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官辦學校,能培養出什麼洋務人才?

這樣的官辦學校,能培養出什麼洋務人才?

清代筆記《清類稗鈔》記載這麼一件軼事:

蔡毅若觀察錫勇,以幼童入廣東同文館習英文,其後,選送京師同文館肄業,偕同學入都,抵館門,方下車卸裝,見一長髯老翁笑而相迎,慰勞備至。遂道之入,引觀各室,每至一處,則告之曰:“此齋舍也,此講堂也,此膳堂也。”指示殆遍。其貌溫然,其言藹然,諸生但知為長者,而不知為誰也。老翁詢諸生以已否午餐,諸生答曰:“未。”老翁即傳呼提調官,旋見一紅頂花翎者旁立,貌甚恭,諸生始知適所見者,乃相國文文忠公慶也。

此段文字將“文祥”誤寫為“文慶”。文慶亦為晚清滿族高官,但1956年即去世,諡文端,此時同文館尚未興辦。蔡錫勇幾位來首都進修的廣東學生,開始大概以為那位給自己當嚮導、參觀教室、宿舍、食堂的和藹長者是門房老頭吧?等了解到此人竟然是總理衙門大臣、軍機大臣、大學士瓜爾佳·文祥(即尊稱相國),估計驚訝得下巴快掉下來了。要知道,他們的地方長官廣東巡撫來京見到文祥都要跪拜的。

這段故事說明文祥如何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也能說明他對同文館的重視。文祥字博川,號文山,滿洲正紅旗人,進士出身,是晚清名臣,洋務運動的倡導者和領導者之一。是旗人中的能吏,勤勉正直,為官清廉,生活儉樸,在中樞達十五年之久,為慈禧太后和恭親王特別倚重。作為總理衙門的直屬機構、專司培養洋務人才的同文館就是在他會同恭王奕訢所奏請,於同治元年(1862年)設立。課程開始時只設英文,最初由英國傳教士包爾騰任教習,後來增設法文、德文、俄文、日文。同治六年又添設算學館,教授天文、算學。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總管校務近三十年。

這樣一所高規格的學校,其辦學條件是非常好,學生的待遇,今人難以想象。著名的戲劇理論專家齊如山是同文館肄業的學生,他在回憶錄中講述了這所學校學生所受到的優待,學生不但免學費,而且每月發津貼(膏火費)。

“初進館每月三兩,學一二年之後,洋文有成績者,則增至六兩,再過一期增為八兩,後增為十二兩,彼時每月十二兩銀子,這個數字是很大的,一個翰林,給中堂尚書家教讀,每月最多也不過八兩銀子。”

著名作家老舍的父親是京師護兵營一名士兵,庚子事變時抵抗八國聯軍戰死。他每月的薪水三兩銀子,要養活一大家子。

生活待遇之高,亦令人咂舌。齊先生回憶:

“除不管衣服外,其餘都管,所謂煤油蠟燭,微如紙媒洋火等等,都由館中供給。飲食最優,六個人一桌,共四大盤,六大碗,夏天一個大海,還有荷葉粥果藕等等。冬天則無大海,而添一個火鍋。盤碗中的菜不必說,單說這個火鍋,共分三種,任憑學生點要,一是什錦鍋,二是白肉鍋,三是羊肉鍋,所有各種羊肉片、魚片、肝片、腰片及雞蛋凍豆腐等等,合著一切作料應有盡有,總之跟從前北平正陽樓一樣,吃不夠再添。這還不算,如果不願吃,仍可隨便要菜,不但此,倘有熟人來亦可留飯,也是隨便要菜,不但吃飯一文錢不用花,連賞錢也沒有。從前有好幾位外國教員告訴我說,世界上的學校,沒有待同文館的學生更優了。”

想一下當時大清國弱民窮,多少百姓食不果腹,在死亡線上掙扎。這所帝國花大本錢培養洋務人才的學堂,教學效果如何呢?可以說很差。光緒八、九年間,清廷因為西北科布多地區與沙俄交涉,有一件俄文文書需要翻譯,軍機處讓同文館選七個學生去考試,大概擇優作為譯員。其中一人學了十三年的俄文,其餘六人也學了七年。可一考試呢?只有一人能把俄文字母都念全,其餘成績最好的,只認識一半字母。軍機處大怒,行文同文館訓斥,文中雲“學洋文十餘年之久,竟連字母都不認識,殊屬不成事體”。齊先生回憶說:

“按創辦同文館的年代及耗費款項,都應該有很好的成績,而且在光緒中葉以後,上海的廣方言館及廣東的同文館,兩處的優秀學生,都要經考試送到北京同文館,持續肄業,此名曰升學。照這種情形說,本應該訓練或造就出來許多外交人才,但可以說是沒有。外交官還有幾位,而夠得上外交家的,是一個也沒有。”

真是播下了龍種,收穫的是跳蚤。分析其原因,大致有三端。

一是學生源質量良莠不齊,其中學渣較多。同文館設立之初,學生先從旗人中選拔。我以為這是中樞的滿蒙親貴為抑制住湘淮係為代表的漢族官僚隊伍刻意為之。洋務運動後,清廷在中樞新成立的機構,都以旗人為主角,漢人頂多是敲敲邊鼓。如神機營、海軍衙門,總理衙門及其同文館亦如此。大概朝廷的意思一是重點培養旗人中的精英,二是像同文館這種優厚的待遇,等於給旗人子弟一條出路。可是當時旗人經過兩百多年的體制圈養,子弟普遍是頹廢、荒嬉,沒有上進心,近乎一個“特權廢物集團”,再加上其人口基數相比漢族人太小,能湧現出的人才自然也會小得多。而當時旗人的保守比漢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文館去旗人中招學生,幾乎沒什麼人報名,大夥普遍認為學洋文,和鬼子打交道,那是辱沒祖宗的,一家有子弟進同文館,這家人便被親戚和街坊瞧不起。後來不得不向各旗主攤派,旗主強迫一些窮人家的孩子或一些愚笨的旗人青年進去充數。旗人招不滿才開始招收部分漢人。齊如山出生於直隸高陽大族,祖父和父親都是進士,和大學士、軍機大臣李鴻藻是同鄉、世交和姻親。有一次其父去拜見李鴻藻,李鴻章得知齊家大兒子已經二十歲了,就說不要再學八股文了,進同文館吧。齊如山的父親很開明,明白將來八股文沒用,要有和洋人打交道的知識,正琢磨門路讓兒子進同文館,聽大喜,就讓李鴻藻打了個招呼,大兒子齊竺山進了同文館。他本來想讓二兒子齊如山一起進館學習,只是覺得一下子開後門讓兩個兒子進去,為難中堂大人。後來才瞭解,當時生源不足,別說兩個人,就是七八個人,李鴻藻一句話都可以進去。齊如山因此晚了幾年才進同文館學習。像齊家兄弟這種出生於漢族書香門第的讀書種子,進去後馬上名列前茅,年年拿頭等獎學金。齊如山說他大哥無論怎麼考試,總是第一。

二是教師質量沒保證。同文館聘請教外語的洋人教習,用齊如山的話來說,沒有一個稱得上學者,在本國連大學都沒畢業,多是一些來華撈金的外國混混。如齊如山所言,“在西洋各國中,凡有學問道德之人,總有常久的工作,絕對不會賦閒。凡學問不夠,或道德有虧,在本國不易覓工作者,方肯來華找飯碗,雖不能說人人都如此,但絕大多數都是這樣。”同文館前期的總教習由英國人把持,齊如山回憶英國總教習,“人極神氣極驕傲,可是不但不夠學者,而且幾乎是不通文,我見他給學生改英文的試卷,一般人看到不好的地方,不假思索,一筆就塗了去,可是他改的時候,就費了事了,憋得紅著個禿腦袋,改一次就塗了去,又改一次又塗了去,半天才算改就。”總教習這樣的水平,下面一般的洋教習水平可想而知。

三是學校管理混亂,紀律很差。因為招生不易,沒有退出機制,只能考獎賞來激勵優秀學生。學生別說早晚自習,就是正常的課也可來可不來,老師也睜隻眼閉隻眼。不少學生白天在外胡混,去戲院裡看戲,去八大胡同尋歡。到深更半夜才回來,而正常的晚餐早過來,學校管理方竟然遷就這些學生。半夜回來的人,隨時可以到食堂點菜,開小灶,因此食堂總是有廚師值夜班伺候著這些大爺。

到了光緒年間,國人眼界略開,學洋文、吃洋飯已經不是那麼丟人了,一些窮苦子弟(還是以漢人為主,特別是廣東、上海等沿海地區的)爭著報考同文館,才有像樣的入學考試,生源有所改觀。美國人丁韙良任總洋教習後,進行了整飭,曾經有一次40個學生被淘汰掉34個。但在那種大背景下,同文館教學成就依然相當有限。

齊如山在回憶錄中還講到庚子年一件令人發噱的事。義和拳進京師佔各衙門設壇,同文館亦不免,學生和教師早作鳥獸散。佔據同文館的義和團首領竟然拿總教席的洋文大印蓋章頒佈軍令,他說這是洪鈞老祖賜給的印信,上面刻的是天文。沒有敢告訴他那是洋文,如果說出真相非被大師兄殺了不可。

比較同時期日本人開辦學堂學習洋人和現代科學,兩國產出比之差別不可以道里計。原因嗎,相比大夥兒都明白,清帝國的腐敗已經是整體的、系統性的,不可能存在清朗一角,何況本來就是個官辦衙門的洋務人才養成學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