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散文中的山水傳統

劉軍 | 散文中的山水傳統

散文中的山水傳統

劉 軍

劉軍 ——散文中的山水傳統

很多時候,我們在談論中國文化的時候,就會說中國人沒有信仰,這個判斷實際上並不準確。山水對於國人來說,實際上扮演了準宗教的角色,我們中國人是信山水教的。而山水教兼顧了天道信仰和中國人對世俗生活的熱愛,天道崇拜和祖宗崇拜是中國文化的特點,代表著形而上的訴求,而對世俗生活的熱愛,則充滿著形而下的意味。西方人在思想困頓的時候,可以尋找宗教;而自古以來的中國人,往往遁入山水,在山水裡面尋找答案,所以說,山水就是中國人的信仰。

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某一次,我發短信給幾個朋友,邀約在一起吃飯,並以這兩句詩為題引。飯桌上,朋友們不是通常的寒暄和玩笑,而是聚焦於詩句之上,謬讚我這個學中文的拽文拽得恰到好處。由此可見,哪怕沒有實體的內容,山水以某一種意象和普通人遭遇,也會引發內心的波瀾。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這一命題始見於《論語·雍也篇》,而在此之前,老子在《道德經》中也用山和水加以闡釋世界的本源所在。老子認為大山之間能容萬物的虛空,就是谷,以此比喻聖人的包容,心中不著一物,方能容納萬物;水則居於第二,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因此水性接近於道的呈現。按照雅斯貝爾斯的說法,這是軸心時代東方特有的智慧。也就是說,早在先秦時期,老子與孔子在認識論層面就完成了對山水的定位,它們隸屬於哲學的歸納與提升。當然,哲學的提煉也非空穴來風,文明早期,泛神論基礎上的自然崇拜,山水就構成了先民信仰的重要內容,比如西南和南方地區的巨石崇拜、大樹崇拜,青藏高原的聖山信仰,皆是範例。

山水信仰—哲學表達—文化奠基—文藝內核,這一路線圖,展現了山水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越來越精確化,越來越意象化的演繹過程。中國的山水文化是以山水為表現對象的文化現象。這一形態的山水文化,具體包括山水畫、山水詩、山水園林等等。德國漢學家顧彬在一次文化沙龍上,有過一次關於中國山水的發言,堪為玩味,他說:“如果我們從德國,也可以說從西歐、歐洲來看山水的話,我會發現我們德國到18世紀末,我們的文人還沒有發現山水。我們的山很高、很危險。原因可能是你們(中國)的山水和我們的山水不一樣,可能你們的山水比較可愛,像朋友。到18世紀末以前,歐洲人基本上沒有發現山水。山水能夠讓人安靜。山和水能夠作為我們的朋友,在18世紀末以前的歐洲,是不可能的。你們的貴族發現了山水的美。反正王維最有名的詩,都跟山水有關係。”顧彬道出了實情,以歐洲文化為例,儘管早期也有著奧林匹斯山的凸顯,羅馬晚期也產生了田園詩的吟唱,但都無法構成歐洲文化的本源。二希文化才是歐洲文化的源頭,而二希文化的主體內容則由宗教和城邦文化組成。因此,山水在很長時間內無法構成歐洲文化審美的內容,並不稀奇。

山水文化的審美內容往往以文學、繪畫、園林建築、書法、音樂、美學、舞蹈等藝術形式為載體。它們共同塑造了中國人的靈魂和精神,正所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魏晉以降,山水審美意識覺醒。如同宗白華先生所言的那樣,晉人向外發現了山水,向內發現了自我的深情。山水文章與山水詩歌由此而勃發,雖然修辭與技法不一,然而殊歸同途,最後皆幻化為人格和心靈的寄託之所。就文脈而言,文以魏晉山水遊記為濫觴,詩歌則以謝靈運、謝眺為發端。在此之後,這種將性情投放到山水之間的審美方式被不斷強化,最終形成山水文章的古典文學傳統。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樣的審美原則成為通則,也打通了各個藝術門類的闕域,此處的造化,指的就是山水。可以說,離開了山水,我們無法談論古典的錦繡文章。

自然山水既是文化先賢參禪的外在環境,又是他們悟道的心靈橋樑。古人寄情于山水,在山水中出走。但不是永遠的出走,而是將出走作為回來時更好的基礎,遠離心被奴役的狀態,釋放出了生命的各種可能性。如果說山水是古典詩文的主體內容的話,那麼白話文以來,中國文學的寫作,尤其是散文的寫作有了新的轉向,轉到志與趣方面,志就是言志,趣就是個人趣味,總擴起來,就是強調個人性的確立。周作人,梁實秋,朱自清,林語堂,沈從文等,就是例證。如果說魏晉開啟了審美的自覺,那麼,新文化運動展開之際,則開啟了個人的自覺。就此之後,山水由神聖的居所、敬畏的對象下落到人間萬象之中,即使有些篇章涉及到詠歎和讚美自然的主題,比如《湘行散記》《白馬湖》《天山景物記》《雨中登泰山》等,也屬於風景美學現代建構的內容,與古典文章虛實之間的處理方式差異甚大。

新時期之後的散文寫作,實際上銜接了白話新文學的志趣傳統。九十年代之後,隨著各種體式的繁榮,抒情散文的逐漸退場,識見與體驗之深以及敘事的加重,使得山水傳統進一步弱化。世界的影像化之後,即電視、電影、相機、手機等攝錄設備的相繼登場,無疑摧毀了人們對純粹自然風景讚美與嚮往。山水依然,作家的筆力也在,然而,人們的審美方式卻因圖像時代的到來而悄然轉向。

而另外一個普遍發生的事實卻是,山水傳統作為文化的內核,作為一種原點式的存在,在工業化時代裡,其外化的方式不再是以文學藝術的再創造為主,而是泛化到旅遊熱、攝影熱、戶外熱中去,轟轟烈烈的大眾化運動打造了山水傳統的另外出口。而在文學的傳統中,隨著生態美學及相關理論的崛起,國內仍然有一批散文作家致力於山水傳統的當代書寫。長白山成就了胡冬林的山地筆記,阿勒泰成就了李娟的邊地寫作以及王族的神性刻畫,而在江西和遼寧,還有像秋其、叢曉偉這樣的自然觀察者,在呼倫貝爾草原,還有艾平的記錄。山水能夠給作家帶來冥想,而冥想會帶來某種超越式的存在,引領著他們進入更玄遠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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