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沒想到

二三十年前,幾乎沒有一箇中國人可以預見到,或者夢想到今天的中國的樣子:漂亮的城市建設,方便的生活方式,現代化的居住環境,中國變化巨大,而世界基本上沒怎麼變。我是過來人,讓我跟你們聊一聊。

一 . 走出去

九十年代初期,中國到處都是百廢待興,雜亂無章的樣子。簡單來說就是老舊窮土。

彼時的我被標籤為天之驕子,我才大學畢業幾年,從事著令人羨慕的金融行業。那時,大學生還算是稀缺生物,這種環境助長了我高傲自大的性格,總覺得中國這個廟不夠大,裝不下我的才華與野心。

中國正逐步打開國門,外面的世界流光溢彩,千恣百態。

我通過各種渠道,聯繫上了美國和馬來西亞的親戚,寫信述說想闖世界的決心。美國的親戚給我寄了幾張報紙,要我譯幾段文字。我用幾大字典琢磨,但美國報紙英文還是感覺如同盲人摸象,我花功夫學到的英語竟然無法吃透。只能勉強亂譯,寄回給了這位親戚。然後沒有了結果。正沮喪的時候,馬來西亞的親戚來信了,願幫助我。也許是我的多封信的軟磨硬泡,也許是我的專業打動了他。總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辦好了護照簽證。

二. 登陸大馬

到了吉隆坡,親戚才終於接到了我。疲憊,煩噪在見到親戚那一刻頓時消散。

我稱呼他阿伯。他比較突出的是啤酒肚,穿著寬鬆的花襯衫,睜著魚肚眼,細細的金邊眼鏡撐在大肉鼻子上。他說:"笑一笑,不要象中國阿叔一樣"(以後才知道意思),一臉懵逼地跟著他走到了車旁,他用遙控開了門鎖,搞得我一驚一乍。當時中國很少有私家車,更別說遙控鎖。我在中國的心高氣傲,一下子變成了自卑氣短。

我想找個角落發一會兒呆。

汽車悠揚地滑行在伸向天際的高速路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有時會浮現迷幻般的色彩瞬變,我幻象出天堂的 模樣。道路兩旁錯落有致地排列著熱帶林木,天空湛藍,我的心情卻五味雜陳。我承認,我這位阿伯增加了我的自卑感。車快到家的時候,我聞到了大海的味道,我一下子心潮澎湃...,我怯生生地問阿伯:"咱們家附近有海嗎?",他疑惑地斜著魚肚眼白:"怎麼會這樣問?" 我說"聞到了海的味道"。我那種顫抖的聲音好像是說聞到了天堂的食物。他哈哈大笑:"這附近有個海鮮市場,那是爛魚蝦的味道"。噢,My God,我可是丟人丟大法了。

三. 他鄉爰情

伯父家在吉隆坡郊外,車進小區大門時,一個黑印度人門衛把門禁杆放開,向伯父敬了個禮,又驚嚇到我了。心想:"伯父是高官?這麼大的院子都是他家的?" 我有點膽戰心驚了,但是心裡暗自竊喜,看來伯父不是一般人物,將來會助我改變命運的。

伯父的房子是聯排別墅,馬來西亞地廣人稀,雙層排屋,單、聯排別墅比較普遍。今天的中國小區建設已超過大馬太多,只是公寓佔大多數。伯父家就是普通裝修,但當時我就象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感覺到處都是高大上。一樓有兩個小住房,我被安排到其中一間,另一間是菲傭的房。伯父自己開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電器商店,離住處大約兩公里。他說:"你以後做我的會計,給你每月500林吉”(當時的1馬幣約為2.6人民幣)。對我來說已是天文數字了,我的收入是當時中國人的五倍!我想再幫大家增強點那時中國的寒酸印象 — 我當時還有一個堂哥去了南美,他的月工資約為八百美元(當時1美元約為8人民幣,黑市更高)。至今我都能回憶起他寄給我的破信紙上寫出的得意忘形,當然,他離奇高的工資可以毫不費力地砸暈我兩三次。

我在中國是天之驕子,令人羨慕,但是,在馬來西亞,我卑微地做了一個小商店裡的算帳的,心裡有落差。但是外國的現代生活不公平地抹圓了我的高傲的稜角。其實這個工作非常瑣碎繁雜,當地人不是一次性,而是分期付款。真是令我開了眼界,電話,電視,收音機都是分期付款。每個客戶的還款數字,日期,及有沒有欠帳等要詳細列表,隨時要催帳。當時沒有電腦,全靠筆和本磨洋工。有一天,伯父帶來一個會計,他的趾高氣揚完全碾壓了我的心高氣傲。他說:"你們中國是這樣做賬目的嗎?你們中國還沒有電視吧?你們中國..." 頂他個肺,我們中國就這麼不入你的眼嗎?哎,這種被另眼看待的事情後來經常發生。最常見的是有華人鄰居或者同事開玩笑:"嘿,China man(中國表叔)" 。無奈,我知道,伯父幫助我到大馬,一是幫親戚,二是請了一個低價位的打工仔。可是對一個窮國家的人來講,只有高興的接受。我的傲氣迅速地消失。而那時臺灣人,香港人的待遇完全不同。這是時代的悲劇,中國一百多年的貧弱落後使我們喪失了太多本該有的紅利。找誰說理去?

哎,看看美好的事物吧 — 伯父家的菲傭。她叫艾玲,年齡大約25,樣貌清秀,說話溫和,象熱帶水果,透著甜蜜。在馬來西亞,華人雖然是少數民族,但比其它族群富有,馬來西亞許多中產華人家庭都僱菲傭,所以,華人在菲傭的眼中是高人一等的。我一廂情願地想帶著這個優勢征服艾玲,可是哪知道此華人非彼華人也。

我也有青春的騷動,我也想在國外娶媳婦,我也想脫離貧窮的祖國。這樣的混雜激情摻和一些無知偏見,使我的智商降為負數。雖然,女人在戀愛中智商是零,但還是高過我。

我經常找話題跟她拉近乎,慢慢成為無話不說的蜜友。我都已經負智商了,瞎誇唄,誇她漂亮,贊她能幹是我的常規武器,她似乎很受用。但是,有一天,給我澆了盆冷水。我問她:"你去過中國嗎?" 她答:"沒有,但是也不想去,我親戚去過,又髒又亂,那邊很窮"。嗯?難道菲律賓很富?聽了她的話,我的信心瞬間坍塌,我突然明白,我和她之間是另一個華人的距離。我當晚不能入睡,反覆想一個世界難題:華人的祖宗是同樣的,語言是同樣的,可是,世界上其它國家的華人比中國的華人富有。其它國家的人貌似把中國與其它國家的華人區別看待。問題出在哪?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個窮瘋了的人很容易變成哲學家,我當晚幾乎成為了哲學家。當然,這個難題二十多年後強大的中國給予了漂亮的解答。但是,當時我已深陷愛情。常用蹩腳的英文作詩念給她聽,負智商的我厚著臉皮用抑揚頓挫的聲調輕聲念動人的句子確實打動了她。終於有一天她對我說:"你是個好人,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看到她竟然流淚了(後來我才瞭解她的 苦澀)。從此,我在異國他鄉有了精神支柱,也憧憬起詩和遠方,忘記了眼前的苟且。哎,零智商的女人多好!

為了她,我一個從小在無神論的國家長大的人去教堂禮拜。她有一天帶我去神父的辦公室,她用菲律賓土話說了一通,然後,讓我坐在神父面前,回答了一些為什麼信教及我的名字,年齡之類的問題,然後,神父給我一本簡易版聖經。(我當時矇頭蒙腦地亂回答了些什麼,完全都不記得)。艾玲說:"你現在是我們的兄弟了"。上帝啊,這麼莫名其妙的我就找到組織了,而這個組織在我以前的認知裡,盡是離魅魍魎。管它呢,愛情的為量把腦子燒秀豆了。

我的戀情扭扭捏捏地往前邁著碎步走了一年多,沒有察覺到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其實,她一心想嫁到富有的國家而改變命運。她在尋找機會,摸索方法。她不會滿足於談情說愛,而是需要實實在在的房子、車子、先進的國度等安家立足,而我顯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對我來講,她的要求幾乎是天方夜譚(八九十年代很少有人敢做這樣的夢,誰能想到二十多年後,這些已成為平常之物)。我全然不知道她已經移情別戀了。原來是那個男人,他曾經出現過小區裡幾次,臉很大,又矮又胖,脖子上掛著粗條金鍊,穿著兩隻不一樣顏色的鞋子(好象是當時的時髦)。總是大聲地用馬來華人腔調的英文一塊一塊地往外拋著說:“艾玲,你要去哪,告訴我,我載你去”。艾玲總是嫌棄地說:“又來了?不要出現在之個小區!” 我原以為這個粗糙的漢子不入艾玲的眼,哪想到...,哎,年輕的我什麼都不懂,這是我的硬傷。直到那一天,艾玲低著頭,斷斷續續地對我說:“我們沒有前途,我們只能分手”。我疼到直直地盯著她問她幾遍為什麼,她說:“你不瞭解我家裡的情況,我必須要找個依靠,要一個真正的家,你沒有”。我感到無助,我知道我敗了。我知道她也有深愛,可是口上的浪漫從來不會產生實際的結果。她只是重複著:“你是個好人”。好人有屁用,Good bye。

四. 夢醒時分

我找到一家吉隆坡市中心的disco廳狂野亂跳,我沉浸其中,隨著音樂大聲喊著:"不公平,不公平!" ,眼前浮現著中國的女同學,母校的慶祝會...,我大致是經受著一場熱帶風暴。第二天伯父把我叫到他房間,語氣沉重地對我說:"阿侄,我看到你最近不太正常,我猜你有煩惱,中國有許多人沒有你那麼幸運,還在受苦受窮,你現在不努力,將來怎麼能幫到他們?" 哇,沒想到,伯父有這樣的境界,難道曾經貧窮過的他也被逼變成了哲學家?好吧,忘掉扭曲的戀愛,換一個活法。

後來,我離開了伯父的商店,又斷斷續續做過推銷,金融分析師...,後來又去過多個國家,最後,又回到中國,結了一次婚,由於我的不定性,婚姻最終解體了。我始終就是普通人一個,當然,隨著中國突飛猛進的發展,我也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這些稀鬆平常的生活用品在二十多年前是罕見物品,因為沒有,我痛失了一個美好愛情。有時,當我 佇立窗邊,望著外面的高樓林立,玉帶般的公路車水馬龍,會想起艾玲。我想哭,遙遠的馬來西亞的歲月。

2017年,我去馬來西亞探望伯父,他告訴我艾玲小姐當年就被那個男人拋棄了,她已經懷孕了(天主教不允許墮胎),她求伯父收留她一段時間。伯父說因為可憐她,那一段時間,伯父伯母幾乎成了她的保姆。最終,她還是挺著大肚子回了菲律賓。她經常寫信給伯父,也許是感激吧。聽到這些情況,我的心跳動得很厲害,按納不住,要了艾玲的地址,飛往菲律賓。

五. 再見了,青春

到了馬尼拉,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看到了一個貧窮,混亂,落後的國家。從馬尼拉坐大巴搖搖晃晃約兩個半小時才到了艾玲的家鄉 — Angelice。又拿著信封打聽,才找到了她的家。那是連成片的低矮房子的一個角落,比中國三四十年前偏遠落後的縣鄉結合部還差。我再見到艾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沒有中老年的富態,卻一身黑瘦的幹皮膚包裡著羸弱的身軀,臉上被歲月的鏽刀刻滿溝壑,像放久的核桃皮。只有眼睛某個角落閃出舊時的柔光。我突然心很疼,我曾經的"女神"落魄到如此境地。頓時,我的負智商功能啟動,瞎說到:"你看起來還是那麼漂亮"。嘴上說著,內心裡恨不得抽自己的嘴,我的青春騷動無厘頭的胡亂飛揚。哎,哎,我曾經的深愛。那個咯咯咯咯咯咯笑的女孩子呢?那個我仰視的漂亮女孩子呢?她眼神呆滯,緩緩地說:"你變化不大"。通過她的描述,我大致瞭解她曾在菲律賓正式結過一次婚,後來男的莫名其妙消失了。她就一直未再找男人,做著萊市場送菜工,女兒在一家商店做售貨員。薪水微薄,生活艱難。

也許是為了接續曾經的情愫,也許是為了 彌補錯失的歉疚(真是的,我 愧疚什麼?是那個大馬華人橫刀奪愛,我是受傷者。可是,愛情從來都是一本糊塗賬),我住在她附近的旅館,天天買各種水果,日用品去她家。她的女兒非常懂事(哎,窮人家的孩子),有空就帶我 逛這個小城,我們已經熟到去酒吧互嗨熱聊的地步。我承認我在複製二十多年前的純情。雖然 感覺渾渾噩噩,迷迷糊糊,但我拾起了一段美麗時光。

很快到了我要離開的時候,我心情複雜地去告別。看著艾玲,我說:“要再見了,也許是永別”。她囁嚅著嘴,似乎想說什麼,我問:"要我幫你忙嗎?" 她說:"你能幫我嗎?" 我回答:"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她乾脆地說:"把我女兒帶走"。我眼睛睜得好大:"什麼?什麼意思?" 她說:"我女兒做你的老婆吧,她喜歡你"(需要說明一下:菲律賓的女人是不顧一切地想往外國嫁,不管年齡差距,以前只嫁西方男人,現在包括了日本、韓國、中國的男人。因為太窮了)。我驚訝萬分,使勁搖著頭:"這個不行,這個..." 她哀怨地望著我:"你不喜歡她?" 我感到心痛,弱弱地說:"你女兒是個好姑娘,善解人意,漂亮可愛..." 她露出了微笑:"你們會成為好夫妻的,你是個好人"。聽到這句話,立刻使我回憶起她曾經在幾種場合說的同樣的話,我的腦海中漂出她青春可人的樣子。我又啟動了當時的勇猛:"你不是說中國又窮又落後?你捨得嫁女兒到中國?" 她大聲說:"現在我知道,中國是先進國"。真是滄桑鉅變,我曾經的"女神"看不上我,現在卻要把女兒許給我,讓我很傷感,又很自豪。自豪的是我的身後終於有了一個強大的祖國,這個真管用。我衝著Michelle(她女兒)招招手:"Michelle,你是個好女孩,可我不能娶你。再見了,以後有什麼需要,給我發電子郵件"。

我當天離開了Angelice, 當大巴起動時,我的眼角有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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