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是藏族作家
阿來的一部長篇小說，首次出版於1998年。小說講述了一個聲勢顯赫的藏族老麥其土司，在酒後和漢族太太生了一個傻瓜兒子。這個人人都認定的傻子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然而就是這個傻子卻有著超時代的預感和舉止，不以常理出牌，在其土司遍種罌粟時突然建議改種麥子，結果鴉片供過於求，無人問津，阿壩地區籠罩在饑荒和殘廢的陰影下。大批饑民投奔麥其麾下，麥其家族的領地和人口達到空前的規模，傻子少爺因此而娶到了美貌的妻子塔娜，也開闢了康巴地區第一個邊貿集市。傻子少爺回麥其土司官寨，受到英雄般的待遇，也遭到大少爺的嫉妒和打擊，一場家庭內部關於繼承權的腥風血雨悄然拉開了帷幕。最後在解放軍進剿國民黨殘部的隆隆炮聲中，麥其家的官寨坍塌了。紛爭、仇殺消失了，一箇舊的世界終於塵埃落定。
小說展現了獨特的藏族風情及土司制度的浪漫和神秘。2000年，《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19年9月，《塵埃落定》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
初聽“塵埃落定”這四個字，就被其飄逸的哲思深深觸動。 “塵埃落定”本身就是一個極具震撼力的象徵意象，一個對未來命運的有力預言，一種命運的終結。
塵土飛揚迷濛了世俗中人的雙眼。塵土捲起的時候，是那繁華的極致；深陷其中的人們，也如這飛揚的塵土般躁動不安。無論心態坦然還是痛苦，在制度的崩塌面前必然走向落定。
正如麥其家的傻瓜兒子所說：“這種瘋狂就像男女之事，高潮的來臨，也就是結束。激動，高昂，狂奔，最後癱在那裡，像雨水打溼的一團泥土”。
塵埃落定的時候，他是超然的，“塵埃畢竟是塵埃，最後還是重新落進了石頭縫裡，只剩寂靜的陽光在廢墟上閃爍了”。無論歷史還是人生，沒有永不揚起的塵埃，也沒有永不落定的飛揚。
小說以曲折動人的情節，飽含激情的筆墨，超然物外的視角，展現了濃郁的藏族風情和土司制度的興衰。獨特強大的象徵意象，豐厚的文化意蘊，廣闊柔美的詩意，使該書舞動著神秘魔幻的色彩走進大眾的視線，並因此成為新千年文壇上的一朵奇葩。
本文試從小說獨特的敘事視角、極具魔幻的藏民族原始文化的創作色彩出發，探討小說的創新之處以及關於塵埃的主旨；分析小說所蘊含著對人類歷史進程、人生個體命運的思考。並欣賞小說輕巧明淨、浪漫感傷的哲理思辨以及詩性色彩。
一、獨特的敘事視角
任何一部小說文本都有一定的敘述視角。 敘述視角是指一部作品看待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 也即敘述者或人物從什麼角度觀察故事。
北大著名教授嚴家炎點評《塵埃落定》說：“藏族青年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小說視角獨特，有豐富的藏族文化意蘊，清淡的一層魔幻色彩增強了藝術表現開合的力度，語言輕巧而富有魅力。”
藏族作家阿來
1、非常態視角——傻子視角
《塵埃落定》的整體敘述結構是傻子“我”在對讀者講述傻子“我”的故事。小說的敘述者兼主人公是麥其土司家人人皆知的傻子二少爺。傻子“不愛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實”。
因為傻子的眼睛裡缺少正常人的理性的虛飾，更能揭示世界的本來面目，更能客觀而少情地展示歷史轉型過程中的世道人心。
傻子視角，還給讀者帶來審美的陌生化效果。小說中寫道：
土司的床其實是個連在牆上的巨大櫃子，因為光線暗淡而顯出很幽深的樣子。 我曾經問父親：‘裡面沒有妖怪嗎？
小說中的傻子具有通靈的天賦，總是比正常人顯得先知先覺。小說中寫道：“是的，好多事情雖然不是發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見。”
傻子能夠和被割去舌頭的書記官翁波意西用眼神進行交流；
他比常人先感覺到麥其土司大地上發生的幾次莫名其妙的地震； 能夠在黑暗中看見哥哥被仇人殺死。如果用常態化視角來描寫這些離奇情節，就會降低小說敘述的可靠性，但是用傻子視角則顯得合理自然，真實可信。2、獨特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
“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可以揭露人物的內心思緒，拓寬敘述的廣度，加深敘述和議論的力度，表達出一種人事變遷的滄桑感。
比如小說中對土司引進照相術發表的議論就很好地表明瞭這一點：
現在想來， 照相術進到我們的地方可真是時候……而在當時我們卻都把這一切看成是家族將比以前更加興旺的開端。 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那樣生氣勃勃，……殊不知，當時，他正野心勃勃，準備對冒犯了我們的鄰居，猛然一笑，打出一記重拳呢。
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還可以生動地展示故事情節的發展變化，傳達故事中人物獨特的感覺，刻畫主人公豐富的心理活動：
刀子，鋒利的刀子，像一塊冰，扎進了我的土肚皮。 不痛，但是冰冰涼，很快，冰就開始發燙了。我聽見自己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板上， 我聽見店主朋友啞聲對我說再見。 現在，上天啊，叫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神靈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乾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溼的那個部分正在往下陷落。這時， 我聽見了妻子下樓的腳步聲， 我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這裡用了第一人稱寫出故事中的 “我” 被仇人用刀子殺死的體驗，傳達出生命最後一刻的特殊感覺，以及靈魂和肉體在生命消亡時分離的情境。讓讀者身臨其境，跟隨故事中人物經驗了那種生命消亡最後一刻的痛苦、 震撼和無奈。
二、靈異的象徵與魔幻美
《塵埃落定》雖是一部書寫藏區土司家族興衰的歷史小說，但其中出現的人物與事件卻是作者想象虛構出來的。在這樣的歷史故事中，作者利用大眾知之甚少的異域環境與似傻非傻的敘述者打破了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壁壘，呈現出一個個人經驗與個人想象交織的虛構世界，而歷史恰恰就掩藏在這虛構的世界之中。
作品中穿插了想象、預言、神話傳說、超出現實情境的奇異現象與神秘的靈魂存在，處處透出藏民族原始文化的色彩，展示出民間的原初狀態，充滿一種魔幻奇異色彩。
1、性愛和慾望
《塵埃落定》一個顯著特點是大篇幅的對於性慾、性愛和性生活的描寫。作者借那個蠻荒年代、那個奔放民族裡極其普遍又廣泛存在著的性愛，來泛指人性的慾望。人人皆有慾望，如何對待人性的慾望，性愛就具有了獨特的表徵和象徵意義。
在那個下雪的早晨，窗外的野畫眉聲聲叫喚，美麗的侍女桑吉卓瑪給了傻子令他心旌搖盪的初次體驗，喚醒了他的性別意識。慾望的萌芽催發了自我意識的覺醒，傻子的記事就從十三歲那個下雪的早晨開始了，他第一次“成功而且完美”地指揮了一場“戰鬥”。侍女塔娜讓傻子一夜之間成人，轟然一聲，整個世界就坍塌了，“小女人真好! 小女人真好！！！”從此慾望就在他的心房上悄悄綻芽。漸漸地，他想做土司了。偶爾，他也想“顯得聰明一點”，“天哪，一瞬間，我居然就有了篡奪權利的想法。”“我只能說是女人叫我起了這樣的不好的念頭。”
然而，傻子並不像他的爸爸和哥哥那樣放縱自我，不顧一切地去滿足人性的貪慾。慾望意味著成長與成熟。作者含蓄地啟示我們，
面對慾望要順其自然，既不刻意追逐和滿足慾望，也不拒絕實現慾望。唯如此，才能進退有度，既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該追求時追求，該沉寂時沉寂。這一信條在傻子與茸貢土司之女塔娜的愛戀上得到了最完美體現。這是傻子少爺最刻骨銘心的愛情，這是他自主選擇的愛情，在見到塔娜的一瞬間就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了。
為了得到塔娜，傻子費盡心思，但當他經歷了“長途跋涉而終於到達目的地”後，卻悲哀地發現這是個絕美但不忠的女人。塔娜將這場不美滿的婚姻視為命運的安排和捉弄，她叛逆，她狂野，她從一開始就讓他的心既狂喜又痛楚。
可他還是從容淡定地接受了。就在最深的絕望裡，上天又讓他看到了最美的驚喜，塔娜對他說“天哪，我又愛你了”。他們緊緊擁抱著，就像擁抱著彼此的命運。在塵埃落定之時，傻子贏得了美人的真心。那一刻，無論對傻子還是對塔娜來說，都是幸福的。
2、超現實的“魔幻”手法
小說中運用了大量的“神化”書寫，呈現出一種源自於魔幻現實主義和藏族文化影響的神秘主義的特點。比如， “我”的目光可以穿透厚重的黑夜， “看見”哥哥被砍殺的情景； “我”在夢裡見到白色滾滾而來，於是麥其土司的領土上開始種植罌粟花等等。除此之外， “我”還具有靈魂與肉體分離、能夠預知歷史走向和個人命運、能“看見”未來將發生的事情的先知先覺能力。”
我確實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結局，互相爭雄的土司們一下就不見了。土司官寨分崩離析，冒起了蘑菇狀的煙塵，騰空而起的塵埃散盡之後，大地上便什麼也沒有了。
麥其土司家的傻子“是負有使命來結束一個時代的”。他屬於這個即將覆滅的時代，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
在看清一切之後，生命在他的眼中也就喪失了美感。所以，面對早已料及的死亡，他從容、淡定，他甚至還有意趨向那死亡。
神靈啊，我的靈魂終於掙脫了流血的軀體，飛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麼都沒有了。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的一汪，我在床上變冷時，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變成了黑夜的顏色。
小說還描寫了在罌粟花戰爭中，門巴喇嘛給麥其土司家舉行的一場詛咒活動，導致汪波土司領地遭受冰雹襲擊、發生洪水。神巫們的戰爭的場面描寫帶有巫術神秘色彩，都帶有魔幻的味道。
阿來筆下的意象靈異又富有哲理，那廣袤寧謐的高原，深邃瓦藍的天空，堅實穩固的土地，雄偉森嚴的官寨，冰涼如水的月光，全都籠罩在一種魔幻的神秘的光華里。
書中閃現出的那思辨的睿智，那流動的詩意，沉鬱的情感以及超凡的藝術才華，讓人感動，讓人驚歎。
三、《 塵埃落定》的藝術視景
1、藏地社會文化的選材
小說的一個鮮明特點是關於藏族社會文化的書寫，展示了邊地少數民族濃厚的文化底蘊，這一切緣自作者阿來的藏族身份和藏族生活背景。
作為一個藏族人，他從小就深受藏族民間口耳相傳的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的影響，養成了特殊的文學思維和表達方式。故鄉的靈秀山水不僅賦予了阿來多思善感氣質，也為其文學作品提供了故事素材。
正如他所言:“我更多的經歷和故事，就深藏在這個過渡帶上，那些群山深刻的褶皺中間。”
小說《塵埃落定》大量描寫了藏族地區的生活場景，如農民半耕半牧的勞作生活方式、土司家的生活起居、勝利的篝火晚會等，濃郁地表現了異域風情。
小說還描寫了藏族宗教文化和土司制度。其中，土司制度是藏族文化的集中體現，它是中國封建王朝的皇帝實行地方統治的一種政治制度。以麥其土司為例，他不僅有自己的封地和百姓，在轄區內還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塵埃落定》書寫了土司這種文化制度的滅亡，字裡行間透露出宗教般宿命的悲涼，是“唱給歷史的一曲深情的輓歌”。
正如小說結尾“傻子”臨死時所說：
我的時候就要到了。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既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在這個奇異的土地上走了一遭。
小說的悲劇性結尾意味著土司制度不過是歷史的一粒塵埃，人生也是，行走世間，為著權力、慾望、愛恨染盡風塵，到頭來一切都不過煙消雲散。
土司王朝的村落
2、對歷史與生命的思索
小說通過第一人稱“我”這個“傻子”的視角，記錄了土司家族走向沒落的歷史風雲，並展開對人類歷史進程、人生個體命運的思考。
在整個人類文明歷史演進的過程中，麥其土司與內地漢民族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宗教信仰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漸漸失去光彩，人們更多的是接受外來漢民族文化的影響。人們的精神逐漸分化、趨向現代性。
隨著紅色漢人、白色漢人的到來，土司們的日子到了盡頭，麥其土司官寨這座巨大的石頭建築終於倒塌了。土司從此消失，因為“一個完整而強大的國家只能有一個王，那個王者，絕對不能允許別的人稱王，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土王。”
這裡民族之間的對立也就是現代與傳統的對立，“國家”這個被建構的現代概念，打破了舊有的社會組織方式，表明土司時代的結束，是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象徵著人類文明的歷史融合。
關於人生個體命運的思考，主要體現在“傻子”這個角度。“傻子”這個麥其家最“聰明”的人，是小智滑稽，中智濟世，大智若愚。他表面上傻里傻氣、玩世不恭，但實際上卻是一個不斷反思不斷追問的自我審視者。
早上醒來，他總是不停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裡，這種反躬自問在別人看來是傻的表現，卻蘊含著形而上的存在主義哲學思考。不僅是“傻子”力圖在世俗中找尋自我、堅定心性的一種努力，也是對人生意義的追問，是對人類生存的一種終極關懷。
而在“傻子”視角的敘事中，小說首尾呼應，“傻子”二少爺臨死的前天早上，回想起多年前那個下雪的早晨，呼應了小說開頭的一章：“好多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充滿懷舊感傷的內心獨白回味深長。
“傻子”的自問自省，是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索，人物的悲劇命運印證著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一句臺詞：“人生如痴人說夢，充滿著喧譁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
在對歷史和人生的沉思中，作者精心營造的抒情化的語言也使得小說具有民族史詩的格調。就像嚴家炎教授評價的那樣，這部小說的語言：“輕巧而富有魅力、充滿靈動的詩意。”阿來本身是一個詩人，因此它的語言也就有了詩人的色彩，詩人的質感與美，甚至詩歌的韻律感。
如“水從高處的盆子裡傾瀉下去，跌落在樓下石板地上，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痙攣一下。”“我只一伸腿，綢緞被子就水一樣流淌到地板上 。”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在阿來的語言中，我們走進了一個聲與色交匯的奇幻世界，一個美的韻律的藝術審美世界。
小說中對自然景象的描畫，也極其精細。富有詩意，如：
等到風向一轉，河岸上柳枝就變青，就開出了團團的絨花，白白的柳絮被風吹動著四處飛揚。是啊，春天說來就來，來得比冬天還快。
簡單的句子，非常富有畫面感和詩情畫意。這種詩意，來源於作者的詩歌訓練素養與作為詩人靈心善感的氣質，也是藏民族歷史文化、心理情感影響的結果。整部小說的語言乾淨澄澈，有如山間的飛流，靈動婉轉，充滿了情緒的流動和詩性色彩。
後記：作者阿來曾對書名做出了這樣的闡釋：《塵埃落定》起來,再落下去,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原來的城堡已經不復存在了。寫到這裡我情感上的消耗也很大,幾乎到了衰竭的地步,很想解脫出來,正好我也看到了結局,於是就用了“塵埃落定”。
在這部小說中，我們感受到文學創作的藝術美感，同時也深刻體會到歷史發展的沉重和悲涼。作者用官寨的灰飛煙滅比喻土司制度的徹底終結，揭示了這樣一個真理，天地萬物人都要遵循客觀規律辦事，順潮流而行之。否則，悖逆天道而行，再聰明的人，也只能受到道的懲罰。由於慾望而揚起的塵土，終將在時間、真理面前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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