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動車趕回老家,沒能見到奶奶最後一面。 晚了半個小時,只半個小時,陰陽兩隔。
1.
由於父母工作關係,我的童年都是在老人的養育下度過的。
奶奶、姥姥、姥爺,
他們是我生命中最疼愛我的人。
奶奶年輕時就守寡,僅我父親這一個孩子,
小時候竟感覺,奶奶就象是我的老一點的媽媽。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小動物,奶奶就常常推著小車,帶我去動物園。
動物園裡,我最喜歡猴子,經常在猴山一看就是大半天,
奶奶從來不催我,一直到我看累了,才陪我回家。
我也特別喜歡看露天電影,
經常電影散場了,奶奶揹著熟睡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回家。
奶奶是小腳,在她少女時代就被裹成的三寸金蓮,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把熟睡的我一點點揹回家的,
而我竟美美地一覺到天亮。
2.
不知道什麼原因,五六歲的時候,我得了一場肝炎。
只記得當時父母都在外地,只有奶奶陪著我在空蕩蕩的病房。
每天輸液、吃藥、打針,
我沒哭過一聲,
只當父母有一天突然回來看我,
我才悄悄地哭了,只有奶奶看到了。
3.
每年過新年,都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
穿新衣、放花炮、吃好吃的,還有壓歲錢。
奶奶總會在大年初一的一早,就招手把我叫到她屋裡。
從層層摺疊的布包裡,拿出一疊嶄新的一元一元的紙幣,放到我手上。
奶奶一輩子沒上過學,也沒有工作,
這紙幣,不知道她是怎麼一張張攢下來的。
當時的我,只感覺自己一下子好有錢,一天裡都要把這疊紙幣數上好幾遍。
於是,每到新學期的開始,我就給自己定上好幾份雜誌,
心裡想著,奶奶如果也能看懂這些雜誌,該有多開心!
4.
沒有父母嘮叨的童年,沒有培訓班填滿的童年,是幸福的。
更幸福的是,書和雜誌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
我和奶奶住一個房間的時候,
我坐在我的小床上看書,奶奶總是坐在我對面的床上,一聲不響地陪著我。
我被書裡的情節吸引,有時笑出聲,有時又一個勁地抹眼淚,奶奶就坐在那望著我,而我全然感覺不到奶奶的存在。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讀福爾摩斯探案集,合上書,望向窗外黑漆漆的遠處,莫名地恐懼,彷彿遠處就是一片沼澤地,還有沼澤深處幽幽的綠光。
我鑽到奶奶被窩裡,緊緊挨著奶奶,慢慢才睡著了。
5.
在外地上學和工作後,我很少回家了。
剛開始是書信聯繫。我每次都要寫上長長的三頁紙,彙報完自己的情況後,再問候家裡所有人,首先就是問候奶奶。
每次的回覆都是,你奶奶身體很好,飯量也不錯,你不用惦記。
記得剛有電話的時候,我每次打電話都和奶奶說:我接您來北京看看。
奶奶總說,那地方太大了,我走道不方便,你常回來看看奶奶就行了。
奶奶是小腳,還暈車,凡是封閉的車,都會暈車。
我知道奶奶其實很想來北京看看天安門,看看毛主席像,只是她不想給我添麻煩。
6.
春節或者我女兒放了暑假,我們一起回我的老家。
奶奶眼裡放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奶奶耳朵背,大著嗓門說著家鄉話跟我問這問那,
把我女兒拽到身邊上下細細地端詳,臉上皺紋也笑著擠在一起,她就一直拉著我女兒的手,嘴裡反覆地誇著。
我給奶奶帶來她最愛吃的話梅糖,還有北京的各種特產,奶奶叨叨著,花這些錢幹嗎。
春節團圓,媽媽炸了我愛吃的藕合、排叉、紅薯丸子,我們大家一起包餃子。
奶奶牙齒挺好的,飯量也不錯,我一直覺得奶奶只要能吃,身體就一定沒問題。
我們和父母一起打麻將,在家裡唱卡拉OK,奶奶就坐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
我們出去逛廟會,很晚了才回到家,奶奶已經蒸好了一鍋米飯,菜也洗好了,一直等我們回來,奶奶快九十歲了。
每次要離開家的時候,每次打電話給家裡的時候,奶奶都定定地囑咐我,常回來看看奶奶,沒準哪天就見不著奶奶了。
我一邊嘴裡答應著,一邊心裡的另一個聲音說:奶奶牙口好,飯量不錯,身體沒問題的。
後來我越來越少回家了。
7.
奶奶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記得有一年我給奶奶寄去了一張聖母瑪麗亞的照片,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很聖潔慈祥,我只是覺得很好看,就隨信寄給了奶奶。
誰知這張小小的照片,引發了奶奶信奉基督教的信仰。
奶奶沒上過學,不認字,但為了學唱聖歌,竟然讓我妹妹一點點教她,學會了認字。
奶奶還把那張巴掌大的照片,找人放大後裝到相框裡,掛在了她床邊的牆上,旁邊還掛上了十字架。
不僅如此,奶奶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一個人靜靜地收聽基督教廣播,每週日都去另一條街道的禮拜堂做禮拜。
我不知道奶奶那樣的小腳,是怎麼一點點挪動著,穿過一整條街的車水馬龍,每週日準時趕到那個禮拜堂的。
8.
人說耳聾眼花,但奶奶不是。奶奶耳朵背,眼睛卻很好使。
她小腳,平時不怎麼出門,就待在家裡做針線活。
奶奶穿針引線,都不用戴老花鏡,定定地盯著針孔幾秒,一根線閃電一般倏地滑過針孔,然後穩穩地在捏在奶奶的手指上。
她把我母親不穿的衣服,或者找到的各種顏色好看的花布收集起來,再剪成一塊塊小三角形,按照她喜歡的色彩一針一線拼起來。
有時候是一個暖色系的小坐墊,有時候是一條拼色單人薄被,被裡兒還是那種老粗布,再加上細密的針線,蓋起來是一種說不出的踏實,還有一種家鄉的味道在裡面。
每次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奶奶總是象我小時候一樣,神秘地招手讓我到她屋裡,
她小心翼翼地從老式的木箱子裡,翻出這些小坐墊、拼色薄被,還囑咐我說,別坐涼凳,要墊上這坐墊,薄被是粗布的,蓋著涼快。
有時候奶奶會把厚厚的一沓手縫的鞋墊遞給我,我心裡想著:現在穿鞋誰還墊鞋墊啊,可望著那滿滿的針腳,象奶奶一針針織出的時光的年輪,我心裡酸酸的收下了。雖然一隻也沒有墊過,但我一直小心地平整地收藏著。
9.
我有時候想,奶奶如果不是小腳,如果不是出生在舊社會,該是個怎樣的女性呢?
奶奶改良了芝麻鹽的吃法。
奶奶很愛吃芝麻鹽,把黑芝麻炒熟、磨碎放上些鹽混合,就著饅頭、拌到粥裡甚至幹吃,滿口鹹香,非常好吃!
但是芝麻鹽太散了,經常會灑到桌子上,奶奶覺得又浪費又不方便,怎麼辦呢?她發明了把芝麻鹽和一點芝麻醬混合在一起的新吃法。我們嘗試後,嘖嘖稱歎。
奶奶喜歡設計感漂亮的首飾和包包。
在我和妹妹一起整理奶奶遺物的時候,從奶奶的櫃子箱子裡找出了各種小巧的首飾,還有各種設計感很強的錢包,雖然都不值錢,但它們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時候,還是眼前一亮,我們為奶奶的審美深深折服。
奶奶用彈弓看護果樹。
我家是一樓,有一個小小的後院,父親在那裡種了各種花,還種了一棵無花果樹。
果樹葉片很大,很密,每到結果子的時候,總能引來很多喜鵲、麻雀來啄食,這些鳥賊得很,專挑又熟又甜的果子,父親拿它們無可奈何。
奶奶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這棵果樹,她讓我父親給她製做了一把小彈弓來射鳥,奶奶紋絲不動地靠在窗邊,用這把老式武器真就嚇走了很多偷果賊。
奶奶也很愛小動物。
果樹不結果的時候,她每天早上都會把一些剩飯,裝到小盒子裡,擺在陽臺邊和她房間外的窗臺上,再放一塊大磚頭壓好,給這些鳥當作食物。
從此總會引來很多鳥來用餐,而我家晾在陽臺外曬太陽的衣服就遭了殃,常常會掛上鳥糞——這些鳥送來的用餐禮物。
現在奶奶走了,剛開始每天早上,還能聽到很多不知名的鳥落在窗臺上的叫聲,
漸漸的,叫聲越來越少了,只留下一片死寂和回憶給我。
10.
奶奶91歲這一年,不小心摔了一跤,到醫院做手術,安了人工股骨頭,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電話那邊母親告訴我:你奶奶手術後沒事,牙口好,飯量不錯,身體沒問題。我相信了,奶奶能吃飯,身體挺好的。
奶奶96歲這一年,牙齒不好了,父親給奶奶裝了假牙,我不知道。
奶奶98歲這一年,很少再去馬路對面的公園了,只坐在小區門口的幾個大木墩上,望著來往的車水馬龍,我不知道。
奶奶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家,甚至沒有離開過自家樓房方圓五公里,
但這一次,奶奶永遠地離開了。
11.
2018年11月15日一早,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很少給我打電話。
“你奶奶這兩天都不怎麼吃東西,可能快不行了。。。。。。”
怎麼可能呢?奶奶不是一直都能吃飯,身體很好嗎?怎麼會這樣?也許只是感冒後身體虛弱吧!我一邊心裡安慰自己,一邊內心糾結著:今天是週四,明天就週五了,是忙完了手頭的工作,週末再回家,還是馬上買票回家?
唉,不管了,工作是永遠忙不完的!
埋藏心底深處的思念,如洩了閘的洪水般,瞬間沖垮我的軀殼,眼淚奪眶而出,我要馬上回家看奶奶!我快速瞄了眼定票信息,鎖定了下午的動車,還是堅持忙完了手頭的工作,馬上回家!
12.
一路上,在反覆循環收聽著小娟的那首《晚霞》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我拉著手提箱,站在家鄉的站臺上時,細雨濛濛中夾著透骨的寒意,又已經三年沒回家了。
我打了個冷戰,顧不得沒帶雨具,和同樣急急趕回來的妹夫,一起叫了出租車,向家的方向疾行。
還是晚了一步,晚了半個小時,奶奶沒能等到我回來。
我呼喚著奶奶,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真切地叫過奶奶,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想把奶奶叫醒。
13.
連著下了兩天雨。
連著兩天,我守在奶奶的靈堂唸經,為奶奶超度,我始終不相信奶奶走了,我相信奶奶一定能夠聽到。
第三天,是給奶奶火化的日子,我們一早出發,而天也放晴了。
奶奶虔信基督教,最後的日子,沒遭罪,只連著兩天吃不下東西,迷迷糊糊地一會醒了說胡話,一會又睡著,最後不認識人了,也說不出話了。奶奶走了,身體還很軟。奶奶最後的一句話是:我要回家。
住了幾十年的鄰居們,紛紛要來送奶奶最後一程,說102歲壽終正寢,是喜喪。
14.
我是虔誠的佛教徒,我以藏傳佛教的儀軌為奶奶超度。
我沒有很高的修為,只一心一意地為奶奶誦經、供燈,迴向,奶奶一定可以蒙佛接引,往生極樂淨土。
那也許是奶奶要回的家。
奶奶用最後的離開,給我上了深深的一課——不要冷落了親情,要常回家看看親人。
“無常”穿著隱形衣,始終潛藏在我們身邊,無論任何時候,不要冷落了最疼愛你的人和你最愛的人。
這一世,是單行道,沒有回返的路。
我相信輪迴,您還要做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