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霸王別姬》劇照
我一直都想看電影《霸王別姬》，然而總是一次次推遲觀看的時間。因為對於一部有著豐富文化藝術因子的電影，我是不會在隨便一個心情，隨便一個日子，隨便一個理由去看，對好的電影，我不想囫圇吞棗，更不想以此打發自己的無聊時光，只為我要尊重這部電影，更為尊重裡面的文化精粹。此外，我也是因為張國榮先生深刻的演繹而對這部電影心所向往的。
陳凱歌導演的這部電影，注入了很多時代的元素，從民初，小豆子被母親賣給戲園，步入梨園行，到改革開放，北京胡同裡叫賣小販的悠揚有韻的吆喝聲，大街上的冰糖葫蘆，不斷變化的街景，不斷改變的戲臺、化妝間，不斷變化的演出通告板，再到紅衛兵，文革後的大戲院……每個年代都呈現著不一樣的佈景和人物，都帶上每個階段深刻的特點。而這些波浪侵襲來時，京戲就像孤舟在大海中顛簸，沒有強有力的幫手，有的只是像程蝶衣一樣對京戲痴迷的人守著。然而，京戲終究是藝術，是文化，在和平的年代，它不是政治的東西，極容易被摧毀，何況戰亂的年代？在現在，若不是有政策，恐怕京戲之類的國粹藝術會無人問津了。與藝術相守的人都是孤苦的，亦是勇敢有底氣的，他們不能像英雄一樣力挽狂瀾，有的只是把自己的藝術演繹好，對得起藝術，就如同程蝶衣，他從一而終對戲劇藝術的執著，一句“那個青木，他是懂戲的”，足以見得他欣賞懂戲的人，不管那個人是什麼身份。程蝶衣，一個純粹的為戲而生的人。
對戲曲認同與探究的，除了舞臺上的演員，還有觀眾，袁四爺是其中一個。表面看，他是個有錢有勢的人，跟一般的富人沒什麼區別，而唯一的區別是他對戲有深究，對程蝶衣的表演他是給予了極高的讚賞，因為要演好一個角色不是光有唱功的，還得整個身心投入。他正是看到了程蝶衣的這一點，才有了一出“塵世間，男子陽汙，女子陰穢，獨觀世音集兩者之精於一身，歡喜無量呵！”“自古寶劍酬知己，程老闆願意做我的紅塵知己嗎？”在人心晦暗的年代，袁四爺卻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在國民黨抓了程蝶衣，在庭審上，因檢察官將程蝶衣到堂會給日本人所唱的戲曲稱為“淫詞豔曲”，他當即反駁“實為大謬！程當晚所唱是崑曲《牡丹亭》‘遊園’一折，略有國學常識者都清楚，此折乃國劇中之最精粹，何以在檢察官先生的口中竟成了淫詞豔曲了呢？如此糟踐戲劇國粹，到底是誰專門辱我民族精力，滅我國度尊嚴？”而上面的檢察官卻一臉不屑地翻看著程蝶衣跟青木的合影照片，實在是可悲可笑！失去對文化的認同，失去自己的良心，跟禽獸何異？人之所以為人，只因有文化，文化是讓人成為人的。但在那個時代大背景裡，文化顯得有些蒼白無力，不是說它沒有了實質內容，而是面對政治變動，它沒有能力保護自己，除了依附在書籍和人身上，它幾乎就是一個無影的存在。能保留它的人又是如此脆弱，書籍則會被付之一炬，精粹就是這樣喪失的！
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認知，爾非吾輩，怎知吾音，你不是我們國家的人，怎麼可能懂得我們國家的文化。因為這樣的心態，這些人在看到他人比他理解更深時，變得自負，拒絕了文化的交流。程蝶衣一句“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去了”讓在場的人都感到驚奇和憤恨，因為國恥家仇，因為民族仇恨，更因為政治。在政治的面前，文化只是一個陪襯，只是點心，甚至沒有位置，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炫耀一下，而後不管不問，在外自稱內行，實則一竅不通。懂，很少人理解其意義，因為懂的人也很少。在《霸王別姬》裡，懂戲的不出五人：師傅，程蝶衣，青木，袁四爺。因為懂戲，他們尊重這門藝術，不會胡來，而是認真對待。小四唱戲，不過是想成為角，演出徒有虞姬的外表，而無虞姬的心神，心想的不過是些名利地位，拿國粹藝術當人生跳板。小四是不懂的。段小樓也是不懂的，他只是把唱戲當作是自己的活計，一個工作，他雖唱得好，卻沒有追求演繹的昇華。程蝶衣想帶他去跟袁四爺講戲，段小樓一口拒絕了，說了句“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電影中，從頭到尾，色彩都是偏灰暗的，讓人感到沉悶，而只有那個戲臺一直都是鮮亮的，而鮮亮的戲臺也被人糟踐過，這似乎亦是對自身文化態度的變化過程。愚昧的人糟蹋它，明白的人善待它。可以說電影至始至終呈現給人們的，除了主角的命運外，也呈現了文化的命運。一個國家的文化命運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代表這個國家的命運處在哪裡。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戲臺再美好，也會遭人踐踏，角兒再好，也有落幕的時刻。每一齣戲，從走上舞臺開始，你就不是你，我就不是我，假借他人之臉，活著內心的自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程蝶衣是懂戲的，只是陷入太深，幾乎是無法自拔。
《霸王別姬》讓我感動，看著程蝶衣的眼睛，我知道他心裡有什麼樣的無奈和悲傷。是的，他們都騙了他，騙得很厲害。他們為了保命，背叛了他。如果可以，我願意說程蝶衣就是一個民族文化的代表，或者縮影，它（文化）在哭號，彷徨無助，周遭都是曾經如此在乎自己的人，而今在政治面前，個個唾棄它，將它貶得一文不值。程蝶衣眼眶裡的淚水似乎是它的，無奈悲涼。從一而終，人心會變，誰會對程蝶衣和這些文化精粹從一而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