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木乃伊被包裹的中國船員,何時才能被世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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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想起一件事。也許是競爭激烈了,也許是把攝像機老對著黃土地、黑土地連自己也膩味了,想鬧點新鮮玩藝,一家電視臺找到一家遠洋公司,一句“想拍一部反映海員精神風貌的電視作品”,讓該公司感激涕零地又是應承贊助又是照顧大爺般地安排電視臺編劇上一艘遠洋船收集素材,體驗生活。編劇們在船上倒悠哉優哉,船靠碼頭則領略領略異國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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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下來,“海之旅”圓滿結束,編劇們離船,然後閉上門憋了幾天,拿出一疊稱作劇本的東西,送到遠洋公司徵求意見。遠洋公司一看,什麼是海員?全是走私倒賣,翻黃色書刊,逛紅燈區,甚至吸毒、販毒的主。好不容易有個常常陷入沉思的角兒,還是低著頭悶想家裡的那位把一枝紅杏伸出牆外去了。整個劇本就差一句:我是海員,我怕誰?!電視劇自然沒拍,遠洋公司錢沒多到要作踐自己,或者自殘。那些編劇們習慣了只有作奸犯科才有戲劇性,也才有賣點,才能刺激老百姓那日益變粗變厚生著老繭的神經。於是,他們把在  哪個角落裡獵奇而來,甚至或發生在自己身邊或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人和事偷樑換柱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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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海員。然而,翻看文藝作品,尤其是鴻篇鉅製,關於海員的還真是少之又少。洋人如勞倫斯者潑墨如雨於礦工,國人如笑星趙本山者模仿著瞎子都在億萬人盯著的舞臺上拄著根竹棍。有海員便忍不住問,多時輪到咱露回臉?

  或許是潛龍在淵,世人對海員瞭解透徹的不多?綜觀中外,海員出身後來上岸當了作家的並不稀缺。他們瞭解海員,但凡寫出的大作品幾乎都與海無關。興許他們有苦衷,卻總免不了使人感覺他們的不願再觸及海上經歷,就象刑滿釋放人員那樣不願講述或別人提及在號子裡呆過的情形。瞭解的不願說,不瞭解的就想胡說。

  寧缺勿濫,我們海員就這樣安慰自己。

  海員是什麼?其實我們海員自己最清楚。

麥哲倫、哥倫布、還有鄭和不屬於海員。他們只是在海上航行過的探險家,或者說是航海家。儘管我們海員自覺不自覺地有那麼一絲兒想法要拉攏他們到陣營裡來,心底裡卻清楚這是兩回事兒。

海員是航海的人,而不是“家”。航海的人就是在海上討生活,通過海上的辛勤勞作換取妻子兒女一衣一飯地過活。人們常說,農民是臉朝黃土背朝天。海員呢?腳踏的那方“地”還是晃晃悠悠著的,偶爾踩上一回泥土地,就象汽車加油般鉚足了勁吸“地氣”,抓緊時間回覆身體的元氣。王朔寫過一篇大作,題目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雖然寫的不是海員,我們海員卻可以使他題下有義。有一位老水手,在船員上幹了十幾個月了,對家,對親情的那份渴望煎迫著他,多麼想回到陸地上使自己休養一下生息。可是,一想到兩個正在上大學,一個上高中的三個兒女和下崗的妻子,他就難以把腿邁下船去。

海員弟兄替他算過帳,要供養起妻子兒女,他必須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都呆在船上。於是,吃著龍蝦豪飲著“拿破崙”之類洋酒的便不是海員,雖然海員生活在蝦兵蟹將成堆的海上,也常常踩在洋人的土地上,但他們擺不了那個譜兒。夜裡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當兒,他們就倒上一杯老酒就著花生米一粒粒地悠著吃。

“留神你的心,奧雷里亞諾,”赫裡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對他說,“你正在活活腐爛。”


  海員也有威風的時候,海員的威風集中在駕駛臺,尊嚴則集中在船艉飄揚的國旗上。當穿著制服,掛著望遠鏡站在駕駛臺的時候,家便不在唸中,塵世的煩憂不在唸中,眼睛裡只剩下前方,世界便聽他的。這時候,王侯將相,風霜雨雪,只要他願意,他都可以置之度外我行我素,幹著他那或洞穿風暴或駛越激流淺灘的勾當。在船上,船長就是國王,就是總統,就是大使。港口國家當局,不管你是多高級別,只要你願意上船去也不會掉份兒,船長會晤一下你,就是外交對等。如此,船也就不能隨便冒犯,那上面有著國家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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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海員的威風與尊嚴大部分時間只是在於理論的層面上,存留在海員的兒女童年的自豪中。船長還好辦,人家一聽就知是一個官兒,如果是輪機長、大管輪什麼的,則反覆說明,人家仍是一頭霧水,老鬼(軌)?二鬼(軌)?還有這樣的職務?到底是多大的官兒?這個世界上只認處長、科長。於是我們海員只是有意無意在自己的妻子兒女面前說說船如何如何大,海如何如何寬,自己如何戰勝了一個又一個魔鬼般的風暴,獲得自家人的一點兒敬佩,就象一家人唱卡拉OK。

  這是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

  二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這歌很是流行,但決不是為海員唱的。海員的女人絕不會唱這樣的歌。臺上的歌星為唱新詞強作愁,臺下的少男少女不識愁滋味,整個兒一個海市蜃樓。現實生活中,海員的女人,“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是滿腔的苦楚,是血和淚。

  海員的女人有千百個理由來發洩滿腔的悽怨,可每次趕到港口上了船舶,所見所聞,悽怨又變成了憐愛。她們看到了自己的漢子成天踩在鋼板上,象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一輩子想得最多的是女人,接觸得最少的也是女人。”一位海員這樣說。沒有女人在身邊的海員很孤獨。海上的人最難對付的也就是孤獨,孤獨的人便在所有的空閒時間裡想家,想自己的妻子兒女。“孤獨和傑出的文學創造結下的是難解之緣”;“你如果檢閱一下人類的精神史,就會發現孤獨總是和傑出的思想家、哲學家甚至科學家結伴而行。”學者作家李元洛有這樣精闢的論斷。然而,他不瞭解海員。海員不是思想家、哲學家,他們太普通了,他們的孤獨產生的便是性情中的原始的嚮往。他們的孤獨使自己的情感被淘洗得清清洌洌,情便用得專,用得深,也用得敏感與脆弱。

  夕陽西下,海天交接處雲彩變成粉紅色的時候,海員們便愛墊著拖鞋坐在船頭,這時的孤獨的心便不寬廣,只容得下自己的家,也專門想念著女人。日復一日,那種情感便蒸餾、蓄積成一泓無邊的碧水,泛舟也罷,掬一把洗洗風塵也罷,海員的女人便感到了海的寬闊。然而,魔鬼也躡手躡腳走了過來。因為情感蓄積久了,就象水位越高,大壩就越變得脆弱,有時,一個小小的蟻穴,一隻小小的耗子洞,都有可能使大壩潰決千里。

聚會時,總有人細心地問,海員最忌諱的是什麼?是吃魚不能翻個兒罷。海員便笑笑,那神情愛翻翻罷。最忌諱的是什麼?海員心裡清楚。於是,海員的女人也就異乎尋常地堅強,侍候公婆,浣紗課子,捲起袖兒大包大攬。歌舞廳、酒吧,她們便一則沒了那閒情,二則不願去刺激海上的漢子的神經。海員們心踏實了,就在船上一小攝兒一攝兒喝著老酒,臨下船了,聽一句弟兄們不懷好意的叮囑:“哥們兒,悠著點,別報仇似的。”樂滋滋地大包小包扛著回到自己女人身邊去了。

  海員們都燒得一手好菜。在船上含辛茹苦的他們,進家門沒想著要好好享樂一番,更多地想著的是好好補償一下妻子兒女。離開了船沒有了什麼特長的他們,便操練起做飯做菜來。是不是真正的海員,便不在於暈不暈船兒,而是能不能拿出幾個掛牌兒的小菜。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人類文明進步到情感可以隨風飄灑的時候,天道自然,這首上古歌謠,昭示著水上還有一份真性情。海員的情感是敏感也好,脆弱也罷,都是真的,很單純。

  至於一位水手長得知父親將不久於人世,自己剪下一縷頭髮郵至病榻前,這使人想起了南宋岳母刺字的事兒,太過於偉岸,似乎不是我們海員的事兒,不說也罷。

三 人本來是生活在陸地上的,硬生生地憋到水上去了,能正常麼?這說的是實情,但我們海員不愛聽。因為聽起來象是在憐憫。從人數上來說,海員確實是弱勢群體,全世界就那麼幾百萬,別看他們的天地佔世界的四分之三。

  但沒人說小海員。海員的能量恐怕沒有誰能小瞧得了。

  現在人們津津樂道什麼地球村,世界已經小得村子這頭的說話聲村子那頭聽得清清楚楚,彷彿世界只需要一根小小的鼠標,只要指頭一點,村子東頭的麵包、奶油就上了西頭的餐桌。然而,沒有了海員呢?地球村東頭的人們恐怕就會說西頭的莆萄是酸的。世界便因此垮掉了四分之三,地球便和宇宙一樣曠遠渺茫。城市裡的民工還偶爾指著幢幢高樓說,這是我建的。海員能指點著超市裡貨架上的東西,這是我運來的?

  海員從來沒感到自己了不起。現在,衣食不愁的人們熱衷起了成就感,人生的價值似乎已從金錢的多寡上移開,移到了所謂業績上。海員呢?

  有一位老機工,退休的那一天,是自己從船上下來來到公司,一個門兒一個門兒地進蓋戮兒,然後自個兒悄悄地上了回家的火車(其實也不是有意低調)。他望著公司所在的這個城市,掉淚了,不是怨恨,而是不捨。這位老機工能有成就感麼?抑或他是一家工廠的老工人,說不定會有一個茶話會或者一隻寫上“光榮退休”字樣的暖瓶什麼的。這就是海員,工作時要面對孤獨,離開海了更要堅忍地面對孤獨。在家鄉接老機工的兒媳,看著挎一個癟癟的包已生華髮的公公流淚了,她為公公就這樣孤零零地離開了為之奮鬥一生的大海。但她在心底裡算計過,公公在風裡浪頭上繞著地球航行了50圈!海實在是博大,博大得我們海員窮盡一生的奮鬥都了無痕跡。

  而陸地上呢?元謀元人在藍田踩下的腳印,歷經幾千年還輪廓分明。

  海員的沒有成就,還表現在一句:“除開能開船,我還能幹什麼?”彷彿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兒就是開船。他們從不問別人,你能開船嗎?於是,在“物流”越來越發達,生活品味越來越向高精尖發展的時刻,人們愈發覺得海員的沒品味,生活缺乏情趣。這怨不得誰,是我們海員作繭自縛,在浩淼的大海上架起橋樑,讓高品質的生活快速流動,到頭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風雨同舟,道出了海員弟兄之間的深情厚誼,那勁頭是有什麼難處哥們給你扛。這話便只能在海上說,海員的家庭的難處往往在陸地上。這時候我們海員就沒了轍。人情世故,別人在陸地上蜘蛛織網般把關係營造得四通八達,無往而不勝。海員在這方面也顯出了自己的沒本事,海員家的事辦起來就格外難。

  但人類社會畢競是不斷進步的。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再到知識經濟社會,人們認識了農民、工人、知識分子。隨著國與國之間開放程度的加大,總有一天,會認識海員的,不管是從地理上,還是從心態上。

到那時,關於海員的作品就是大製作,因為有著世界四分之三的背景;那時“海員”也就成為了一種概念,擱到納斯達克裡,不由得不火爆一把,翻它幾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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