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世上只有一個程硯秋

許石林:世上只有一個程硯秋

程硯秋與崑曲大師俞振飛合作出演《遊園驚夢》(左為程硯秋飾杜麗娘)


程硯秋內心十分清楚自己的價值,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就自己的。所以,當梨園界名家紛紛子承父業的時候,他卻偏偏不讓自己的任何一個孩子學戲。其名曰:學戲太苦。實際上他那高傲的內心,認為自己是不可學的,孩子們學他,只能是對他遞減式的繼承,很難達到更新的高度。


本文原載於《書屋》雜誌2011年第3期,作者許石林

  一  民國二十年(1931)9月21日的《華北日報》上刊登了一條消息:“今晚不登臺演戲,平市名伶程豔秋,原定今晚在中和演《文姬歸漢》,唯因國難當前,既挽救之不及,何忍再粉墨登場,顯露色相!遂於昨日通知該園,今晚決不出演雲。”

  這是“九一八”事變後的第三天。  那時候的程豔秋,已經不是小時候飢餓難忍,放下他的旗人身份,去受苦學戲,以求養家餬口的窮小子了。他此時非但擺脫了貧困,而且成為演藝行業中居前幾位的高收入者,即那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任何時代的既得利益者,都有一個可以理解的共同性格,就是怕惹事兒、不敢出鋒頭。更何況面對時局大變動,絕大多數人選擇潛身縮首,不發言惹禍。而一個唱戲的伶人,竟然公開在報上刊登罷演的新聞,於心憂國難者,當然是一種鼓勵,而對於迎風聞騷、嘴巴永遠朝著奶嘴方向踅摸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想都不敢想的傻呆、迂闊。

  況且他的罷演消息之文辭,其情之激憤,難掩對主持國政的當朝文武官員老爺們的失望和譏刺——一個在那些大人老爺看來,身份低微卑賤的藝人竟然用這條消息,向大人老爺們潑灑了滿臉的鄙視!

  一個伶人對國難的憂憤,當然挽救不了時局的頹傾,甚至也喚不醒幾個踟躕觀望、瞻顧麻木的國人,只能留在歷史文獻上,成為一個資料和文本,記錄那個時代。一個身份有別於士大夫,卻做出了賢士大夫才能做出的選擇。


  程豔秋深知國破家亡,自己作為一個唱戲的伶人,將會面臨更大的屈辱和磨難。次年即1932年,程豔秋正式改名為“程硯秋”,並將字“玉霜”更名為“御霜”,以示玉潔冰清,御風霜當有自立之志(《北平晨報》1932年1月1日)。

  日本人佔據北平以後,程硯秋多次拒絕登臺演出,不為日本人用歌舞粉飾其佔領下的北平。終於有一次在火車站,與日本憲兵發生衝突,打了一架,各地報紙以《程硯秋大鬧車站》為題報道此事。從此,程硯秋決定解散他多年苦心經營的劇團,徹底告別舞臺,離開北平,到西郊當起了菜

農。  在京郊青龍橋附近的偏僻小村,程硯秋每天堅持運動、打拳,但不弔嗓子,每天上午就在房間裡埋頭讀書或寫字作畫,下午就牽著黑騾子,肩負鋤頭,去田間幹活。有城裡的親友去探望他,問他何時才能重返舞臺,程硯秋感嘆:“這年頭,唱戲這口飯還能吃嗎?咱唱戲的也是人,幹嘛總被

人欺負、受委屈?”  直到抗戰勝利,他才回到北平,重上氍毹,多年後他演出其代表作《鎖麟囊》,薛湘靈飽受離亂之苦,終與親人團聚,那一句“換珠衫依舊是富貴容樣”,儘量含斂著的唱腔中顯現的百味俱足的喜悅之情,非一般人能體會。

  二  程硯秋之藝術精深高妙,今人韓玉濤先生尤賞程硯秋唱腔之“荒寒之美”,認為其唱腔中有一股士君子之“狷介之氣”,因而將程硯秋先生喻為“菊壇杜甫”。研究者認為,後來學程者雖多,僅得一二神韻即可屹立於舞臺。

  應該說,程硯秋演劇雖蔚然有成,但觀其一生,其人其藝、其行其言、其思其想,卻都是一個不安於做一個唱戲的、不甘於做一個伶人的一生。一本由其子程永江教授整理的《程硯秋日記》,二十八萬字,基本上原生態地呈現了這個藝術大師是如何成就自己藝術和人生的緣由與歷程。

  程硯秋出身落沒的滿洲貴族,戊戌變法後,旗人的種種優待沒有了,整個家庭陷入了飢餓貧困當中。不得已,他賣身學藝,為的是免於飢餓。這個天分極高的孩子,受了許多苦,也許是血統和性格的原因,受苦沒有使他委身沉淪於流俗,反而使他更倔強地與流俗抗爭,走到了世俗給伶人設定的概念與定義的反面,即他不像一個唱戲的。

  後來的事實證明,正因為他不甘於做一個唱戲的,他的戲才唱出了絕代風華。  程硯秋心氣高,要強好勝,人所共知。他嗓子變聲時出了問題,要是別人,早就放棄唱戲,改行做其他了。他卻不,硬是將錯就錯,創造出一種獨冠群芳的新聲——“程腔”。其腔,在研究聲韻學的學者看來,恰是中華古音在現代的藝術呈現。在風靡當年的“京劇四大名旦”評選熱潮中,“程腔”因為其幽微婉轉,意味無窮,深受戲迷追捧。越來越多的人發現,“程腔”蘊含著的藝術元素非常豐富,既能找到劇種各個流派的精華,亦能找到別的劇種和藝術門類如崑曲、民歌等等的精華神韻。

  程硯秋心志高邁,從小就顯示出不凡的氣度。即便他再恭謹地面對老師,也掩飾不了他隨時從老師的教導中破殼而出的內心指向。所以,他在老師面前,是一個有心勁兒的學生。據說“通天教主”王瑤卿就對程硯秋懷有些許矛盾心理,原因就是程硯秋聰明得有些讓老師感到不安。天下的好老師和好學生,不都是這種感覺嗎?

  程硯秋考察歐洲戲劇、研究話劇、解放後考察中國民歌等等,他所寫的文章,到現在都是一般研究者所達不到的高度,在當下這個演藝已經百般討好市場的時代,尤為珍稀。

  觀其日記和生平,可知其創造從未停歇片刻。他與翁偶虹先生約定創作《鎖麟囊》,一破以往戲劇唱詞少有長短句的慣例,無疑給自己增加了創作唱腔的難度,正因如此,今天的人才能聽到那麼婉轉妙曼、細膩幽微的“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當日裡好風光忽覺轉變”等美妙絕倫的唱腔。

  程硯秋精通音律,懂文字學,朱文雄先生說:“他(程硯秋)的唱是以字創腔,對字聲上很有研究。”程硯秋的創造,並不是他一人閉門造車,而是遇到問題就求教,目的是解決問題,將唱腔創造得更完美,前提是他自己懂得要什麼、知道自己創造的目的是什麼。比如《鎖麟囊》中那一句動人的“兒的娘嚇”,就是吸收了西洋歌劇的唱腔,從中變化而來。

  程硯秋內心十分清楚自己的價值,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就自己的。所以,當梨園界名家紛紛子承父業的時候,他卻偏偏不讓自己的任何一個孩子學戲。其名曰:學戲太苦。實際上他那高傲的內心,認為自己是不可學的,孩子們學他,只能是對他遞減式的繼承,很難達到更新的高度。況且藝術並非一定通過血緣承傳,他將自己的藝術呈現在世人面前,有待後來有緣人去繼承、發揚。所以,他的女兒儘管學他學得非常像,但他堅決不讓女兒唱。他不要簡單的模仿,並一再告誡學生:學我的唱,不一定什麼地方都像我那樣死學,要有發展,要活學,不要搞出許多“毛病”來。

  其實,他的內心可能還有一個不為外人道的原因:自己不得已學戲,受盡苦累,雖然結果榮耀繁華,但是畢竟仰人鼻息。所以他作為一個類似“犧牲者”,拯救的是孩子們不再受那些人格的屈辱。所以程家的孩子,都受了很好的教育,紛紛出國留學。

  而程硯秋自己的戲,《文姬歸漢》、《春閨夢》、《鎖麟囊》、《荒山淚》等等,都是擔當道義、文以載道的正劇;其人,也是梨園行裡幾乎絕無僅有的零緋聞的正派藝人。

三  今年的“深圳讀書月”活動,邀請程硯秋先生之子、中央美院教授、美術史學家程永江先生來深做了三場講座,我忝為講座的主持人,與程永江先生夫婦和來自青海、南京的程派名票王勝利、彭林剛兩位先生交流、學習。

  我將自己閱讀《程硯秋日記》的體會與程永江先生交流,向先生請益。我的所有請教,歸總成一句話:程硯秋先生是如何成為他自己的?程永江先生的回答也可以彙總成一句話;讀書、學習。

  程硯秋先生學戲的那個時代,跟他同時學戲的人很多,天賦條件比他好的人也一定不少,他為什麼有一代大師的成就,原因就是他沒有寓於單純的學戲,他是綜合地、全面地豐富自己的人生、完善自己的修養。他的追求,比一個戲劇家追求得要大得多。

  成就程硯秋的,離不了一個讀書人——羅癭公。  羅癭公,廣東順德人,父輩在京居官清翰林院編修,癭公生於北京,少年即有詩名,是一個志在安天下的讀書人。清廷滅亡後,羅也曾在民國政府任總統府秘書等職,也當過袁世凱之子袁寒雲的老師。這些終究不能使其士大夫情懷得以舒展,於是辭官辭館,縱情詩酒,流連梨園,看戲臺上的乾坤人物。羅癭公看戲時發現了天資獨絕又刻苦好學的程硯秋。彼時的程硯秋,還不是自由身,即賣身在師父處,羅慷慨義舉,為程硯秋贖身脫籍,並從此細心栽培,教其學習讀書、詩文書畫,助其成材。

  可以說,羅癭公是將自己的抱負和理想嫁接在程硯秋身上,得以在戲劇舞臺上實現他教化天下、安邦定國之志的。

  羅癭公去世,程硯秋為其在西山八大處買墓地安葬,葬禮之隆、祭奠之誠,時人譽程硯秋為“義伶”。

  此後,一直到程硯秋去世,每年程硯秋都按時把節地帶領兒女們祭掃羅癭公墳塋,每次外出演出,必展墓祭告羅公,從無間斷。

  羅家嫡系後人已移居國外,羅公之墳也因為近些年的開發,移往別處。程永江先生約好王勝利先生等,擇大家方便之日,到京再祭羅公。

  程硯秋故居在北京西四北三條衚衕。程硯秋先生早於“文革”前多年去世,使得他的故居因此僥倖躲過抄家破壞,至今保存完好,程先生生前生活、演戲所用之物,悉數保存在這所四合院中。站在趙登禹路上,即可看見程宅那棵高大的榆樹的樹梢。這種參天的大樹,今已不多見,它究竟是風吹過來偶然落在院中的一顆樹籽入土發芽長成的,抑或是從別處穿牆越土而來的樹根破土發芽的,總之非常偶然,得天地造化、人心呵護而成。

  造就程硯秋的時代、幫助他的那些人已經不再有了,讓人想起他曾說過的:“世上只有一個程硯秋!”就像那棵偶然落地生根、得天地造化的榆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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