他同意將他錄音整理的瑪利亞·索的講述發在我的日記裡。我不是為了免去我繁瑣的錄像帶的整理,更是因為烏熱爾圖叔叔身心情感在這使鹿部落十年的經歷,是我難以達到的深度。我忠實地記錄在下面。

【我在激流河邊出生。就是這條激流河,我從來也沒離開過它。今年,我快80歲了。小時候,我家的馴鹿少得可憐,只有一頭。每次搬家的時候,大人背東西,孩子跟在後面,從這片林子走到那片林子,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那些情景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僅有的一頭馴鹿真是我們家的寶貝。

我父親是非常好的獵手。每次父親打著野獸,孩子們就去背肉,我們是吃肉長大的。我們兄妹10個,就我一個女孩兒。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我從小就盼著有那麼一天,馴鹿的頭數能一下子多起來。從能牽鹿開始,我就跟著父母出去打獵,幫著喂鹿,給大人們架火,打水,煮肉。後來又學會做鞍子,做鞋,做兜,熬皮子……現在還能做這些活兒的人不多了,也就是我和巴拉傑依了。我現在用的針線包,樺皮“邦克”(盛碗筷用的盒子)都是我20歲出嫁時的嫁妝,姑姑做給我的。

為了做“邦克”,父親特地為我剝了厚厚的樺樹皮,一直到現在我還在用。我都這麼老了,看見這些東西還能想起我的家裡人來。父親給我做嫁妝的那些器物上的花紋,都是用骨頭一點一點砸出來的。一次也就能敲出一個眼兒,裡面用的是樺木片,輪廓是父親整的,花紋和皮帶子都是姑姑給做的。出嫁的時候,家裡給了我6頭鹿做嫁妝。家裡一共也就十幾頭鹿,在當時已經算是相當好的了,好多姑娘都沒有鹿作嫁妝的。

我男人比我大20來歲,是父親做主吧我嫁給他的。他叫拉吉米,非常能幹,是個有名的獵手。他能找馴鹿,很顧家,還聽話。

年輕時我跑得可快了,抓小鹿的時候,我跑得飛快,連男人都佩服。有的小崽出生不讓人碰,瘋跑一氣,我就能追上,猛地抓住後腿拴好,等把大群趕回去後再去取回來。40多歲時,是我的鹿最多的時候,多得怎麼抓都抓不過來,眼睛能看到的範圍內都是鹿,什麼樣的小崽都有,它們身上的花紋也都不一樣。我跟小鹿賽跑,最後還是把它攆回來。每當下多多的小鹿羔的時候,就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候了。

以前搬家根本不用車,東西綁在鹿背上,一趟就搬過去了。有了馴鹿,鄂溫克人才能過得踏實。每次搬家15頭就差不多了。人騎的鹿打頭,糧食,撮羅子(鄂溫克人居住的一種傳統的帳篷),衣服等等都叫馴鹿馱著。有一年雪災,雪有一人深,馴鹿在雪裡走,只露一個小尾巴。人就把樹伐倒,讓鹿吃樹幹上的苔蘚,就這樣,一頭鹿都沒有死。那時我8歲,所有的人都穿著雪板走,雪板是用樟松,樺木做的。那個冬天很長,差不多小半年的時間。雖然那時馴鹿很少,但是為了鹿,就得不斷地找苔蘚,不斷地搬家。

人會懶得幹活,馴鹿就不會懶。以前沒修公路的時候,外地來了客人,我父親就牽著馴鹿去一個叫十八站的地方,領著他們把獵點挨個地轉。我的馴鹿可以自己漫山遍野地走。為了找馴鹿,我曾經在林子裡走過好幾天。現在苔蘚少了,馴鹿走得更遠,更難找回來。

現在砍林子砍得多了,動物也少了,苔蘚也沒了,想要搬家,但是沒有好地方去了。除了打獵,過去的人從來不殺馴鹿,也不吃,就算有些死了,被野獸禍害了,也都不吃。那個時候,獵物非常多,自己想吃什麼就去打,一會就打回來了。有槍就有了武器,什麼都能辦到。帶著槍出去,一天,什麼都能打到。原先,馴鹿死了都是風葬,捨不得讓它爛了。看到在外頭死的馴鹿,就是病死的也都要風葬,做個架子把它擱到上面去,為的是不讓它爛了或被別的野獸吃了。這些年才開始吃馴鹿了,但是我到現在也不吃馴鹿肉,自己家養的東西怎麼能捨得吃呢。

每年春季開始接羔,5,6月份,馴鹿就產羔了。這個季節,女人們都非常忙碌,雖然很忙很累,但是很開心。每天都要出去找鹿,看看這個鹿下了什麼樣的羔,花的了,黑的了,非常開心,牽著大鹿走,小鹿羔子就在後面跟著。剛生下的小鹿羔子,人不能碰它抓它,要不然它媽媽就覺得它被弄髒了,有別的味道了,會不要自己的孩子。馴鹿就自己在林子裡走,隨便哪裡都能下羔,人就到處去找。有的過幾天以後,大鹿就領著小鹿回來了,這個時間最忙的就是找鹿。

找鹿要看鹿往什麼方向走了,沿著蹄印去找。一路上什麼都能看到,棒雞,熊,兔子,秋天能看見灰鼠子。帶著列巴揹著槍走,在路上能打到啥就吃啥。打到大獵物時,就要找著馴鹿給馱回來。找馴鹿找不到是不會回去的,晚上就在林子裡攏一堆火,就這麼過夜了,打獵也是這樣,找馴鹿也是這樣。找馴鹿的活是男人也做,女人也做的。

以前搬家,都是看哪裡獵場好,主要是找灰鼠多的地方搬,還要有水,有燒柴。那時候林子好,灰鼠有的是,冬天我們一邊搬家一邊打灰鼠,用灰鼠皮換吃的用的東西。我姑姑一天打過30只灰鼠,她也打犴。那時候,不管男女都能使槍。說起來,狩獵離不開馴鹿,冬天雪深的時候,騎著馴鹿去打灰鼠,我有一頭坐騎,它很懂我的心事,我攆馴鹿的時候騎著它,木棍超左邊指,它就朝左邊拐,木棍朝右邊指,它就朝右邊拐。當初,為了馴服它,我的腰部摔傷了。我馴的馴鹿,不管多深的雪都陷不住它。

夏天搬家的時候,一定要有“拉不卡”(一種苔蘚)的地方安營,只要有煙,蠓蚊,昆蟲,小咬就不來了。在森林裡我們用火十分小心,從來沒有著過大火。出去狩獵的時候,也要有人專門看著火的。不抽菸當然也是為了防火。以前老一輩人抽菸袋鍋,那種菸袋鍋不抽自己就滅了,又防火又省煙。點蚊煙的時候是用一種叫“拉不卡”的苔蘚來燻的。煙越大越好,還能防火。真著起來的話,用水撲不趕趟,用那種苔蘚一下就壓滅了。

有一次,我們要搬家,選好地方以後,就回去牽馴鹿,路上遇到了熊,一巴掌就拍死了一頭鹿。我們開了槍,很害怕,子彈從狗的鼻子前面過去,把狗嚇的夠嗆,但是熊一點都不在乎。當時我們只有三隻子彈,把熊打倒了,但是不敢過去,就繞開到獵點上,把鹿牽回來。當時馴鹿還在那待著呢,第二天我們再去看熊,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就那一次看到,熊把鹿拍死後還要埋在土裡。那隻被拍死的馴鹿就是我的。

馴鹿有病了的時候,咳嗽了,我們就要熬一鍋草藥,挨著個餵給它們喝,不咳嗽的也喝,特別管事。歲數大有經驗的獵人都知道用什麼藥。馴鹿有時也能在林子裡找草藥吃,吃苔蘚和蘑菇之外也吃樺樹葉,嫩草,節骨草。它吃的草挺多,自己就能挑出來吃什麼不吃什麼,吃的最多的還是苔蘚,秋天最愛吃的是蘑菇。

早先,鄂溫克打獵要在鹼場下地箭,野獸來添鹼就被地箭射中。這樣常常把野獸打傷。夏天,要划著樺皮船去河裡叉魚,河裡的魚很多。那時候,家家都有魚叉,魚叉是用自己的小鐵匠爐打的。在我的記憶裡,我們一直有槍使,男人們也常用地箭打野獸,用魚叉叉魚。阿龍山有巖畫的地方,那個河灣裡有個“赫暈”(深潭),冬天,你一鑿開冰,魚就一條一條往上蹦。

孩子大概10歲的時候,就開始漫山遍野跟著大人去打獵,能找到灰鼠特別高興。我頭次打獵打的是灰鼠。鄂溫克把冬天叫“打灰鼠的季節”,整個冬天鄂溫克人都在牽著馴鹿搬家,哪有灰鼠就搬到哪裡。20多年前,有一次獵狗把一頭馴鹿圈住了,在林子裡叫個不停,當時我們正在搬家的途中,我丈夫拉吉米說:“你去吧。”我就過去用小口徑槍把這頭馴鹿打倒了,我打了四槍。

從我記事起,鄂溫克人就使用“別日丹克”槍,還有“烏日木格得”單子槍。後來,也有了“九.九”、“七.九”,也有日本人的“三.八”。解放後,共產黨給了“七.六二”、“半自動”。我們用的獵槍基本上都是自己買的,毛主席在的時候還給我們發了槍,大家都有,自己買子彈。也用灰鼠皮從俄羅斯人手裡換。最好用的槍還是半自動。過去我們人心齊,也不生氣,過得很愉快。那時候有一個孟鄉長,特別關心我們鄂溫克獵民,有點啥事就到我們山上,跟我們一塊吃一塊住,一塊搬家,找馴鹿。以前逢年過節當官的都來看我們。1992年,政府給每家都發了一頂新帳篷,包括現在的鐵皮爐子,這種棉帳篷比撮羅子好,熱的快,保溫。撮羅子容易把被子燒著。現在這樣的帳篷已經用了十幾年了。

我們就是這樣打獵,放馴鹿,過了一年又一年。過去,打獵,放馴鹿的地方挺大的,方圓上千裡……一直到黑龍江省呼瑪縣境內都去過。不管多遠的路,我們都牽著馴鹿走。過去,到處都有犴、鹿、灰鼠子,現在不一樣了,到處都有人,到處都有偷獵的人。這才過去幾年啊,可現在我們連自己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放自己馴鹿群的地方都沒有了!現在,還把我們的槍收了,就像把我們的飯碗打碎了……大興安嶺的這些公路、鐵路,開始的時候都是鄂溫克人帶路修的。那幾年,所有的鄂溫克獵手都去當嚮導,女人留在家裡照看馴鹿。修路的都是鐵道兵,他們對人都挺好。那幾年,我接待了好多漢人,(就是)記不住漢人的名字……

要說搬遷,我心裡真難受。鄂溫克人過去搬遷的次數不少,從奇乾鄉搬到了阿龍山,從阿龍山搬到敖魯古雅定居點,現在又從敖魯古雅搬到了根河定居點。這幾次都不是鄂溫克人自己想要搬的。要說那幾個地方,還是敖魯古雅好。村子周圍的林子沒被破壞,村邊的河裡還有魚,那裡的風也不大,燒水也能找到木材。根河的定居點就不一樣了,周圍的樹都沒有了,風也挺大,你乾脆找不到燒火的木材……特別是沒有馴鹿吃的東西,沒有“恩靠”(一種馴鹿喜歡吃的地衣)。那一點也不好!前幾次搬遷,對鄂溫克人影響不大,這次影響可大了。我在那的房子裡待過幾天,那房子的暖氣一點也不不暖,它能趕上生的火暖和嗎?夏天,我在那房子裡躺著腿就疼,玉蘭的孩子上山來的時候一直咳嗽,上山待幾天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馴鹿沒有吃的東西。你說在城市邊上能有“恩靠”嗎?沒有“恩靠”馴鹿能活幾天?一個人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當官的腦袋是怎麼想的,把一大群馴鹿放在圈裡去養,馴鹿是草地上的馬嗎?它和牛一樣嗎?搬遷之後,到底死了多少馴鹿?這些有人過問嗎?有人給你賠償嗎?沒有!

我們的馴鹿點沒有搬。從古至今,鄂溫克人就沒在離城那麼近的地方養馴鹿,馴鹿根本就離不開林子,這個事小孩兒都知道!馴鹿離人群越遠越好。這裡的人以為我們也跟著搬走了,看見我們還在這裡,他們很吃驚,說:“你們怎麼沒搬走”?誰也不知道他這話的意思,可過些日子就明白了。這些偷獵的傢伙以為我們全搬走了,重新把他們的套子下了一遍。我們的馴鹿遭殃了,一下子有20多頭馴鹿被他們的套子弄死了……那真是慘吶,我真是沒法說……一堆堆白骨!這是去年的事情,也就是2004年發生的事情。

獵槍也在這一年被收走了,是阿龍山的警察帶著搜查證收走的。獵槍被收走後,熊到我們點來的次數就多了,它就在馴鹿點轉悠,弄死了兩頭鹿,還把一頭鹿的脊背抓傷了……沒有槍你就對它沒辦法,嚇都嚇不跑它。山下派出所的人來了,他們拿了槍蹲了幾天,什麼也沒看見,從那以後,馴鹿群就跑遠了,不再回來了。我們的人找了好幾趟,在林子裡空著手走了七八天,怎麼也不能把馴鹿群攆回來……你們看,外面的馴鹿只剩了一半了……我們搬了幾次家,離開了被熊糟蹋的那片林子,這也不管事,馴鹿群還是不敢回來。

這是怎麼了,真是怪呀!那些山下的人怎麼就不想一想,他們待的根河、莫爾道嘎、金河、阿龍山、滿歸,這些名字都是誰給起的,不是鄂溫克人起的嗎?我們在這些地方、在那些林子裡生活了少說也有幾百年,那時候有誰啊?從解放那天起,鄂溫克獵手就是護林員了,哪被雷劈了,哪片林子著火了,還不都是鄂溫克人走上百里的山路下山報告的,還領著人在林子裡打火…..再說這些公路,沒有鄂溫克人用馴鹿幫著馱東西、當嚮導,能修的好嗎?怎麼這麼快就把這些都忘了呢?到底是誰把林子裡的樹都放倒了,砍光了?是誰跑了火,把林子一燒就是10天、20天?是誰在用毒藥藥死野鹿還有犴?是誰用套子把林子都圈起來,一點點地把野獸弄死?怎麼就沒有人說這些呢?

現在,我們怎麼連自己放馴鹿的地方都沒有了,走到哪都要被人管……我們還要攥著兩個空拳頭在林子裡找馴鹿,連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保證不了。難道,我們還要我們還要重新拿起弓箭去攆走那些熊嗎?這樣,連那些偷獵的傢伙都要笑話我們了,他們手裡還握著傢伙呢。幾天前,就有人拿著槍,在我們住的地方打我們的馴鹿,槍響的動靜都聽見了,我們的馴鹿也被偷著裝上車拉走了。這些怎麼就沒有管啊?一下子套死那麼多馴鹿,怎麼就沒人來問一問?沒人來關心我們……這是怎麼啦?可你耳朵裡聽到的都是謊話,那麼多的謊話!

我一個人的時候很寂寞,覺得被別人忘了,來人了雖然很高興,可他們老一個勁地拍照片,弄得我都不知道該做啥了。你們從這麼遠的地方來看我,說明我這個孤老太太還是有人關心著。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給馴鹿劃出個地方來。

我就是不會說漢語,有這麼多的話說不出來。但是,我要用最有力量的話,要回我們的森林,還有我們自己的獵槍……

一想到鄂溫克人沒有獵槍,沒有放馴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夢都在哭!】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行李︱顧桃:森林之王

已經飄進了博物館的鄂溫克文化。繪畫/王罡

採訪:Daisy

照片提供:顧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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